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向往远方

2018-01-28朱云昊Mic婷

童话世界 2018年34期

文/朱云昊图/Mic婷

稻草人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暮色将至，西边的山头上，太阳像一颗快要破掉的溏心鸡蛋，金灿灿、红彤彤，正慢吞吞地往下沉，把大片天空都染成了浓郁的橘红色。清凉的风掠过大地，田野里的麦子像波浪一样舞动，白杨树们也轻轻摆动着枝叶。一群鸟儿扑棱棱地飞过天空，隐没在深色的树林里。远处的村庄上空，升起几缕炊烟，依稀能听见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在稻草人面前，一位老爷爷正在给他戴上帆布手套。老爷爷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稻草人。

“爷爷，还要多久才能做好呀？”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问。

老爷爷说：“马上就好啦！你看，我把草帽给它戴上，这个稻草人就完成啦！”

“啊，原来我是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想。

他心里忽然很快活，望着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清亮亮的，手里攥着一把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晃来晃去。

“爷爷，他好像在看我们呢！”

“是吗？”老爷爷不在意地回答。他把草帽给稻草人戴好，笑呵呵地说：“真是个不错的稻草人呢！这块地就拜托给你啦，可要好好地帮我看着啊！”

稻草人想点点头，却发觉背后有一根硬硬的竹竿，让他很难做这个动作。

“走，乖孙女儿，咱们回家吃饭！”老爷爷把东西收拾好，抱起小姑娘离开了。爷孙俩被夕阳打上一层曚昽的光晕，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小姑娘趴在爷爷的肩头，对着稻草人挥挥手。

“再见啦，稻草人！”小姑娘说。

稻草人借着风力，冲着她摆了摆自己的帆布手套。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

田野里的人越来越少，四周安静下来。但是很快，另外一些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小河汩汩的流水声，风在树林里穿梭的声音，青蛙跳来跳去的声音，远远传来村庄里的狗叫声。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躲藏在麦田和草丛里的小虫子们发出来的。

小路上，一头耕牛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往村庄的方向走。耕牛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稻草人，微微晃晃脖子上的铃铛，算是打招呼。稻草人也向她摆手致意。

稻草人眯着眼，感受着笼罩大地的落日余晖。他想，这里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吧。

过了些日子，稻草人渐渐适应了自己的生活。鸟儿飞来糟蹋庄稼的时候——多半是讨厌的乌鸦、喜鹊和麻雀——他会借助风力，努力摆动身子，挥舞起帆布手套，把他们赶走。老爷爷经常会来地里干活；小姑娘偶尔也来，追追蝴蝶，摘摘野花，或者是蹲在地头，饶有兴致地看蚂蚁爬呀爬。如果她累了，就靠在稻草人身上，在田垄上打个盹。

大部分时间，没有人陪稻草人，他只好安安静静地站在田地里。不过，这并不算是很难熬的事情。清晨，透亮的露珠挂在草叶上；正午的热浪滚滚，让村庄看起来像是在微微抖动；深夜的天空上，星星璀璨晶莹，围着银白色的月亮。一天当中的每个时刻，都有不一样的风景。稻草人很享受这种生活。

稻草人也有了好朋友，就是那头跟他打招呼的耕牛。虽然耕牛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每当她不疾不徐地走在小路上，轻轻晃动铃铛，向稻草人问好的时候，稻草人总会感到很安心。

麦子收割之后，田地里又种上了玉米。稻草人还是默默地站在地里，尽职尽责地当一名守卫。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从远处飞来一群巨大的鸟儿。他们呼啦啦地降落在小河边，准备在这里过夜。

稻草人借着夜风，使劲晃动身子，想把他们赶走：“吓！快走！”

鸟儿们不理睬他。其中一只鸟儿抬起头看了看，伸展开翅膀，飞到稻草人面前：“别叫啦，稻草人，河里好吃的这么多，我们不会吃你的玉米的。”

稻草人有点儿惊奇：“你们是什么鸟儿？我还是头一次没成功吓跑鸟儿呢。”

那只鸟儿高傲地说：“你吓跑的那些笨鸟，怎么能和我们相提并论呢？我们可是高贵的大雁！”

说罢，大雁炫耀般地张开翅膀，绕着稻草人飞了一圈又落下：“大雁！认识了吗？我们是要到南方去过冬的。”

“南方？那是什么地方？”

大雁扭扭脖子，说：“南方，离这里很远很远很远！”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很远”，听起来是真的很远了。

“那，南方和这里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啦！不仅冬天比这边暖和，而且树啊，草啊，房子啊，好多东西都不一样。就连人们说的话都不一样呢！”

稻草人好奇起来，他恳求道：“请给我讲讲吧！”

大雁很乐意跟稻草人讲他的见闻。他告诉稻草人，大雁们要飞越几千公里的距离，才能到达南方。而在这几千公里所飞过的土地上，有各种各样的风景。有很多形状不一的山，有的非常险峻，有的却平缓得像麦田波浪；既有和这里很像的小溪，也有很宽很宽、波涛汹涌的大河、大江；田地里，不仅仅种着小麦和玉米，还有很多其他的庄稼；乡下的房子，有不同的样式、颜色，比起稻草人这里村庄的房子，屋顶要倾斜得多；除了广袤的田野和乡村，还有盖着高楼大厦的城市，城市里的人特别多，霓虹灯在晚上会发出耀眼的光……

稻草人从没有想过，世界会那么大，会有那么多他没见过的景象。他感觉身体里的稻草全都变得刺挠挠的，简直快要从衣服里戳出来了，仿佛在呼唤着：去远方看看吧！

大雁说累了，从小河里敏捷地抓起一条小鱼吃掉了。然后，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而且，我们大雁看到的风景，也只是世界上很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听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因为太大了，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才像是平面。”

世界竟然是一个球？稻草人很吃惊。如此大的世界，连大雁都没见过的世界！世界的其它地方，会有什么样漂亮的风景呢？

稻草人愈发向往了。

大雁又说：“其实，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呀！虽然你没有翅膀，但你是稻草做的，不用喝水，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你可以很方便地走到远方去。”

稻草人想，大雁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只要他耐心地走，总可以走到远方，然后，就能看到很多新事物，新风景……

这时，稻草人想起了老爷爷和小姑娘的笑脸。他还想起，老爷爷拜托了他，让他好好看着庄稼呢。

稻草人犹豫了。

大雁见稻草人不做声，就扇扇翅膀，和同伴们挤在一起睡觉去了。

月光下，稻草人独自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虽然他很想去远方看看，不过还是先守护好庄稼吧。等帮老爷爷看庄稼的工作结束之后，再去远方看看，也不迟呀。

天气越来越凉了。大雁飞走后没几天，小姑娘跟着老爷爷来了，稻草人很高兴。

小姑娘“噔噔噔”地跑上前来，开心地说：“你好，稻草人！”然后她扭头喊老爷爷：“爷爷，爷爷！快过来嘛！”

老爷爷笑呵呵地走过来，抱起小孙女儿，把她举到稻草人面前。

小姑娘清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让稻草人想起夜晚的星星。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蝴蝶结，把它笨拙地系在稻草人的脖子上。

“爸爸妈妈要接我回上海啦，上海离爷爷家好远好远的，以后不能来找你玩儿了。”小姑娘仰着脸说，“这个蝴蝶结送给你，你要帮爷爷好好看地哦！”

老爷爷依旧笑着，可稻草人却仿佛看见，老爷爷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落寞。

上海，而且是很远很远的上海，在哪里？上海应该是一个城市吧？稻草人想起大雁跟他讲过的城市风景，忽然生出羡慕之情。他甚至想提出请求，让小姑娘把他也带到上海去看一看。但是，他知道这不现实，老爷爷还需要他帮忙守卫庄稼，而且小姑娘刚才也对他说了，要好好地帮老爷爷看地呢。

嗯，我还是先做好这个工作吧。稻草人想。

“那就再见啦！”稻草人轻轻地说，挥舞着帆布手套。

小姑娘好像听见了，她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变成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再见啦，稻草人！”

老爷爷和小姑娘走远了。

稻草人对自己脖子上崭新的配饰感觉很满意。这天晚上，耕牛回家的时候，看见稻草人的蝴蝶结，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除了晃晃牛铃铛，她还“哞哞”地叫了两声。

玉米收获后，老爷爷又在地里种下了小麦。冬天，白雪给田野铺上一层厚厚的被子，麦苗们在被子下面睡得很安稳。村庄、树林和山峰，也都被白雪覆盖了。稻草人开心地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

不知道别处的冬天，是什么样呢？稻草人心想，等冬天过去，我就跟老爷爷说，要去远方看看。

可是冬天一过，麦子们就又长起来了。稻草人警惕地打量着盘旋在田野周围的乌鸦、喜鹊和麻雀，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离开。他要是走了，谁来帮老爷爷看地呢？麦子们可要遭殃啦。

而当麦子又一次被收获，新的一批农作物也就很快被播种了。稻草人也就又要继续新的守卫工作。

一年又一年，稻草人的工作总是没有停歇。

他好多次都想着：看守完这茬庄稼，我就出发！但是每次，不等稻草人有机会做好决定，新的任务就又来了。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好意思跟老爷爷说，自己想去远方。

不能去远方，并没有令稻草人特别失望，毕竟他也很爱这种熟悉的生活。

耕牛依旧是每天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晃晃牛铃铛跟稻草人打招呼。有一阵子她没出现，再出现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头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牛。耕牛当了妈妈！稻草人激烈地摇晃着帆布手套，对她表示祝贺。耕牛则得意地对着稻草人“哞哞”叫了好几声。

老爷爷还是经常在地里干活，但是稻草人已经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了。大多数时候，在老爷爷的脸上能看到的，只有深深的皱纹。偶尔看到老爷爷露出熟悉的笑容，稻草人就知道，一定是小姑娘来信了。

收到小姑娘的来信后，老爷爷会来到稻草人的身边，坐下，把信念给他听。信的开头总是“亲爱的爷爷”，老爷爷喜欢大声念这五个字，然后停顿一下，开心地笑上好久。信里无非是写，上几年级啦，学校里有什么课程啦，今天中午妈妈做了好吃的啦之类的事情。但老爷爷很爱念，会来来回回念好多遍。稻草人也很爱听。

有好几次，小姑娘的信里面说，放假要回来看爷爷啦！老爷爷和稻草人都特别高兴。但是后来又收到来信说，小姑娘去欧洲上学，暂时回不来了，老爷爷的神情就显得更加落寞。

稻草人想，欧洲，是哪里呢？一定也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吧。等到哪天，我也要去欧洲看看。

更多的时候，老爷爷只是孤零零地在田地里劳作。临近黄昏，老爷爷会默默走到稻草人身边，摸一摸他脖子上褪色的蝴蝶结，嘴里念叨着小孙女儿，然后挨着稻草人，在田垄上坐下。而稻草人能做的，只有紧紧地绷直身子，把竹竿往土地里再使劲地插一插，好让老爷爷能稳稳当当地靠在自己身上。

许多个黄昏，老爷爷就这样静静靠着稻草人，不说话，看着夕阳慢慢落下山去，看着天空从金红色慢慢变成蓝黑色。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去，他才起身离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稻草人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远方。他安慰自己说，一直待在这里也很好。

只不过在夜里，稻草人还是会常常想起大雁讲的远方，会不由自主地望着星空，想象远方的风景。

不知不觉中，很多年过去了。

有一次，老爷爷从地里回家后，很久都没有再来，久到稻草人感觉有些奇怪了。难道自己记错了日子，距离老爷爷上次来，其实没有过很久？可是小麦明明比上次老爷爷来的时候长高了好多。

稻草人眯起眼睛，费力地思考着。他又望望四周，才恍然意识到，似乎很多事情都变了。

远处的村庄里，已经难以看到炊烟，还多了不少两层小楼；

靠近山脚的白杨树林，渐渐稀疏，鸟雀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田野边的小河，越来越细，越来越浅，几年前终于彻底干涸了；

大雁们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就不在这里停留了，每年秋天，稻草人只能看到他们排成“人”字形，从天空飞过；

连他的好朋友耕牛，也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了。某一天，耕牛惯例般地对他晃晃牛铃铛，从小路走回村庄，就再也没出现过。

村民们带来了一种叫“铁牛”的东西，尽管稻草人怎么看也不觉得它长得像牛。他曾经试着跟“铁牛”打招呼，但“铁牛”根本不理他。

“好像，确实已经过了很久了啊。”稻草人喃喃自语，呆呆地望着从前耕牛走了很多次的小路。他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明明感觉没过多久，但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稻草人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可能他也和老爷爷一样，越来越老了吧。

他可以出发去远方了吗？现在，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也许，不用去很远，走到上海就回来，这样老爷爷应该不会生气。或者，他可以走到欧洲去？也许能够找到小姑娘，告诉他，老爷爷很想她，请她回家来看一看。

稻草人浑身的稻草都在催促着他：出发吧，出发吧，出发去远方看看吧！

然而稻草人最终还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着。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要等待什么，但是总觉得应该在这里等着。

时间静静流逝，稻草人等到了他想等待的人。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照耀了一整天，白杨树的叶子上闪着光彩，植物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随着晚风飘飘荡荡。晚霞出现在天边的时候，远远地，有一个身影从小路尽头走来。

那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的大眼睛里带着忧郁。但在看到稻草人之后，那双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年轻的女士走到稻草人跟前，轻轻地说：“你好，稻草人！”

稻草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当年的小姑娘。尽管个子长高了许多，模样也已经变了很多，但是那双清亮亮的大眼睛却没什么变化。

稻草人使劲摇着自己破旧的帆布手套，欢迎小姑娘回来。

年轻女士久久地望着稻草人，一时间，多少回忆涌上心头。稻草人发黄的帆布手套，是爷爷之前用的，扎稻草人的时候，她缠了爷爷好久，爷爷才答应把这副手套给稻草人；有些破损的草帽，是爷爷带着她去赶集时买的，爷爷还给她买了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地瓜；稻草人的脸颊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红圆圈，那是她被爷爷抱着，用水彩笔画上去的；褪色的蝴蝶结微微飘摇，这是她离开时，特意系在稻草人的脖子上的。当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隔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稻草人身旁的田垄上。那块土地平平整整，看起来像是经常有人坐。她猜得到，这些年，是谁喜欢坐在稻草人身旁。

年轻的女士坐下来，靠在稻草人的身上，陪他一起看着黄昏的风景。鲜艳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太阳趴在山头，像是要缓缓滑下去。大地被夕阳蒙上一层轻薄的金色的纱。庄稼和树林“沙沙”摇摆着，给浅吟低唱的小虫子们伴奏。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嘿，稻草人，好像一切都没变呢。”年轻的女士悄声说。

稻草人说：“是呀。”

年轻的女士转过头来。她认真盯着稻草人看了好几秒钟，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我一直觉得，你好像能听懂我说话。你能听懂的，对吧？”

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小盒子，用手指点了几下。小盒子的表面立刻就亮起来，显示出很多漂亮的图片。

“看，这是我在英国拍的照片……这是大学里的楼，看上去像不像童话故事里面的城堡？……这里是乡下，欧洲的乡下很漂亮，不过，还是爷爷这里最好看啦……这是旅行时拍的照片，北欧真的很冷……”

稻草人激动起来，这些是远方的景色啊！他一直向往、期盼的远方！稻草人紧紧盯着那些图片，听小姑娘耐心地一张一张给他讲解。

他看到了白鸽在广场喷泉旁走来走去，看到了有尖顶和玫瑰花窗的教堂；看到了湛蓝的大海和海上的轮船，看到了人们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山峰，看到了天空上绚丽的北极光；看到了有阳光般金色卷发的孩子们的笑脸，看到了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牛羊——这让他想起了他的老朋友耕牛……

稻草人静静听着，看着，仿佛真的到达了照片上的那些地方。他陶醉在远方的风景里，更陶醉在小姑娘柔和的声音里。

“这个小镇上的落日很辉煌，和这里田野上的一样漂亮。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就很想您，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