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中的统一
——《复调婚姻》中的“母亲”于巧珍形象简析
2018-01-28北岳文艺出版社太原030012
⊙赵 勤[北岳文艺出版社, 太原 030012]
王旭东长篇小说《复调婚姻》塑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形象——“我的母亲”于巧珍。这个形象的独特性在于,她既不同于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贤妻良母”,又不同于人性本恶的“泼妇悍母”;既不同于大义凛然的共产党员,又不同于投机取巧的骑墙分子;既不同于胸襟宽广、“大爱无疆”的达士,又不同于“小肚鸡肠”的村妇。作为主人公的于巧珍,她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矛盾,而作为一个文学典型的于巧珍,恰恰达到了矛盾的对立统一。
一、叛逆与传统
“我的母亲”于巧珍一生经历过四个男人。与“我的父亲”始终是婚姻的遗弃者不同的是,“我的母亲”总是在男人们还没有厌倦之前,首先抛弃了对方。对自由的渴望、对幸福追求、对人格的维护,特别是在婚姻的破坏性上,集中地体现了于巧珍的叛逆性,把传统文化、传统礼教“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规范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家境贫寒的于巧珍,七岁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童养媳的窘境与生活的艰辛是我们今天的人所难以想象的。于巧珍“心灵手巧,决不偷懒”“能吃苦,能干活,在村里是有名的……这点,连前夫家里的人也承认”。但“就是不能接受他们的无端侮辱,于是还嘴,反唇相讥,以矛对矛”。打倒,爬起来继续对抗;又遭大骂,直到他们打累了,于巧珍依然坚定地站在他们面前,用一双仇恨的眼睛怒视着他们。最后,她反出了婆家,逃回了娘家。当她父亲不想“毁约”,试探性地要“完璧归赵”时,她指指脚下五十米深的山沟:“你们实在要我回,也行,我立马跳下去。”对封建礼教的叛逆,于巧珍获得了“第一次解放”,但同时也被贴上了“悍暴之名”的标签,在方圆几十里声名狼藉。之后,她母亲动员了全村女人对她进行“传统教育”,使她明白一个女人应该恪守的妇人之德,但几乎毫无作用。
第二次婚姻中,于巧珍依然充满了叛逆色彩。在遭受大伯子、二伯子意图非礼之后,于巧珍打定主意要离开丈夫,离开这个家庭,结果迫使丈夫决定与婆婆、小叔子分灶过日子。其间,于巧珍瞒着丈夫和婆婆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在丈夫参加八路军并牺牲后,在组织的劝导下,没有恪守“从一而终”的古训,离开了婆家。
第三次婚姻中,于巧珍主动揭发了丈夫“给共产党丢人”的事情。于巧珍反应激烈:“你还算个人,还算个共产党员,你给我们共产党败兴呢。你是我们共产党的败类呢。”在对待丈夫腐化堕落的问题上,于巧珍把作为中国法制史上一项重要法律制度的“亲亲相隐”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道德伦理规范的“三纲五常”统统地弃如敝屣。
于巧珍身上又体现了许多传统的东西。从处理自己与丈夫的关系,到处理子女与配偶的关系,都体现出于巧珍身上剪割不断、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传统文化的影响。她的八路军丈夫牺牲后,她也曾忍受着婆婆无休止的咒骂,多次断然拒绝上级领导劝她再嫁的好意:“我活是任更生的婆姨,死是任更生的鬼。”大女儿要离婚,她觉得丢人,不同意:“离什么呀,凑合着过吧。”对离婚之后独自抚养幼子活得艰辛的大女儿,一直在探视和不探视的矛盾中犹豫着,最后还是采取了不探视的立场,尽管内心充满了忧伤和牵挂。
扼杀三儿子的初恋,是于巧珍传统观念的最集中的表现。光华和父亲前妻的女儿杨萍相恋,尽管杨萍并不是自己父亲的亲生女儿,但他们的爱情却遭到于巧珍的当头棒喝:“天下死得没人了,你找她的女儿?”对于光华“我喜欢杨萍”的争辩,于巧珍根本不屑一顾:“狗屎!”“你要找她,先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于巧珍自认为她的理由是充足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们若成了,矿上的人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淹死我的。我和你爸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得知小女儿胆大妄为自做主张找了对象,于巧珍像是遇到了民族存亡的大事一样,当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找下对象了。”她首先感觉到的是,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谁找对象,必须我说了算”是于巧珍的郑重的声明。
二、性格与命运
于巧珍这一辈子,是在性格与命运的抗争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她的形象,就是命运与性格对立统一的完整而又不和谐的共同体。她的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轨迹和状况,是这样的命运与这样的性格相结合的必然结果。于巧珍的命运即便不能说是悲惨的,但至少是坎坷的。出生在1934年介休山村里的于巧珍,家里十分贫穷,十口之家仅有五亩旱地,一年中有多半日子生活在半饥半饱之中。父亲除了侍弄庄稼什么手艺也没有,他解决生计危机的办法,便是不停地卖儿卖女。十二个儿女,除了死去的两个,送出去六个。
七岁那年,于巧珍被父亲卖给了日子略微好过的人家做童养媳。于是,于巧珍从忍受饥饿转化为忍受侮辱打骂。第二次出嫁,她被性资源严重缺乏的有着四个光棍的人家抓阄嫁给了老三任更生,先后遭到老大、老二的非礼企图,并导致老大、老二离家出走。婆婆居然因此怨恨上了她: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家兄弟,动动你就咋了,你也当个事嚷嚷个不停。丈夫老三又是柔弱奸猾的游手好闲之辈。参加八路军牺牲后,婆婆更是对她深恶痛绝,整日不停地谩骂诅咒她,从太阳出山骂到太阳落山,她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第三任丈夫李长林倒算是一个革命者,但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暴躁且心地狭窄、喜好猜疑的人,两个共产党员时不时地大打出手。尤其是李长林的腐化堕落、作风奢靡,极大地伤害了于巧珍的自尊心。
嫁给第四任丈夫——煤矿工人刘家富后,除了在婆家饱受歧视外,生活的窘迫也使这个家庭充满了艰辛和无奈,以至于整天唇枪舌剑,硝烟弥漫。“贫贱夫妻百事哀”几乎伴随着于巧珍的一生。
于巧珍性格执拗、争强好胜、心高气盛、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性格特征,决定了她不会甘心接受命运的摆布。反抗不公平命运,既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给家庭生活带来无尽的紧张和浓浓的火药味。做童养媳的几年,于巧珍执拗的性格特征得到充分的体现。如果不是容不得前夫和婆婆呵斥,容不得诬蔑轻视,能“低眉顺眼”逆来顺受,那么,以她干练、麻利、不偷懒的个性,想必境况会有所改善。但这不是于巧珍的性格。
在与李长林的婚姻关系的处理上,于巧珍展示了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性格特征。
在与刘家富的家庭生活中,集中体现了于巧珍心高气盛、争强好胜的性格特征。自作主张拖儿带女来到矿上安营扎寨,刘家富束手无策;汾河滩开荒种地,谁劝也阻止不了;家里大事小情,唯我独尊。子女有意见几乎提都甭提,甚至对丈夫的意见也是嗤之以鼻:“你爸爸说的是个屁!”“你懂个屁!”“用你多嘴?”“滚你的,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起初,刘家富也曾进行过抗争,但在同于巧珍的较量和搏斗中,一直处于失败的境地。屡败屡战,终于在孩子们长大成人后,懒得再战。结果多年磨合后,于巧珍成为家庭“话语权”的执掌者。其实,何止“话语权”,“财权”“教育权”等,都被于巧珍把持在手,刘家富彻底沦为家庭“奴隶”。事实上,于巧珍也挚爱着丈夫,挚爱着子女,甚至视他们为自己的生命,失去他们自己将痛苦得难以存世,但争强好胜的性格特征决定了她必然会有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结果,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安宁与祥和。不仅仅是刘家富对自己的地位颇有怒言,并引发了一系列的冲突,而且随着子女的逐步长大,家庭纷争与日俱增,时不时鸡飞狗跳,还摔碗扔瓢,杯盘狼藉。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于巧珍的个性能再柔和一些,这个家庭虽然在经济上不会更为宽松,但在氛围上会更加融洽和谐,幸福指数会提高些。
三、忠诚与盲从
一个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带着一种朴素的情感和认知,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加入尚在“地下”的中国共产党,这是于巧珍一生引以为豪的一件大事。
于巧珍的入党动机是相当单纯的,就是帮助共产党做些事:“唉呀呀,你这是给部队上做呀,你咋不早说。要早知道,我就多帮你做几双”“觉悟不觉悟,人家们打日本,辛苦着哩,咱帮着做鞋算什么”。
正是因为这种单纯的动机,从入党那天开始,于巧珍便有了一个明确的信念,有了一种朴素的信仰,有了一份真挚的情感,便从内心深处甚至灵魂深处产生了对党的忠诚。凭着这种忠诚,于巧珍担任了村妇委会主任,开始了她的组织生活和工作。“我是共产党员哩”这句话是她在对待党的号召时的口头禅。动员丈夫参加八路军,她失去了第二任丈夫;揭发丈夫的腐化堕落,她失去了第三任丈夫;说服本来就因“为志愿军捐一架飞机”而心疼十五块钱的满腹不悦的丈夫多捐了十块钱,使矿上再一次掀起了捐款的高潮。她的先进事迹还赫然登上了《山西日报》。对于别人说自己是没缴纳党费的“假党员”的“揭发”,于巧珍委屈得失声痛哭。千辛万苦拿到了入党证明书,捧着那张三指宽的纸条,于巧珍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随即把三百一十元巨款缴给了党组织。
四、狭隘与博大
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山村妇女和矿工家属,在那种特定的社会和家庭背景下,于巧珍的心胸是比较狭隘的,谈不上宽广,更不会宽容。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一种容不得不同意见、容不得一丝误解、容不得别人犯错误的性格特征。
锁柱老汉喜欢逗逗人见人爱、被称为“俊才神童”的小光华,在突然间被小光华搞得不尴不尬之后,恶作剧地宣称光华的母亲是改仙而不是于巧珍。刘国富知道后,仅仅来了一句“别听他们瞎掰”了事。于巧珍的反应激烈得多,当即瞳孔放大,眉毛炸起,拖着小光华找到锁柱老汉,一步跨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就像英雄人物指着反动派那样,斩钉截铁地说:“徐锁柱,你娘才是改仙呢,你娘才是没人要的臭货呢。”临走还不解恨似的朝锁柱啐了一口。
在与丈夫刘家富争斗的过程中,一旦陷入被动局面,于巧珍总是通过揭对方的底,重新占得上风。但是,于巧珍的情怀又是博大的,她的爱也是真挚的深沉的,体现了一个山村妇女的质朴与善良,甚至以德报怨。
对刘家富,尽管几十年争来斗去,但内心是十分认可、亲近和有温情的。她从来没有向子女抱怨过他们的父亲,也没有懊悔过这一次婚姻。她训斥前夫的女儿:“你爸哪点对你不好了?你再胡闹,你爸也没对你说过一句硬话么。”面对如此公正和高度的赞扬,本来正准备逃跑的刘家富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阳光。在物质生活极端窘迫的时代,于巧珍也尽量体贴照顾刘家富,让他吃得饱一点,哪怕是自己稀汤寡水省出来的。在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总惦记着给丈夫买一瓶酒喝。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下面,总是掩藏着脉脉温情。
李长林,那个叫她抬不起头的前夫,几十年后讨饭讨到了她的门上。李长林的穷困潦倒让她的怨恨一扫而光,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家里半年也难得改善生活而煮出来的一锅饺子,在于巧珍的几次劝说下,几乎让李长林一扫而光。于巧珍甚至还塞给李长林一把碎币。虽然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次轩然大波,甚至导致了夫妻二十多年的分居,但她并没有为此而后悔。
对那个刁钻的、蛮不讲理前婆家,于巧珍以德报怨。在女儿探亲的时候,她还惦记着爱吃甜食的婆婆和爱抽旱烟的小叔子,亲自挑选了水果糖、点心、旱烟丝给他们捎过去,感动得曾经与她水火不容的前婆婆,居然哭了起来:“你妈还记得我,你妈这个人呀,要说也是个好媳妇子,你妈哎。”
叛逆与传统的糅合、性格与命运的互动、忠诚与盲从的并存、狭隘与博大的共容,几对矛盾的对立统一,使得于巧珍这个文学形象,丰满、典型,独立于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