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少,弦断有伊听
——论《红楼梦》中宝玉、黛玉、妙玉的人物关系
2018-01-28徐萍芳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210013
徐萍芳 (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 210013)
《红楼梦》第十六回中贾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并加封贤德妃,又逢圣上体贴万人之心,准予内眷归省,于是贾府审察地方,筹划缮画,盖起了一座世外洞天的省亲别院——大观园。与十二个从姑苏采买来的优伶一起,妙玉住进了大观园;省亲盛事过后,遵从元妃的旨意,贾宝玉、迎探惜三春、宝钗黛玉、李纨一干人等住进了大观园。大观园的居民们每日“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1]353 ,大观园俨然成了贾宝玉与众女儿的世外桃源。但是大观园其实也是一个世态炎凉的小社会,更何况它不可能超拔于人世而不受贾府及整个社会大环境的捏塑,大观园里的这一群痴儿怨女,各人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憧憬着自己的梦想,物色着自己的知已。在大观园的这一群人里,宝玉、黛玉、妙玉显然是三个处境、行为、秉性相类的人物,他们三人是遗世而立而又心灵相惜的知音。
一、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得遇仙子听仙曲,并浏览了金陵十二钗之册。在唱响红楼仙曲之前,警幻仙子就对这十二支曲有所解释:“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调。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细察十二支曲之曲名如《终身误》、《枉凝眉》等,确为《红楼梦》作者因事而度、因人而制的特名。吟唱妙玉的是一曲《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这支《世难容》言尽了妙玉“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的行为、秉性,而曲名《世难容》三字更是对妙玉处境的高度概括。
《红楼梦》第三回的两首《西江月》词,则概括了贾宝玉的为人秉性与社会评价:“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由此可见,宝玉之不为俗世所容,甚矣!我们如果换一个视角,站在贾宝玉的立场来看这两首《西江月》词,这其实是又一曲“世难容”,然宝玉虽被视为“混世魔王”、“似傻如狂”、“于国于家无望”,却仍不肯“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1]93,而是屡有狂放惊俗的言语、行为发生,这是宝玉的秉性为人。
大观园中,为世所难容的还有一个林黛玉。《红楼梦》中虽然没有直接、全面概括林黛玉为世所难容的诗词曲赋,但《红楼梦》中人对黛玉的诟病比比皆是: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这是袭人对钗黛的鲜明态度;“小性儿、行动爱恼人” 是湘云对黛玉的批评;及至黛玉已死,作为黛玉至爱亲人的贾母尤言:“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贾母褒钗贬黛之意显著。其实,作为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林黛玉的敏感与“小性儿”不过如一只怕受伤的刺猬竖起了自己的刺而已,目的只在保护自己而不在伤害别人,能读懂黛玉的人,从酒令“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枝折脚雁,叫得人九回肠”中听到的是黛玉的哀鸣,“刺猬”只是黛玉的表象,内心深处,黛玉其实是一只在寒风霜天里哀鸣的折脚的大雁,这也正是作者为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贴身丫鬟取名“雪雁”的原因 。但是《红楼梦》中真能读懂黛玉、能容得下黛玉的又有几人?所以苦绛珠要在大观园里悲鸣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篇《葬花吟》,是林黛玉为世所难容却逃无可逃的悲苦处境的实写,其境之苦令脂砚斋亦倍感“凄楚”以至“举笔再四不能加批”。《葬花吟》可谓是一曲属于林黛玉的《世难容》,而林黛玉却并不想与世俗妥协,所以有《红楼梦》89回的蛇影杯弓颦卿绝粒,所以悲吟之辞《葬花吟》中有“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样的高亢激烈之声。可见“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也是黛玉的处境与秉性。
宝玉、黛玉、妙玉在《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处境之险恶以及他们对待险恶处境的态度十分相似:这是大观园中三个最不能为世所容的人,也是大观园中三个最不愿与世俗合流的人。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相互认同、相互欣赏、相互引为知音的基础。
二、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
人而为“人”,需要一撇一捺,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扶持相互支撑,人需要爱情需要友谊,否则人心将是孤独的。象宝玉、黛玉、妙玉这样的不为世俗所容又不愿意与世俗合流的卓而特立者,内心更为孤独,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对知音的渴求。但是正如紫鹃所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知音难求是人类的普遍心声。
宝玉与黛玉是堪称知音的。我们这样说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相爱相惜,更因为他们共同的秉性思想。宝玉最厌谈讲仕途经济,偏偏连宝钗、湘云这些闺阁女子都不能免俗,所以宝玉每每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只有林姑娘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混帐话”,“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可见宝玉与黛玉相契有着深刻的思想基础。听到宝玉的这句话,黛玉“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已,果然是个知己。”黛玉不与宝玉谈仕途经济,并不是对宝玉的无原则的妥协和回护,而是有着相同的志趣思想,大观园沁芳桥边桃花底下宝黛共读西厢,是《红楼梦》中尤其唯美的一幕,这就是明证。
妙玉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但命运多舛,所以养成了一种“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雅洁孤僻的性格。生活在“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的环境中,妙玉叹息着“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时,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她对得遇知音有着不亚于黛玉的深切渴望,妙玉的每一次出场几乎都表现出一种“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汲汲。从《红楼梦》文本看,与妙玉有较多往来的是邢岫烟和惜春。邢岫烟与妙玉有着邻居之缘半师之分,当看到妙玉自称槛外人以一纸粉笺为怡红公子遥叩芳辰时,她如此评价妙玉:“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妙玉的行为、秉性是不入邢岫烟法眼的,岫烟算不得妙玉的知音。至于惜春,自己贴身的丫环入画因犯了点小小的规矩,惜春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甚至他人不想再追究入画之错时她还说“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以她如此冷若冰霜的心肠又岂能真心去理解、怜惜作为大观园之附丽品的妙玉呢?更何况惜春与妙玉一个是冷面冷心,一个是冷面热心,两人殊非同类。妙玉只是惜春打发时间的一个玩伴,惜春也不可能是妙玉的知音。
一部《红楼梦》,堪称妙玉知音的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红楼梦中对妙玉有好评的人屈指可数,更何谈相知相惜,而宝玉却能有心在贾母刘姥姥离开栊翠庵时“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宝玉会在收到“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生日帖时为如何回帖方不至怠慢了妙玉而煞费苦心:宝玉是懂得妙玉、尊重妙玉的,也给予了妙玉无私的关爱。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所以妙玉愿意将自己日常用的茶盏绿玉斗给宝玉使用,愿意将庵中红梅折于宝玉,愿意在宝玉生日的时候赋帖祝贺。对于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妙玉来说,这是她唯予知音的待遇,文本中虽没有直截了当的语言点明妙玉引宝玉为知音,但是妙玉对于宝玉的知音之感应该是异常强烈的。堪与妙玉共称知音的还有一个黛玉。宝玉不知如何回复妙玉生日帖时偏想到向黛玉请教,宝玉被遣去栊翠庵乞梅时黛玉知道不必命人跟着,“有了人反不得了”,这是黛玉对妙玉的了解,也是一种体贴。《红楼梦》第76回中,妙玉深夜携湘云、黛玉同回栊翠庵,品茶论诗相互唱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在妙玉的生活里,这是少有的暖色的一幕,妙玉因此唱出“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的心声。到黛玉、湘云离开栊翠庵时,与第41回“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同,“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妙玉之依依不舍之状兀然可见。这是妙玉对黛玉的知音之感。这里虽然有湘云在,但从全书的情节与人物关系看,妙玉与湘云之间没有什么接触,从这个场面描写看,行动、对话基本上都是在黛玉与妙玉间展开的,这里的湘云显然只是一个陪衬。
《红楼梦》中有一段值得注意的文字,第87回宝玉自蓼风轩送妙玉回庵途经潇湘馆,听得琴音清切,二人于是坐定在潇湘馆墙外山子石上,听墙里黛玉曲复一曲。墙里墙外,操琴者声声叹息“风萧萧兮秋气深”“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终因难托深重忧思而君弦断绝;听琴者“觉得过悲”、“呀然失色”,终于不忍卒听而“竟自走了”。这一幕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黛玉如知墙外山子石上有宝妙二玉在听琴,或者也会如伯牙般感叹一声“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吧?抗金名将岳飞在《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词中曾经发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慨叹,黛玉如知墙外二玉心境,也可心有宽慰了:知音少,弦断有伊听。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宝玉、黛玉、妙玉三人相似的处境、相类的秉性和相通的心境,使三人成为了相知、相惜的知音。“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红楼梦》大观园之中,三玉的关系最亲近,心灵最相契。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1998.第1123页.
[2]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57页.
[3]诗经 [M].小雅•伐木.甘肃民族出版社,1997:第290页.
[4]诗经 [M].卫风•木瓜.甘肃民族出版社,1997: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