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阅读指导》看民国时期的阅读风貌
2018-01-28李晓源西北大学图书馆
李晓源(西北大学图书馆)
1 《阅读指导》成书的背景
民国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个西学东渐,大家辈出的时代,1936年8月(中华民国24年),商务印书馆的《出版周刊》从75号刊起,增辟了“读者指导”一栏。之后,“读者指导”栏目特别受读者的欢迎,纷纷来函要求刊印单行本。此外,当时正值读书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进行之时,为了契合潮流的需要,商务印书馆将其中的文章集结成册,命名为《阅读指导》,并请著名教育学家蔡元培作序,连续出版3辑。在书中,不仅涉及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生物学、医学、农业、文学、艺术、历史、考古学、地理、教育、天文、地质等32个人文、理工学科,而且参与其中的98位作者都是国内雅负时望的专家学者。他们用浅显的文字,透彻的理论,列举出中与西、古和今的学者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与作者自身的研究经验融会贯通,为读者阅读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不但使读者在最短的时间获得高深学术的研究门径,并且还能启发他们在理论与实践中做出缜密的探讨,进而领悟各科学术之间的奥秘。
民国时期,学术分科越来越细,尽管许多学者都列出了推荐书单,但是多数倾向于单一的学科门类。而编撰一套百科全书式的阅读指南,对于当时民众迫切的知识需求是十分必要的。正如蔡元培所说,《阅读指导》便于自修、便于参考、便于增加常识,是“我们读书人的馈贫粮”。读书不是茫然无头绪的搜寻,必须有读书的方法,而后,所读的书方能有用,方能获得相当的甚至圆满的效果。[1]
2 《阅读指导》的特点
2.1 突出专业特色
虽然《阅读指导》面向的对象是普通大众读者,但是也并非一般常识性的介绍,而是结合各学科的专业特点,提出相应的研究方法,勾勒出整个学科明晰的全貌。该书还特别强调了专业学习要抓住学科的主要脉络,正如“无论哪一种学问都有他的演变过程,这样的演变过程,就表面看,好像都是几位学者努力的结果,但深一层去探究,你就知道这种学问演变的过程与经济、政治及其他文化部门都有依存的关系。对于学问的时代性如果没有敏感,或甚至于认识不清楚,那你每每会将自己的精力浪费着而毫无影响于社会文化。这并不是说做学问要趋势,而是说学问本身有一条主流,你不明白这主流所在,你将漂流无所归宿,甚或被这主流所打击而至于沉沦”。[2]17此外,在学科的介绍中,还列举出各国研究的成果以及之间的联系。如,中国以前的植物学研究多为实用,如《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录考》,而现在西方的植物学除实用之外,还注重纯理论的系统分类。系统分类以进化论为根据,乃所以充实进化论的论证,而进化论又为现代哲学的根基,系统分类的重要可想而知。[3]
此外,许多学科的研究方法非常实用。如,刘咸在谈到人类学实地调查时,“凡有婚丧喜庆,或特种节期,务必参加,详为记载,或摄为电影,除可由观察而得之事物外,更宜注意各级人士内心生活之访问,歌谣,故事,语言等之记载。……此外日用品,最受彼等欢迎,为无上礼物,于入境之先,宜多购备,细细分用,而于达到村落之时,宜先致送长老以示敬意”,[4]280并且一定要注意民族禁忌。这些对于当今的学术考察也同样有借鉴和帮助作用。再如,张东荪,孙道昇在“怎样研究哲学”中提到,要从四个层面入手:①总的概论;②纵的哲学史(西洋哲学史、印度哲学史、中国哲学史);③横的四部系统哲学专论(形而上学、人生论、认识论、价值论);④专的方面(某两三个大哲学家的著作以及与此有关的著作,哲学家的背景和个性,所提供的哲学来源等。[5]这些纲要性的总结,高屋建瓴,条贯清晰,层次分明,是将高深的学问作为一个有机生态系统,以“格式塔”式的完型心理进行整体分析认知,这样不仅对于初学者易于入门,而且对于资深专家也有参证会通之益。另外,针对不同学科的特点,专业学习经常遇到难点问题,各位学者也给出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学者们还在各自所处的学科领域里,以专业的眼光和严谨的科研态度,前瞻性的提出了本学科的发展趋势。如,齐思和在“研究现代国际问题之重要及其方法”中,预见性的提出“世界各民族之生活方式,遂渐趋于一律”,[6]102是“全球一体化”、“地球村”理论的先声。
2.2 具有时代特征的学科分类组合和知识获取方式
从《阅读指导》的目录中可以看到,在书中包含文、史、哲、理、工、农、医等各类学科的阅读指导。百科全书式的阅读指导,在学科的分类和排序上,已不再是经史子集的分类方式,而更接近现代学科的分类方法。
而关于知识获取的方式,一些学者也给出具有时代特征的实用方法。钟鲁齐在“怎样研究教育学”中详细的论述了阅读方式:“阅读时材料分为精读、略读、不读三种。精读贵在详,略读贵在多。精读要慢,略读要快,精读的注意点在精深,略读的注意点在渊博。先有精深的精读去立定根基,又继以渊博的略读去补充材料,学问自然有进步”。[7]特别是在第二辑中,将“图书馆学”放在首位,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现代学科研究对图书馆的使用十分重视。另外强调读书的方法要目到、心到、手到,并推荐卡片记述方法。
2.3 契合初学读者的学习要求
本书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由浅入深,不深奥但却深刻,不刻板但却严谨,善于启发读者的兴趣点。如,张钰哲在天文学阅读指导中,鼓励业余天文学爱好者,在有限的观测条件下,可以从对星座的认识开始,到观察流星的运行轨迹,再拓展到天文史和天文家传略。又如,王琎重点强调“不知道近代的发明和创造没有靠偶然的,需要也不是发明之母,知识和实验乃是产生发明和创造的双亲”。[8]233此论断一语道破科技的创造力与创新性从世俗化迈向专业化的界限。并且,吕思勉先生在“怎样读中国历史”一文中,告诫读者“初学的人,不患其浅,但患其陋耳”。[9]在介绍工程学时,不仅详尽的介绍西方工程的研究方法,而且追溯中国古代对工程的看法及其历史变迁,建议读者多注重工程学的本土化。
2.4 文词优美,引经据典
在《阅读指导》中文理并蓄,不论引导文科还是理科专业学习的文章,其中的文词优美、生动活泼,毫不呆板枯燥。如,用“虽小至厘毫丝忽,决不可因其小而忽之,虽多至恒河沙数,决不可因其多而忽之,虽久至数百千年,决不可因其久而忽之”[10]强调正确追求知识的精神。在谈及人类学研究时,提到“自然界之事事物物,远之如日月星辰,小之如草木虫鱼,莫不有专门科学研之,独于人类自身的问题,向少注意,诚所谓‘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自见其睫’”。[4]283
又如在阮毅成作《怎样学习民法》时,介绍西方民法的起源从罗马法的市民法开始,而中国则从“礼”、“法”二字的含义讲起。而在讲中国文字学时,张世禄在《怎样研究中国文字学》一文中,将文字学基础构成中的形体、音韵、训诂比作金字塔的三个平面,既形象又生动,使人一目了然理解其中之关系。再如《天文学的欣赏及研究方法》一文中,张钰哲在描述天文与数学和物理之间的关系时,称其“彼此之密切关系,友谊之悠久,和那急难相助的情形,不愧于桃园订交的刘关张,……岁寒并茂的松梅竹”。[11]191并引用“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1]192来更深一步说明物理与天文之间日久弥新的关系。
再如,汪德章先生在介绍畜牧学之大成,引用大学有曰、物格而后知致。而刘仙洲在介绍机械工程研究时,引用荀子的话,“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启发读者,善假于物这种聪明可以说是人类进化的一个最重要的条件,也就是各种机械发生之根源。[12]在严谨单调的自然科学研究中投射出人文关怀的气质,这是中国传统国学对于西方新学问“人文润泽”的重要表现。
2.5 强调研究学问的严谨态度
在《阅读指导》中,各位学者还在引导读者研读专业学科学习门径的同时,强调研究学问的严谨态度。鄒尚熊先生在谈及“算学研究法”时,提醒读者“切忌粗心浮气。心思要缜密,态度要谨严”,而“算学的推理,宛如剥茧抽丝,或围攻城池,必须稳扎稳打;所以要有恒心,有毅力,有忍耐功夫”。[13]王琎先生在“化学研究法”一文中提到,大化学家如法拉利、巴斯托、居里诸人,没有一个不是具有伟大的眼光、深湛的学识、宏达的志愿、刻苦的功夫,再加上科学的方法。[8]234并且通过“研究化学历史的阶段、研究化学的条件、研究化学的步骤、研究化学经济问题”四个方面,深入探讨了化学这门当时的新兴学科。
另外,开始强调图书馆对科研的重要性,“在未进行实验室工作以前,先要做一番严密的图书馆工作。把要研究的问题,用历史观、方法观、范围观,作一个鸟瞰。参考的翻阅和摘录,一步紧一步,一步细一步。先从普通化学词典、标准、教科书、百科全书等查出问题的大概状况。然后从各国化学评论报、年报、单刊等书籍,查出各国学者对于本问题最近研究的趋向。然后从各国化学会志总览提要等刊物查出各学者对于本问题最近研究所发表报告之大概内容,最后逐一检阅各研究报告之原文,详细考察各研究家所根据的理想,所探讨的范围,所采用的方法,所获得的结果,所达到的断语,又把他们拿来逐一和自己的题目各方面相比较。所以研究人员对于各主要外国文字和利用图书馆的技术,都应该有相当注意和联系”。而这些对专业技术资料的掌握,现在已经演变成科技查新和研究综述。
此外,学者们为了方便读者进一步深入学习,不仅列出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另外还附上参考学习所需的相关书目和期刊杂志,内容十分详尽,包括作者、书名、出版社和价格等。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扎实严谨的学科态度。
2.6 注重贴近当时的民生国情
当时正值国家危难之时,内忧外患,各位学者都怀有一颗救国之心。因此,《阅读指导》中的作者十分强调学科与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如,生物学研究,“便是解决或改进人民衣食住问题,其关于一国之兴亡,何等重大!试观现今我国各地,非闹旱荒,便闹水灾。全国弄得哀鸿遍地,惨不忍睹。推其原因,不外乎田地之灌溉排水,未会设计;作物之病虫害,未会预防;作物之品种,未能适应环境;童山濯濯,森林未加防护,……沿海渔产,不知捞获得其法得其时,凡此种种,皆系生物学之研究,未会进步或未得其法之故。以促进民族前进,满足民生的需要”。[14]又如,在关于民族学研究方面,黄文山提醒读者特别注意中国所处的环境,“因为一个庞大的中华民族,则我们想着维持国土的完整,恐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民族问题的研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个外患孔亟的当儿,外国人环伺四境,想着蚕食我们的国土,而我们环境的居民大都是未开化的民族,智力颇薄弱,是很容易为外国人所煽惑的,假使我们对于他们不能根本了解,以及不从文化上着手,提高他们的水准,使之和我们一样,走同一的途径”。[15]再如,李俨在讲中国算学史的时候,提到“今则欲求自强,应研治科学,已为国中论定问题”。[16]
在提出民众教育在社会建设方面的第一任务为复兴民族时,陈礼江认为“知识为斗争最有利的武器,组织为取胜的动力,民族意识为一国生存之要素。今而后我们若要真正的挽救民族厄运,自非从教育大多数民众着手不可”。[17]齐思和则强调“若在国际上纯居于被动地位如中国者,于国际大势,观察偶一错误,则小足以失权,大足以灭亡”。[6]105
对于研究希腊文学,处在这个危机的时代里只有科学和机关枪要紧,谁有工夫去欣赏这古文明和艺术,可罗念生告诉我们还需要一种历史上的借鉴和一种艺术上的推移力;我们试看希腊的兴亡史,试看这古民族由外患而兴盛,由内战而灭亡;试看他们在文学里所表现的国家观念;试看他们在马拉松和温泉关抵抗波斯人的大无畏精神。[18]这些都是需要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也正如他所说,“夫吾人研究外国史,须以中国之需要为研究对象,以中国之出路为研究之目标”。[2]10这些振聋发聩的论断至今仍具有居安思危的启示,更显现出危机意识下这些知识分子们的抱负与气节。
2.7 同时包含东西方文化背景的作者
从本书各篇的作者来看,均系著名专家,对于各个科目都有专门的研究,并有著作行世。《阅读指导》丛书特将他们的履历附在卷末,特别是在第3辑将履历的字体专门放大,使读者对于各个作者的学历,可以有更深刻的了解。在这些作者的背景中,既有受到传统教育熏陶的学者,如,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汉语言文字学家黎锦熙、语言学家罗常培。也有接受西方思潮影响的专家,如,著名的化学史家和分析化学家王琎、现代天文学家张钰哲、历史学家齐思和。而这种各种学科、不同文化背景的专家学者关于阅读指导方面的论文汇集在一起,“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景象,科学史与文化史上也都确实是难得一见。
3 与日本大正时期阅读风貌的比较
日本大正天皇在位的时期(1912—1926年)是明治维新之后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当时出现的“大正民主”泛指以大正年间政党政治的实现为中心,日本在社会、政治、文化等领域所涌现的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以及无政府主义的思潮和运动,这一思潮和运动与同时期的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协调主义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共振”关系。[19]在大正时期,一方面,自明治以来吸收洋学的成效在此时发酵完成;另一方面,承继自江户时代的汉学传统遗风未坠,成为从西洋、东洋两个文化体系中肆意撷取的时代,[20]3这一点也与民国时期的文化有类似之处。
而当时许多日本的文化学者也发表过关于阅读指导方面的文章,包括日本哲学家户坂润的《应该如何选书》,日本评论家、翻译家、小说家内田鲁庵的《忽视新著者非真正读书家》,日本数学家、科学史学会会长小仓金之助的《读书的回忆》,日本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正宗白鸟的《读书杂记》,日本近代文学巨匠夏目漱石《我爱读的书》。其中,内田鲁庵曾提到“读书之文化意义所在,是以书为媒介去感触时代,所以若非以饱尝时代之新鲜味为目的的读书家,就谈不上真正的读书”。[20]30另有户坂润也曾讲到“无原则地去阅读新刊图书这件事与无聊女人追逐百货店制造的流行的行为并无二致”。[20]152在这些文章中,一方面作者介绍了接受西方的文化、科技理念时阅读的心路历程,另一方面也并未放弃以阅读的方式追寻东方文化的脚步。而东西方文明的结合,并非生搬硬套,简单机械的拼接,当时日本学者的观点与中国民国时期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
引用陈之迈《怎样研究政治制度》文章中的一段话“圣人有最好的头额,力士有最好的身体。如果折下圣人的头脑,按置在力士的身体之上,其结果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两具不完全的尸体。中国以往在文化的各方面都会试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法,政治亦非例外。而结果则无一不失败,不论理论如何高超,三十余年的历史中这应是最有证据的教训”。[21]
4 对网络阅读时代的借鉴意义
通过对《阅读指导》这本书的深入研究,可以看出当时学者对各学科的认识与研究,反映了当时整个学术的研究氛围,从中可以看到对于西方学术并非全盘接收。首先,可以看到从西方引进的新兴学科当时在中国被学习和研究的状况(如化学、物理)。其次,对原有学科(如历史、文学)受西方学术思想影响,本书中还特意附加了专业中英文对照。在东西方学科交流的过程中,还出现了过渡性的创新术语:景气学、国语、算学、农村合作、生活素、西洋画、中国画、统制经济。此外,又可以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也在悄无声息中变化着,考古、经学、面对现代学术量化。如,提出“六经皆史料”,有人利用诗经作为研究中国哲学启蒙时代的史料,有人利用诗经作为研究中国古代社会古代社会形态的史料,以至利用诗经作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史料以与楚辞相比,那更其普遍。[2]18而《阅读指导》这本书中所反映的民国时期百科全书式的阅读指导方式以及甄选专家学者作为阅读指导者的标准,对于现在网络阅读时代的维基百科阅读法和网上权威阅读指导级别的认定仍具有当下现实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