浅析叠音词在《诗经》中“拟声状物”的运用
2018-01-29何倩怡
何倩怡
(广州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6)
叠音词是指由同一音节重叠而成的词,重叠后的音节是一个语素[1]167。《诗经》的语言朴素生动,在艺术成就上造就了巨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叠音词的大量使用上。《诗经》不仅在我国文学史上有极重要的地位,就是在汉语发展史上的地位也是非常重要的,它反映了周初到春秋中叶文学语言的真实面貌,具有丰富的词汇[2]472。在诗经三百零五篇中,大概有一百零五篇运用了叠音词,运用手法十分成熟,且形象的语言充分体现出诗经的音乐美和形象美。
一、叠音词的拟声运用
在中国古代,诗与乐合而为一,因此非常讲究韵律感和节奏美。拟声主要是模拟外物所发出的声音,由此给人带来逼真的感觉,使景中带声,形象生动。《诗经》中广泛使用叠音词来模拟自然万物的声音,可见这一艺术手法在当时已臻成熟,并且反映了古人对大自然的丰富认识。
(一)动物鸣叫之声
早在远古时期,人们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模仿大自然的各种声音了。广泛运用叠音词模拟动物的鸣叫之音是《诗经》其中一个显著特征,《诗经》运用多种叠音词来模拟动物鸣叫之声,有模拟鸟类的鸣叫,也有模拟虫豸和兽类之声,使人听之仿若亲闻其声。
首先,模拟鸟鸣的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3]”(《周南·关雎》)“关关”为水鸟相和的叫声,相伴在河洲的雎鸠在关关和鸣,其清脆欢快的鸣叫声亦让男方不禁想到那美丽的女子,以求琴瑟之好。模拟鸡鸣的有“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郑风·风雨》)中的“喈喈”和“胶胶”,皆为鸡鸣声。两句虽描写群鸡在风雨潇潇的恶劣天气之下乱鸣,实质是以哀景写乐,女子在凄风苦雨之时却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又怎能不喜,即使是在风雨中鸣叫的鸡群,其鸣啭声也成了欢快之音。如果这里的“喈喈”之声尚显微弱,那么到了“胶胶”之声便充分体现出女主人公的心态的渐进和发展。鸣声从低到高,而女主人公从不确定的惊疑到最后“既见”心上人的欢喜雀跃,循序渐进,鸡鸣的强弱表现出女主人公不同的心理感受,契合无间。
其次,模拟虫类或兽类之声的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召南·草虫》)中的“喓喓”为虫叫声,秋景与草虫的和鸣使思妇内心的别离愁绪愈加浓厚,为全诗渲染了一种悲伤的氛围,撩拨起人们无限的愁思。“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小雅·鹿鸣》)中的“呦呦”是鹿叫的声音,朱熹《诗集传》中注:“呦呦,声之和也。”一群鹿在原野吃着苹草,“呦呦”使人联想到了悦耳的鹿叫声,此起彼伏,奠定了全诗和谐的基调。还有“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小雅·小弁》)中的“嘒嘒”为蝉鸣声,形象写出蝉声之急促,给读者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
以上叠音词在《诗经》中俯拾皆是,动物鸣叫的声音,充分描写出了动物的神态和情态,从而形象表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清脆欢快的鸟鸣声、婉转悦耳的鹿叫声、悲哀的鸿雁声以及热闹的蝉鸣声等等,栩栩如生,声音以诗歌的形式展示在读者面前,带来了强烈的听觉感受,使读者仿佛真实地感受到了动物的一举一动以及千差万别的形态,准确生动。尽管只用两个字来描写动物鸣叫的声音,但这些叠音词的使用却恰恰能将动物的形象通过声音的描写活灵活现起来,带给读者鲜明的动态感。这些丰富的想象则使人们更容易体会到诗歌所流露的情感,从而进一步深化诗歌的主题和思想,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
(二)大自然和生活之声
《诗经》中模拟自然和生活的叠音词也非常丰富。无论使大自然中的风雨雷鸣,还是生活中的车马、乐器和劳动之声,其叠音词的使用,都使语言变得具体形象,声情并茂,达到一种回旋跌宕的复沓感。
《诗经》中模仿大自然中的声音有“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小雅·古风》),其中“习习”为连续不断的风声,写出了风之大和凄风苦雨的环境,衬托出弃妇的满腔幽怨。“曀曀其阴,虺虺其雷。”中的“虺虺”为雷始发之声,使人联想到了雷声隐隐的惊心画面。还有“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小雅·蓼莪》)中“发发”为大风呼啸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郑风·风雨》)中的“潇潇”则是风雨骤急之声。
《诗经》中还有些篇目模仿了生活中的声音,比如车声和乐器声。车声如“大车槛槛,毳衣如菼。”以及“大车啍啍,毳衣如璊。 ”(《王风·大车》)中的“槛槛”为车奔驰的声音,而“啍啍”则为车子行驶缓慢的声音,车轮槛槛声的澎湃以及啍啍声的沉重充分将主人公恋爱中的苦恼体现出来。乐器声如“钟鼓喤喤,磬莞将将。”(《周颂·执竞》)中的“喤喤”为“锽”的假借字,表示钟鼓声。而“将将”同“锵锵”,乐器声。洪亮的乐器声音烘托出祭祀场景的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使人身临其境,诗中叠音词的连续使用更是使诗歌的音调变得悠扬深长。
除此之外,《诗经》中还有模拟人民劳动之声的诗篇,如“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小雅·伐木》)中的“丁丁”为刀斧砍树的声音,幽谷里的伐木声与鸟鸣声相互映衬,伐木的丁丁声似乎惊起了鸟儿的叫声,两种声音在犹如仙境的氛围之下重叠起来,使人仿佛到达一片超然世外之境。“坎坎伐檀兮”(《魏风·伐檀》)中的“坎坎”为伐木声,表现出伐木者无休止的劳动,并且体现了劳动人民的艰辛,连续的“坎坎”之声似乎为劳动者的反抗和愤怒积蓄了强大的力量,其叠音字的使用使得全诗的节奏充满了斗争性。“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周颂·良耜》)中的“挃挃”为收割作物的声音,秋收之际,人们用镰刀收割农作物的声音此起彼伏,挃挃的声音展示出了一副欢乐的秋日丰收的画面,节奏非常明快。
《诗经》中描摹自然万物的声音,惟妙惟肖,使大自然的景象更为生动活泼。无论是风的呼啸还是水流的浩荡,这些自然之音都使读者如闻其声,身临其境,从而感受到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力量。其次,叠音词在描摹日常生活之声的使用也非常频繁。人民的劳动之声真实地再现了农民收割农作物的情景还有建筑工人的伐木情景,体现出了人民劳动的紧张和热情,场景的热闹通过纷纷沓沓的劳动声得到了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马车声和乐器声的描摹则体现出了音乐的节奏性,铿锵有力,从而增加了诗歌的音韵美和节律美。《诗经》中对声音的贴切描摹,无不令人一唱三叹,其节奏宛如行云流水,在读者面前倾泻而出,使人们在琅琅上口的同时,还深化了诗歌的思想感情。
二、叠音词的状物运用
《诗经》中广泛运用了大量的叠音词来描景状物,山川河流、风花雨雪以及人的形态外貌和哀愁喜乐等等,细腻生动,情貌无遗,具体形象的形态、情态、神态活灵活现,使人如见其形。叠音词的巧妙运用,更加丰富了诗歌的画面色彩。其中,同一个叠音词可以有不同的意义,或者相同意义运用不同的叠音词来描摹,甚至相近意义的叠音词其运用方法却有所不同,运用方法丰富多样,这些都在《诗经》中有所体现。
(一)自然景物之形态
首先,《诗经》中描写大自然之貌的叠音词非常丰富,有描写山水之貌,也有描写花草树木之貌。其中描写山水之貌的如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卫风·硕人》)中的“洋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卫风·氓》)中的“汤汤”等都是描写水势盛大之貌。“新台有洒,河水浼浼。”(《邶风·新台》)中的“浼浼”则为水平的样子。“淇水滺滺,桧楫松舟。”(《卫风·竹竿》)中的“滺滺”描摹水流动的样子。“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小雅·瞻彼洛矣》)中的“泱泱”为水深广的样子。这些叠音词都用以修饰水的形态或形势,运用不同的声音效果摹写出了各种不同程度的水势,无论是水势盛大之状,还是水流平缓之貌,诗歌通过不同的叠音词,给读者带来了不同的音响印象,这种强烈的音响印象结合读者的想想和联想,仿佛将读者带到了文本中的时空感受水流之浩大,如闻其声,如感其形,使读者身临其境,水流或汩汩滔滔,或蜿蜒平缓的景象历历在目,从而感受到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力量。
其次,描写花草树木之貌的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王风·黍离》)中的“离离”为茂盛的样子,形容庄稼之繁茂。诗人行走至故国宫室宗庙时,对比以往的繁盛,如今只见到一片茂盛生长的树黍苗,不禁心生无限愁思,情景相谐,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在在充满故国忧思的诗人眼中自然也成为了勾起人世中无法得到回应的悲哀之种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风·蒹葭》)中的“苍苍”为茂盛鲜明的样子,其中下文的“凄凄”和“采采”亦为茂盛之义,描写出蒹葭随着白露“为霜”、“未晞”、“未已”之时产生的不同形态的变化。以上例子均形容植物之茂盛,使用不同的叠音词形容不同植物茂盛之形态,富于变化,也体现了草木之间的异同。《诗经》用叠音词描摹草木,充分描写出了植物的生长姿态,融情于景,突出了诗歌的思想感情。
再次,描写花石之类的形态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周南·桃夭》)中的“夭夭”为茂盛的样子,“灼灼”形容花鲜艳盛开之貌。诗人从鲜艳柔嫩的桃花联想到新娘的美貌,诗歌虽写鲜艳盛开的桃花,但却能通过桃花绽放之鲜艳色彩联想到出嫁新娘的面若桃花的羞涩以及兴奋的心情,烘托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而枝叶之繁茂则象征着新娘婚后生活的美满,花开、结果、茂盛三个过程比喻了新娘生活的变化与桃花之生长是相一致的,两者融为一体,使读者充分感受到其中洋溢的幸福圆满之情,也是对新娘美好的祝愿。“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中的“依依”形容柳条的柔弱随风飘拂的样子,婀娜多姿。描写出戍卒归来时遭遇的纷纷大雪从而回想到出征时春日杨柳的随风吹,通过今昔对比,从而使诗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感时伤事。诗中以杨柳指代春天,以雪指代冬天,虽然看起来只是描写一年四季中普通平常的气候变化,但正是这些今昔、来往的对比,才使漫长的时间转为一瞬,让人感受到诗境中时间和生命的流逝感,极富感染力。
以上叠音词在《诗经》中的运用,丰富多样,且贴切自然。细腻地描绘出了大自然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的不同姿态。茁壮茂密的草木,娇艳欲滴的花朵,或湍急或潺潺的水流之态,都充满着大自然清新盎然的气息,叠音词在描写自然景物的运用中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视觉感受和联想,充满画面感。各种叠音词的表达使得自然景物的特征更加突出,融情入境,描写出不同事物的生动形态。水流之激荡、花草树木之蓬勃生长以及自然现象之多样化,利用叠音词将大自然种种形态展示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情不自禁地对其中的描摹进行一番联想,从中感受到了大千世界中万物的生长变化,而各具姿态的自然景物亦给诗人和读者带来体验上的和谐,具有很深的感染力。
(二)人物之情态动作
《诗经》中有许多叠音词描写人物的各种情态动作以及感情活动,惟妙惟肖,人物的一举一动和丰富的姿态通过叠音字显得更为具体生动,达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这些对人物情态的贴切描摹,可以使读者更加形象准确地把握诗歌中人物的特点,从而更好地体会其中流露的思想感情。
其中,描写忧愁和惊惧之感的如“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召南·草虫》)中的“忡忡”形容人心神不安的样子,后面的“忧心惙惙”中的“惙惙”指心情凝重,由看不见心上人的烦躁到忧思的凄切之感,诗人的忧愁随着时间而递进,其相思之情亦与日俱增。体现出思妇因长久不见夫君的别离情绪。除了描写思妇、弃妇等忧愁,也有一些叠音词用来形容诗人面对社会和统治者的复杂心情,如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王风·黍离》)中的“摇摇”形容内心苦闷的难受之感,诗人迈着缓缓的脚步走在故国宗庙宫室路上,不禁心生无限怅惘。此诗对诗人情绪的细腻描述,不禁让读者感受到诗人心中的无奈与沉郁,从“摇摇”到“如醉”再到“如噎”,感情层层递进,有一股激荡人心的力量。
其次,描写人物形态特征的如“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周南·兔置》)中的“赳赳”形容一个人威武有才力的样子,体现出武士的英姿之雄赳赳,伴随着阵阵有力的打击声,可以想象到一个孔武有力的战士在捍卫国家时是何等的雄姿勃勃,从“赳赳”一词可以看出诗人对战士由衷的赞美之情和自豪感。《诗经》中还有大量的叠音词描写了人物的各种形态,如 “良士瞿瞿”(《唐风·蟋蟀》),形容良士小心谨慎的样子;“温温其恭”(《小雅·宾之初筵》)形容酒宴之初君臣上下的温雅恭敬;“骄人好好”(《小雅·巷伯》)形容得志的馋人喜悦之貌;“氓之蚩蚩”(《卫风·氓》)描写农民笑嘻嘻的敦厚之貌。“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周南·芣苢》)中的“芣苢”为采了又采之意,诗中重复使用“采采”,回环往复,重叠之中产生的简洁明快的音乐节奏感将妇女采集之时到满载而归的愉悦情绪传达出来。以上叠音词在不同人物中的运用,充分体现出了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丰富的形态和动作描写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传神,栩栩如生,产生一种如见其人的感觉。使人物形象从文字中跃然而出。
以上对人物形象各种情态的描写,使人们仿佛真实地感受到诗中各个人物的一举一动,人物形态的千差万别在《诗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人物动作只用两个字描写,但这些叠音词的使用却恰恰能将人物的动作连贯起来,带给读者鲜明的动态感。丰富的想象则使人们更容易体会到诗歌所流露的情感,从而进一步深化诗歌的主题和思想,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总之,《诗经》中对人物情态动作的种种描摹,无不令人一唱三叹。其节奏宛如行云流水,人物的形象在生动的摹写中似乎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情貌毕现,历历在目。叠音字的运用一方面使人们读起来节奏琅琅上口,另一方面还深化了诗歌的思想感情,通过人物的各种思绪和情态动作表现诗人细腻的感情活动,使诗歌中的人物形象更加具体生动,活灵毕现。
三、结语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评述:“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一草虫之韵。[4]415”可见《诗经》在描写外物上善于运用叠音词抓住人的感官,给人的视觉和听觉带来巨大的冲击,并且引起了人们无穷无尽的联想,“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叠音词作为文学传统创作的一种修辞方式,尽管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能“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在诗歌中的运用更是给读者带来了音乐美、韵律美和形象美。正如袁行霈所说,诗歌反映生活乃是以语言为媒介,而语言只是一群有组织的声音的符号,语言可以唤起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使读者在自己的头脑中形成具有光、色、态的具体形象[5]224。正是这种突破了语言的丰富联想,发挥了叠音词的启示作用,穷形尽相而又余味无穷,大大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和形式美,《诗经》的语言艺术魅力更是对历代文人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