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和井底蛙
2018-01-28冷山玻璃猪
文/冷山 图/玻璃猪
自从镇子建起了自来水工厂，水井就废弃不用了。井口海水颜色的大理石间生长出细细的野草。风吹草动，几只受惊的蟋蟀从石缝里爬出来，一转眼又爬进另一个石缝。
女孩儿放学回家经过这口井。一直以来，她想在井里打瓶水。她从来没尝过井水的味道，只听大人们说过：井水的味道真甜啊！
可当她靠近井时，大人们就会过来阻止她，用神神秘秘的声音贴在她耳边说：“这里面住着一只妖怪。你再来，它会把你拉下水井，千万不要再来哦。”
大人的话让女孩心里一惊，急匆匆地跑开了。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井底真有妖怪，那它一定很孤单吧，孤孤零零地趴在井底，最多能望望井口大的天空里的星星。这样想来，女孩儿莫名其妙地有了勇气，而且她心疼妖怪了：没有爸爸妈妈，生来困在一口井里，真是可怜啊。
问了妈妈，妈妈简单地说：“大概是这样吧。”
妈妈对井和妖怪没兴趣，她只关心自己的商店，关心商品的价格。而井底的妖怪仿佛成了女孩心里最牵挂的梦似的，上课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和同学玩游戏的时候想，路过井边时停下来听到井里传来的滴答声时，她就认为她的妖怪在伸展拳脚呢。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井底传来这样的声音：“哇，好寂寞啊！”
声音一阵阵回荡着，又细又长。
女孩偶然间听到了。她先是一惊，脚步也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虽然是朝思暮想的事儿，但脑子里的东西要变成现实的时候，女孩的心咚咚地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停下脚步，女孩像个木头人似的等着下一个回声。不久，井里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好寂寞啊。”
确确实实，幽深的井里的确发出了人的声音。女孩晃动了下黑色的眼珠，紧接着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
“妈妈，妈妈。”女孩捏着妈妈的衣角，剧烈地喘着气，“井底的妖怪说话了！”
“是吗？”
“那你们说话了吗？”
女孩使劲摇摇头等妈妈回话，然而妈妈走到柜台跟客人攀谈起来。
深夜，女孩躺在床上盯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妈妈说得对，”她想，“应该跟妖怪说说话，这也是礼貌的体现。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它是我的妖怪。”
明晃晃的月光照进了房间，女孩的心豁然开朗。
某个傍晚，女孩来到了井边，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来对着井口喊：“喂，你好吗？”
女孩清脆的嗓音在井底回荡，紧接着黑暗里闪出一道亮光，水哗啦啦地流动起来，一个怪里怪气的回答：“是谁在说话呀？”
“我叫小枝，是小枝在说话啊。请问你是妖怪吗？”说出这样的话小枝就后悔了。课堂上老师说过“妖怪”是一个贬义词。事情没开始就变得严重了，它会不会生气啊？
然而妖怪没有一点儿怨气，它拉长声音喊道：“我是一只井底蛙，但不是普通的青蛙。我能做妖怪做的事，但不是妖怪。”
能做妖怪做的事，但不是妖怪，这种逻辑小枝想不明白。她问蛙：“大人们都说你是妖怪。”
“大人们总喜欢虚张声势。”
小枝继续说：“大人们让我离你远点儿。”
这句话让蛙紧张得咳嗽了好几声，它觉得上面的女孩儿一点儿也不会聊天。不过它还是很开心。多少个日日夜夜了呢，没有人来井边打水，没有人坐在井边石头上一边吸烟一边谈论家庭琐事。以前它会朝井口大声喊叫打水人的名字，吓得人们四处逃窜。这种事想起来蛙还会得意很久。而现在，自己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看天上的云和夜晚的星星。
过了几十年这样的生活，实在腻透了。
于是，蛙几乎哀求地说：“不要离开……哦，我的意思是说陪我一会儿。很久没听人说话了，好寂寞啊。”蛙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它慌忙用井水清理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蛙跳上了一块凸出的石头，借着头顶落下的光看清了小枝的身影。小枝梳着两条辫子，上面扎了绿色的丝带，看起来像蛙喜爱的飞虫。最近这些日子，连飞虫都很少来了。
蛙咧开嘴巴说：“呀，一看你就是个善良的姑娘，来陪我聊会儿天儿吧，我的日子过得不如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枝听了蛙的话，重重地点头。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儿，像蛙说的那样，善良、正直，又富有同情心，即使是一只蛙，她也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于是，一个在井上，一个在井底，女孩儿和蛙攀谈起来。蛙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往事，讲了当村子靠井水生活时它多么多么风光，讲了在雨天它如何张开嘴巴喝落下来的雨点，讲了老人们将硬币投进井里祈祷生活富足，讲了它那不大的天空里为每个星星取的名字。
显然，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井底蛙。
小枝跟蛙说了她的妈妈，她的爸爸，说了妈妈的头发有柠檬的味道，说了爸爸在家具公司上班，说了她很早就想尝尝井水的味道。
“井水的味道甘甜啊！”蛙用愉快的声音说，然后它告诉小枝明天准备一个瓶子，系上绳子，到时候它会送上一瓶好喝的井水。
“我们之间的事不要告诉任何别人。”蛙嘱咐说。
“妈妈也不行吗？”
“不行。”蛙坐在井底用大人的口吻说，“这是个秘密，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
“嗯。”小枝点点头。
回到家，小枝径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妈妈正在统计货品，爸爸在桌子前准备明天要拜访的客户的资料。
这孩子毛毛躁躁干什么呢？妈妈心想。不过见小枝的房间安安静静的，她放心了。她哪里知道小枝正在房间里准备明天打水的东西呢。把叔叔从外国买给她的巧克力豆倒在布兜里，撕去商标，留下光溜溜的瓶子，再用长长的毛线拴住瓶口，就成了蛙所说的提水的装备。
第二天小枝就迫不及待地对蛙说：“喂，蛙，我要打水喽。”
瓶子沉到井底，等咕咕地冒完泡泡，小枝提了上来。井水沁人心脾，小枝高兴起来。她像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似的喊道：“井水的味道甘甜啊！”
夏日下，小枝坐在井口的石头上，一边喝着井水一边吃布兜里的巧克力豆。咚，一颗巧克力豆掉进了井里。蛙一口吞下。小枝掏出一把巧克力扔进了井里。蛙像一条敏捷的鱼把巧克力豆吃了个精光。
“真好吃。”蛙说，“世界上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啊！”
“这是叔叔从外国买来的。”
“外国是哪里？”
这只蛙只知道附近的村子，和它头顶那片盘子大的天空。
“外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天还要远呐。”
听小枝这样一说，蛙有了心事：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啊！
夏天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一股柠檬味的洗发水香气飘进蛙的鼻孔。沉默了一会儿，蛙说道：“想玩那个游戏了。”
小枝眨了眨眼睛，“什么游戏？”
“那个换身份的游戏。记得上一次是和一个少年，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了。小枝，咱们玩那个游戏吧。”
“……”
“不用担心，只是个游戏。简单来说，就是我变成你，你变成我，过一段时间我们再换回来。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啊。”
小枝被蛙说动了，况且她是个那么善良的女孩儿。对于这只困在井底的青蛙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会答应。
“好啊。”小枝回答。
于是，蛙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懂的声音，怎么样了呢？井底像通了电一般亮堂了。蛙慢慢伸长前臂，像两棵拔地而起的树干从井底一直伸展到小枝的身边。接下来的一瞬间，小枝被蛙巨大的手臂拉到了井底。
她变成了一只蛙了。
白色的肚皮，绿色的斑点遍布后背和胳膊，还有一双圆鼓鼓的滑稽的眼睛。而先前的蛙变成了小枝的模样坐在上面，无论是衣服颜色、头上的发型，还有她苹果似的脸，就连下巴上那纽扣大的胎记都和小枝的一模一样。
“了不起吧！”变成小枝模样的蛙在上面得意扬扬地说。连声音都是一样的，即使是爸爸妈妈也听不出这是蛙在模仿小枝啊。不知为什么，此时蹲坐在井底的小枝打了个寒战。
“玩够了就回来啊！”她在井底嘱咐蛙。
“嗯。”蛙点点头，离开了。
小枝的妈妈经营一家商店。从擦得锃亮的玻璃门进去，一排排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货架旁边是柜台，那儿坐着小枝长发飘飘的妈妈。当越来越多的游客涌向这个山中小镇时，妈妈忙碌起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小枝的妈妈没有注意孩子的变化，直到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太太，很抱歉打扰您，不过您家孩子确实让人操心啊。”
“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老师把憋了很久的话在电话里一股脑倾泻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您家小枝不知为什么，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比如说吧，以前她上课时会认真听讲，而现在却总是心不在焉，眼睛总盯着窗外，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问她问题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课间休息时，她也不跟其他孩子玩，一个人跑到学校附近的水田里，独自玩泥巴，上课铃响了也不知道回来。”
“太太，说实话，她对学校规则一无所知。”
女老师缓了一口气，继续说：“最可怕的是那个……”
“哪个？”小枝妈妈急切地问。
“啊，太太，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但鉴于事情的严重性，我有责任把这件事详细跟您说一说。请您有心理准备。”
小枝妈妈：“请您快说吧。”
“太太，您家孩子吃蝴蝶啊！”
“什么？”小枝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她吃蝴蝶？是那会飞的蝴蝶吗？”
“是的，是会飞的蝴蝶。您一定很难想象吧。学生们跟我报告时，我也像您一样不相信，以为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但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她把一整只蝴蝶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小枝妈妈的电话啪一声掉在地上。她突然想起女儿最近的生活习惯与以往有很大的区别：一大早跑出去；到家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关起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吃饭时，吃几口就跑开了；遇到朋友也不打招呼……
一幕幕在小枝妈妈的脑子里映现，接待客人的心情也没有了。
指针指到下午五点。小枝爸爸一回到家，等得焦急万分的小枝妈妈跑了出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小枝爸爸说了。
“都怪我不好，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小枝妈妈唉声叹气地自责起来。
“一定是生病了。”小枝爸爸说。
“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啊。吃蝴蝶！想想就可怕。”
“那就是搞错了。”小枝爸爸坚持说，在他的心里，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妻子描绘的那样。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要带她去医院。”小枝妈妈直起身子说道。
两个人正商量怎么办时，女儿回来了。他们目送女儿走进房间。
“看到没？”小枝妈妈绕到小枝爸爸的身后小声说。
“什么？”
“她手里拿的塑料袋，我猜里面装的是那个……”
先生瞥了妻子一眼，口里直说不会的，耳朵却贴在了女孩儿房间门上，想听一听女儿在里面做什么。妻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首先他们听到了胶皮鞋在木地板上哒哒哒走动的声音，然后椅子摇动的吱吱声，当两人听到里面细微的吃东西咀嚼声时，他们的眼珠瞪得差点儿掉到地上。
“她一定是在吃那个！”妻子极其小心地压低嗓音说，却被小枝爸爸一把拉进了卧室，秘密计划明天趁女儿外出进屋一看究竟。
第二天天空刚微微发亮，小枝的爸爸妈妈便起床了，其实两个人几乎一夜没有睡。爸爸早早地向上司请了假，妈妈的商店也没有开门。等女儿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后，他们便一脚踏进了女儿的房间。
借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妈妈一眼看到地上散落的蝴蝶翅膀和蛾子的残肢，她惨叫一声。随后，他们瘫坐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们真正的女儿还在井底呢。
井底没有小枝想象的那么黑暗，一点儿星光就会把下面照亮。稍微动一动躯体，井水像风中的铃铛一样哗啦啦地响。下雨的时候，小枝也会像蛙说的那样，张开大大的嘴巴吃雨滴。偶尔一只水虫游过，喊了句你好啊，水虫便颤颤抖抖地跑掉了。最深处是蛙的窝，那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坐在里面暖暖的井水从身体下缓缓流出，很像夏风吹拂的感觉。也许多年没人打扰的缘故，井水清澈通透，用头顶上的眼睛望去，那个小小的圆圆的天空随井水晃动，看着看着小枝便睡着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变成女孩儿的蛙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家伙还没玩够啊，小枝心想。她有点厌倦井底的生活了，她想妈妈了。“好寂寞啊！”她说出蛙以前常说的话，却发现自己说的是蛙的语言，再怎么扯开喉咙喊也只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只有蛙才懂的声音。
小枝妈妈密切监视着女儿，有机会她就坐在女儿身边。但女儿总是咧开嘴对着她笑，什么话也不说。小枝爸爸把附近的医生找遍了，没有人能治愈女儿的病。医生们听了那奇怪的描述，就惊讶地说：“有那样的事儿？”
其实变成小枝的蛙对现在的生活也有些腻了，而且每天还要面对着小枝的爸爸妈妈，让它很不自在。它想起了小枝嘱咐它的话：玩够了就要变回去。可是一想外面有更远更好玩的世界时，它开始犹豫了。为此，它闷闷不乐。某一刻，当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时，它站起身：打定主意了，去更大的世界看看，这里的事回来再解决吧。于是，它准备远行的衣服和食物，而这一切被暗地里观察的小枝的爸爸妈妈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夜晚，女儿的灯直到深夜还亮着。小枝的爸爸妈妈从门缝看去，见女儿把一件件衣服塞进了远行箱。
这是要远行啊！
小枝妈妈的心霎时间跌进了深渊。她有种感觉，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可能永远见不到女儿了。她决定立即去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村子，听说那里有位医术超群的医生，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位医生请到家里来。
小枝妈妈翻箱倒柜，带上钱和外出的衣服，嘱咐丈夫一定要把女儿看住。“要等我回来啊！”说完这句，小枝妈妈顶着夜色上路了。
圆圆的月亮悬在头顶。小枝妈妈走过好几条巷子，转了好几道弯，走着走着想起了女儿的种种，悲痛在心底油然而生。
“我该好好关心女儿啊！”
难过的小枝妈妈想平复一下心情，她看到月光下的井，井边的石头夜间变成了银白色。小枝妈妈一屁股坐在上面，双手捂住脸，一边自责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当她想起女儿问起的关于井和妖怪的问题时，眼泪就止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滴进井里。像经历了一场春雨似的，井水摇动起来。
一只蛙活动四肢游到水面。
青蛙模样的小枝看见了上面长发低垂的人影，这时一股柠檬气味飘进了井里，那是妈妈头发的味道。
“妈妈！”小枝大喊一声。紧接着，一道道月光照进井里，咚咚的响声从最深处最深处的地下传来。
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蛙的魔法被解除了！互换身份的游戏也结束了！
现在坐在井底的是真正的蛙，是那个前一秒还在收拾行李准备远行的蛙，是那个违背了与女孩儿约定的蛙。
蛙眨巴鼓鼓的眼睛，看到上面小枝妈妈哭泣的样子。它喝了口很久没喝的井水，井水已经被小枝妈妈的眼泪弄得有淡淡的咸味儿。
一瞬间，蛙明白了。呀，我做错事了啊！
“对不起……”
幽幽的井底发出人的声音，小枝妈妈的哭泣戛然而止。
“对不起……”
小枝妈妈竖起耳朵。蛙完完整整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小枝妈妈。
终于，一切回归平静了。不过，那天晚上晴朗的夜空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雨水漫过了水井。从那以后，没有谁再听到蛙的声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