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循环与永恒的流逝
——晏殊《浣溪沙·春恨》解读
2018-01-28江西程水金
江西 程水金
作 者: 程水金,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主要从事先秦文化与文学之综合研究,已出版多卷本学术专著《中国早期文化意识的嬗变——先秦散文发展线索探寻》。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今江西抚州)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卒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其生活的年代,正是北宋初期上升之际的承平时代。据《宋史》本传,晏殊七岁便能属文,景德初年,江南知府张知白以“神童”荐于朝,宋真宗召与进士千余人同在殿中应试,晏殊神情自若,援笔立成。其复试诗赋与论策,晏殊报告真宗说自己考前曾经练习过这道赋题,请试以别题。宋真宗特别喜欢他的诚实,阅其赋文,也频频点头称许,赐同进士出身。晏殊少年得志,一生官运虽稍有迭宕,但大体顺利。仁宗庆历年间,官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晚年荣宠尤加,留侍经筵,常与帝同起居,随伴左右,死后宋仁宗题“旧学之碑”四字篆其碑额。因此,社会上升时代的承平歌舞、富贵显达的个人生活经历,及其出类拔萃的天赋才学,使他的诗词创作具有一种雍容闲雅而又风流蕴藉的独特风格。这首《浣溪沙·春恨词》正是这种创作风格的典型代表。
这首词历来广为传诵,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对仗工整,意趣新奇,在词话批评史上颇得好评,被誉为“后人多不可及”。晏殊本人也因其“造语之工”而大为自爱,以致不嫌重复使用。其律诗《假中示判官张侍丞、王校勘》: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班班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全诗八句,有三句与本词相同,仅“小园香径”作“小园幽径”。宋人胡仔(字符任)《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说,晏殊赴杭州,路过扬州,在大明寺小憩。寺庙墙壁上有不少文人墨客题诗,晏殊闭目徐行,让其随从仅诵壁上诗,不念作者姓名籍贯官品。其中有一首五言律诗颇得晏殊喜爱,题款是江都县尉王琪(字君玉)。于是召王琪来见,二人共进午餐之后,便于池边散步闲聊。其时正值晚春,池上多有落花,晏殊说自己作诗,每得佳句,便写于墙壁,有时事隔经年都对不出下联。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没有对句。王琪应声而答“似曾相识燕归来”。于是晏殊便提拔王琪进入文馆担任校勘之职。但胡苕溪考订说,晏殊并没有在杭州做过官。据此,我们认为,故事可能是好事者由此诗而杜撰,因诗题中的“王校勘”正是王琪。当然,故事的虚实真假,不必追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三句,晏殊既用于诗,又用于词,可见他想把这些难得的佳句多用几次,以补偿得句的艰辛,不致造成资源浪费。
不过,晏殊这种做法,后世诗评家却颇不以为然,认为这几句写在词里韵味十足,放在诗里却未免绵弱无力。这种评价,虽不免受“诗庄词媚”的观念影响,但就晏殊这两首具体作品而论,的确诗不如词。因为诗的整体效果不佳,给人堆砌与拼凑之感,而末联“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实有自得佳句而欲人前卖弄之嫌,颇令人反感。
至于这首词则大不一样,情感细腻,意境浑成。“一曲新词酒一杯”,是说作者一边听曲,一边喝酒。不过,“一曲新词”,从这个“新”字来看,很可能是说作者填写了一曲新词,这是当时一般文人士大夫的雅致生活。往往一面听曲,一面喝酒,一面填词,填词完毕,立交歌女翻唱。“酒一杯”,既可以是说,在喝完一杯酒的工夫,便填写了一首新词,以见其才思敏捷;但“酒一杯”更是表现一种淡雅悠闲的情境,既不是那种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的热闹场面,也不是那种穷愁苦寂、潦倒困顿的羁旅独酌。这一句给全词定下了慵散闲适的文人士大夫们特有的情感基调。
喝酒,听曲,填词,这种诗酒流连的慵散与闲适,最容易引起文人墨客的心灵骚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他们或者伤时叹逝,因物是人非而感慨不已;或者曲终人散,落寞怅惘,为良宵苦短而愁绪莫名。然而晏殊在这种喝酒、听曲、填词的当下生存中,似乎更多的是对流年往事有所追怀。但这往事又没有具体实在的内容,也就是说,他此刻联想到的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让人刻骨铭心、令人不能忘怀的大悲与大喜。然而,晏殊也曾经因为遭到皇帝误解而贬官外放;也曾经因为遭到同僚非议而立朝维艰。晏殊似乎很通达,他在此刻并没有缅怀这些颇为失意的往事,而是对眼前的诗酒流连有所反省。一方面,他给人看到的只是流年似水、风平浪静的富贵人生,在这里并没有大波大澜与起伏跌荡,似乎是在诗酒流连听曲填词的生涯之中打发着时光。可是另一方面,就在这春去秋来、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却是一天天韶华老去,青春不再。喝酒,听曲,填词;填词,听曲,喝酒。这种表面看起来的单调与重复,它的价值代偿,并非金钱与物质的简单置换,而是永恒不驻的流逝以及因为老之将至而与日俱增的忧伤。“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去年的天气,似乎跟今年的天气没有区别,眼前的歌台舞榭、池塘春草,也与去年一模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甚至就连西下的夕阳,泛着红色与紫色的霞光,也日日皆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是,这西下的夕阳,却永远也没有回转的可能了。晏殊用一种平淡轻浅的笔调,将这种“人情老易悲难诉”的深情厚致,表现得举重若轻,温婉而轻柔。
晚唐诗人郑谷有一首七言绝句《和知己秋日伤怀》:
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亭台。
梁尘寂寞燕归去,黄蜀葵花一朵开。
郑谷这首诗也是一首伤时叹逝之作,但他选用“歌声”这一意象,比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要显得热闹。但“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却是化用郑谷的诗句,而且晏殊词与郑谷诗都用了“燕子”这一表示特殊物候的意象。毋庸讳言,这些都是晏殊对郑谷的袭用。只不过郑谷以“燕子归去”而“梁尘寂寞”来表现秋日的伤怀,而晏殊则用“似曾相识燕归来”,表现春意犹存的淡淡喜悦以及流年易逝的薄薄轻愁。郑谷是江西宜春人,有诗集《云台编》三卷,晏殊一定读过郑谷这首诗,并有所袭用,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词的上阕在“夕阳西下几时回”的追问中落笔,而词的下阕却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叹中开头。使上下两阕一气贯注,璧合无间。花开有时,自有花落,这是大自然的自在节律,赏花人面对落花,只得徒唤奈何。因此,“无可奈何”,既是一种客观事实,人力无可挽回;也是一种主观心境,充满无限惋惜。花开之日,明媚鲜艳,满眼尽是春色,人间一片生机;可是一阵东风吹过,转眼却是花谢花飞,碧树凋零,春天的脚步也一天天远去。几多惆怅,几多感伤,而聊可小补的是,昔日的梁上春燕还依旧翩然归来,呢喃啁啾,给春天留着几分闹意。在这春光暂歇、流水落花之际,维系着一丝喜悦。可是转念一想,眼前这对呢喃的梁上春燕,还是不是去年曾经来过的那一对啁啾情侣呢?“似曾相识”而已,实在不能肯定。燕子总是在春天归来而秋天飞去,年年如此。眼前的啁啾情侣,未必就是他年曾有的呢喃相欢。就像去年的天气,似乎跟今年的天气没有区别,一样的春暖花开,一样的池塘春草。可是今年的春暖花开真的就是去年的春暖花开吗?今年的池塘春草,依旧是去年的一碧芳沁吗?“似曾相识燕归来”,这种周而复始的永恒与无限,却永远不可能是曾经拥有的循环与再现。今天的夕阳,还是昨日的夕阳吗?“人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西方的智者与东方的诗人,发出了同样的生命感叹。
词的最后一句,是一幅浓缩的画面:“小园香径独徘徊。”曲终人散,夕阳西下,酒兴阑珊,诗人在落英缤纷的园中小径独自徘徊,陷入了沉思。青春年华的一去不复,自有几分伤感,几分清愁。曲终人散,还有几分孤独,几分落寞。这独自徘徊的身影,是在回味逝去的时光,还是在思考人生的真谛?宇宙时空的无限与个体生命的短暂,人生如同白驹之过隙,可是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喝酒,听曲,填词,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吗?诗人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与无尽的忧思。
前面说过,晏殊这首词,既有对前人诗句的袭用,也有对自得佳句的反复自用。但无论是袭用还是自用,在这首词里都能用得恰到好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诗中却显得孤凸与堆砌,虽有警句,而无完篇。不仅如此,“小园香径独徘徊”一句,在诗中为第二句,在词中则为结句。放在结句,既是对前述内容的反省,更能最大限度地引起读者无尽的遐思,具有余音绕梁的无穷韵味。但放在第二句,却的确有些软弱乏力。尤其改诗句的“幽径”为“香径”,虽一字之差,那落英缤纷的园中小径,正合晚春景象,而诗人羁恋春光、惋惜落蕊的春恨情怀,也由一“香”字表露无遗。而“幽”字除却表现静谧幽深之外,诗人留恋春光、感逝伤怀的生命体验则蔽而不彰了。至于化用前辈乡贤郑谷“梁尘寂寞燕归去”为“似曾相识燕归来”,将郑诗画面之外的燕子引进画面之中,变悲秋而为春恨,再用“似曾相似”加以限定与形容,则笔势灵动,风流蕴藉,其艺术造诣恰是后人真正难以企及的了。
最后,作者在用调用韵上也体现出学识渊博。浣溪沙,作为词牌,有押平韵和仄韵两种体式,都是双调,四十二字。但此调以前段三句三平韵,后段三句两平韵为正体。晏殊这首《浣溪沙》,用的正是平韵正体。上阕三句押“杯”“台”“回”,为灰咍韵同用通押,“杯”“回”属“灰韵”;“台”为“咍”韵。两韵邻近可以同用通押。下阕两韵为第二句“燕归来”之“来”与“独徘徊”之“徊”,“来”在“咍”韵,“徊”在“灰”韵。也是灰咍同用通押。这是唐人用此调的惯例,可见晏殊学识渊博,用韵用调非常规范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