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理论与《美好的工作》中的融合思想
2018-01-28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王 蕊[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戴维·洛奇(David Lodge)是英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是文坛少有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两栖的学者之一。洛奇凭借校园三部曲《换位》(Changing Places:A Tale of Two Campuses,1975)、《小世界》(Small World:An Academic Romance,1984)、《美好的工作》(Nice Work,1988)而蜚声文坛,《美好的工作》是其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曾获得英国布克奖提名,也是洛奇最具特色的一部小说。笔者发现,相关的研究多集中在“校园三部曲”中的前两部,对于《美好的工作》的研究则相对较少。多数研究仅停留在对小说写作形式和技巧方面的探讨,缺乏对作品主题和思想方面的研究。融合思想是洛奇小说的显著特色,首先从其职业身份上来看,他身兼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双重身份,洛奇经常将文学理论与创作实践相结合,各种文学理论在他的小说作品中随处可见。其次,从其作品主题上来看,洛奇经常将不同文化置于对话之中展现其冲突和融合。最后,从其写作技巧来看,洛奇经常将各种写作技巧杂糅,小说中既有现实主义的成分,又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元素。融合思想贯穿于戴维·洛奇的创作始终,无论是在他的理论还是在他的创作实践中,洛奇都在探讨对话对对话主体以及他们之间关系产生的影响。主体之间的异质成分有可能导致冲突,通过交流对话,对方从他者立场发现自己的缺陷,探讨以融合与互补来完善彼此的可能性。融合思想在《美好的工作》中体现最为明显,正如洛奇在采访中所说:“我想看一看是否有调和它们的可能,或者它们之间是否能够相互理解;在这部作品(《美好的工作》)中,我要做的就是这个,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分裂的社会里对不同集团进行调和的19世纪小说传统保持尊重。”①下面笔者将结合巴赫金的相关对话理论来分析《美好的工作》这部小说中体现出的洛奇的融合思想,以期在拓宽未来对于洛奇小说研究的思路上有所贡献。
一、对话理论和戴维·洛奇融合思想概述
对话理论源自苏联著名文学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M.Bakhtin,1895—1975)的相关批评理论。对话思想在古希腊哲学中早就存在,在20世纪初的德国哲学中,对话思想已经逐渐流行开来。对话性小说理论是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时候所提出的,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与传统的欧洲小说不同。传统的欧洲小说是独白型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无一不在作者的掌控之下,人物与作者是不平等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则属于对话小说,作者与小说主人公之间是平等对话的关系。巴赫金对这一理论进行了独特的阐发,形成了对话主义理论。他把对话上升到哲学人类学的高度,他认为“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往”。他还将语言的对话性思想应用到具体文本分析中去,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寻找对话性思想的表现形式,并把它们归为两类:一是独白叙述中的双声现象,一是文本结构中的复调现象,双声与复调又是与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因此可以分为微型对话理论和大型对话理论两个部分。
理解巴赫金的对话思想是掌握戴维·洛奇融合思想的关键所在。洛奇的批评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从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到巴赫金对话理论。洛奇曾说:“我不喜欢采取牢固的立场……我是一个游走于关于终极问题的完全不同的立场之间的人。”②20世纪80年代,洛奇开始接触巴赫金理论之后,对其对话理论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并给予了充分肯定:“对于那些倾向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的人来一说,巴赫金再次恢复了社会对语言和文学具有建设性作用的坚定信念;对于那些人文主义学者来说,他重新维护了以历史学和语言学为基础的文学研究的合法性;而对那些形式主义者们来说,他又为分析和归纳叙述话语开辟了新的领域。”③在《美好的工作》中,对话主体的设置、共时性结构以及互文等技巧的使用也无不体现出洛奇对于消解中心、构建平等对话以试图达到沟通和融合的追求,因此对话也正是洛奇融合思想在这部小说中的一种体现方式。
二、微型对话与《美好的工作》的融合主题
微型对话理论一方面表现为独白叙述中的双声现象,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叙事作品中的各类人物对白——巴赫金称之为“对语”。这里所说的对白并非普通意义上加引号的叙述话语,而是拥有不同观点和思维方式的人物之间的“对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只要是处于话语层面的双声语,巴赫金就称它为‘微型对话’。”④在《美好的工作》中微型对话主要体现在具有不同价值观的主人公罗宾和维克的对话以及校园和工业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透过这两种类型的对话,《美好的工作》中的融合主题愈加凸显。
1.罗宾和维克的对话
罗宾的身份是鲁米治学院的临时讲师,主要研究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小说。她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她的意识世界里以鲁米治为代表的校园是她社会生活的全部,沉迷在校园生活的她对于校园以外的生活则是一无所知。而维克的身份是普林格尔工厂的经理,他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学历不高。作为一个在商界打拼数年的商人,他深谙商业社会的各类规则,一切都围绕工厂的经营和利润出发。维克向罗宾询问其所授课程,二人展开了一系列对白:
“我的研究范围是19世纪小说”,罗宾说,“还有妇女研究”。
威尔克斯(维克)对此嗤之以鼻:“你们为这些东西授学位?”
……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学点有用的东西?”
“向机械工程那样有用的东西?”⑤
从以上二人初次见面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二人拥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维克对于罗宾从事的研究工作一无所知并嗤之以鼻,而罗宾却认为维克的思想过于功利,她反过来诘问维克“除了金钱,没有别的标准吗?”“那幸福呢?”⑥
显然小说的开始维克与罗宾由于各自价值观的对立处于针锋相对之中,然而随着二人不断的接触以及深入的了解之后,他们开始逐渐理解彼此甚至走向融合。当罗宾开始反思自己的职业时,她与查尔斯交谈时不自觉地开始运用从维克那里学来的话语“我们没完没了的争论,阅读,写文章——但却有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对它不给一个猴子的东西,这难道不让你着急吗”,“可是谁付钱呢”⑦,这类经常挂在维克嘴边的话语也成了罗宾的用语。与此同时维克的想法也在发生着改变,当维克邀请罗宾去家中做客,二人用完晚餐一起散步时,维克请求罗宾去劝说他女儿珊德拉,并且对罗宾说出“钱不是(一切)”这样的话语,这与小说一开始他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想法完全背离。再到后来他开始作为罗宾的“影子”去鲁米治学院听课,并且开始阅读之前认为毫无用处的文学作品,可以看出维克也在逐渐地向罗宾靠近。透过一系列的对话,原本互相排斥的主人公走向了融合,小说中罗宾陪同维克去法兰克福谈生意时,二人在酒店还一起共度春宵,这也足以证明他们已经互相受到影响。
通过以上对小说中维克与罗宾对话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虽然两位主人公来自不同的生活背景,拥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但是通过不断的对话,二人也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最后逐步走向融合。
2.校园和工业的对话
正如马丁在《戴维·洛奇》一书中所说,与三部曲中的前两部不同,《美好的工作》这部小说的焦点是展现校园和工业之间的差异。⑧然而对话达成的前提是对话主体之间存在对话的需求。《美好的工作》的故事背景是英国19世纪80年代末,当时英国正面临着教育资金缺乏与工业改革导致失业率上升的现状。理论上而言,大学本是为社会培养人才的机构,应该与工业保持紧密联系,如此才能培养出适应社会或者说工业发展所需要的人才。然而在《美好的工作》中,小说开篇描述维克开车去上班的路上经过鲁米治大学:“可以说,他就是这所学校的邻居,可是维克从未进去过……在维克眼里它真像个城市国家,一个学术梵蒂冈”⑨。维克认为“它那种与它镶嵌其中的这座世俗的、喧闹的工业城格格不入的特权架子,他很不以为然”⑩。可以看出当时大学与工业是完全脱节的,因此这种严峻的社会形势也为二者提供了对话的前提。
小说中,校园与工业的对话始于一项“工业年影子计划”。为响应政府的“工业年”鲁米治校方领导想通过“影子计划”来支援政府工作,即“每个院系选派一名教师在冬季学期到本地制造业工厂去做某位高级经理人员的‘影子’,用这种方法,‘影子’可以获得对那种工作真正的、内在的了解”[11]。而以往,校园与工业一直处于隔绝的状态,彼此存在着误解。正如小说中玛乔里与维克的对话
“加里今天不上学,老师们罢课了。”
“什么?”
“产业行动,或者他们所称的别的什么,他是星期五带了一张条子回来。”
“你是说产业无行动吧。并没有见到有老师在寒冷的雨里设纠察线,你没注意到吗?他们只是坐在暖烘烘的教员休息室里扯淡发牢骚,而孩子们却被送回家调皮捣蛋……”[12]
维克认为教师们的工作十分轻松,但他们仍不知足地举行罢工。另一方面罗宾在接到要去普林格尔工厂做“影子”的任命时也是充满了不情愿,只是为了不得罪史沃娄而做妥协,对她而言普林格尔工厂是“鲁米治的阴暗面,它跟月球的阴面一样陌生”[13]。小说中罗宾第一次参观完工厂对维克说“我觉得简直骇人听闻,那噪音,那肮脏,那机械的、重复的动作,还有女人,她们在车间的某些部门与男人们并肩工作”[14]。在罗宾看来她们是被迫在这个工厂工作,与之前她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完全不同,“被精心剪辑过的画面,明亮的彩色机器和平滑运转的装配线,由衣着整洁、生气勃勃的操作人员控制着,莫扎特音乐的音轨伴随着它们生产出一台台汽车或晶体管收音机”[15]。
然而通过影子计划的逐步实施,校园与工业开始实现对话走向沟通和融合。以罗宾为代表的校园里的知识分子阶层也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与无知,在罗宾去普林格尔工厂做影子的时候,罗宾意识到社会上竟有千百万像普林格尔工厂工人们那样对于她和查尔斯所钟爱和痴迷的学术事业一无所知甚至毫无兴趣。正如她对查尔斯所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甚至如果有人向他们解释,他们也不会明白,甚至如果他们明白了我们在做些什么,他们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类事情,或者说为什么会有人会付钱让我们做这类事情。”[16]这种冲击也使得罗宾开始反思自己的研究价值,然而,另一方面以维克为代表的工业阶层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功利和世俗,通过和“影子”罗宾的不断接触,维克也开始反思自己在工厂管理方面的不合理之处,例如小说中听完罗宾的建议之后,维克也觉得应该向工人们解释他们如何改善工厂运营的决策而非直接宣布决定。虽然罗宾对于工业运营的状况不太了解,但是作为研究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学者,对于工业时代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还是有所把握,因此能够给出一定合理的建议。
在“影子计划”的推动下校园和工业建立了联系,开启了对话。校园代表即“影子”罗宾意识到自己对于校园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开始反思大学教育的意义和价值。工业代表即“影子”维克意识到自己的功利和世俗,开始反思自己“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原本互相隔离的校园和工业,带着对彼此的误解,通过建立对话,不断地反思自身的不足和缺陷,逐步地走向融合。
三、大型对话与《美好的工作》的融合写作手法
“‘大型对话’不是‘表现在布局结构上的作者视野之内的客体性的人物对话’——即引号括起来的对白,而是一种对话关系。”[17]对话理论也是随着巴赫金的研究而不断完善的,当他跳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别研究后发现,他原来认定是独白型作品的代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也具有对话性。“托尔斯泰的对话性已经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那种在文本范围内作者与主人公或人物之间利用他人话语所进行的隐秘对话,而是文本直接与社会上的思潮、各种社会声音对活。”[18]一方面,文本与社会之间进行对话,也就意味着社会上的种种现象将会在小说中有所呈现,在小说创作中自然会诉诸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洛奇也曾讲“在相当程度上,我认为自己是20世纪50年代的产物,那是我的成型时期。就在那时我才立志当作家,并受到了‘愤怒的青年’那一派作家的影响。可以说我作为作家的感受力就是在50年代形成的”[19]。因此洛奇声称“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认为艺术应该模仿生活,但也认为生活模仿艺术;作品既产生于其他的作品,也产生于生活。很明显,这是两种对立的思想,但我觉得它们都有道理”[20]。另一方面,“文本与社会上的思潮对话”也意味着文本必然会受到当时流行文学理论的影响,各种新潮的理论如互文性以及拼贴等后现代写作手法在《美好的工作》中所处可见。洛奇曾说:“(我)接触了从欧洲大陆传来的文学理论,它开创了整整一套有关小说写作的后现代技巧和策略,把我从最初创作的素朴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樊笼中解放出来。”[21]因此,借助文本与社会的对话洛奇在《美好的工作》中融合了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两种不同的写作手法。
现实主义手法在《美好的工作》中体现在真实的细节描写。“《美好的工作》以其显著的现实主义特征可以作为英国(传统)小说的代表。小说中描写了工业阶层人民的困境、工厂制度的邪恶、知识精英与普通市民阶层之间的鸿沟等,都像是一部记录当代社会问题的纪录片一样真实。”[22]小说开篇描写了主人公维克的儿子加里因为老师们的罢课行为而停课在家,维克与工厂其他领导开会讨论蓄谋辞退工人丹尼·拉姆以此来精简工厂人员以及主人公罗宾与院长斯沃娄围绕罗宾合同期满后就业意向的谈话,这些也都真实反映了当时因为英国政府私有化政策导致失业率上升的社会现实。洛奇本人也因为当时大学缩减编制而提前从伯明翰大学退休,也从侧面印证了小说中的社会现实。其次,现实主义手法在《美好的工作》中体现在其完整的故事情节。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通常具备起因、经过、高潮、结局的完整情节,《美好的工作》中起因是影子计划,经过维克与罗宾的不断了解和认识,二人在法兰克福的一夜情将故事推向高潮,结局是罗宾获得资格继续留任鲁米治大学教学,维克接受罗宾的资金进行创业。
后现代主义写作手法在《美好的工作》中体现在互文性和拼贴技巧的使用上。《美好的工作》开篇便引用了《西比尔或两个民族》暗示了小说中鲁米治大学与普林格尔工厂的疏离状态,在每一章的开篇引用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小说,例如第一章引用了夏洛特·勃朗特的《谢利》的开场白,也暗示了接下来这一章里的情节走向,即小说要讲的是有关现实中工作与生活的题材,而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爱情。再如第四章开头引用了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的《北方和南方》中的片段,也预示了这一章男女主人公将要进行对话,并试图理解对方的工作。拼贴技巧的使用在《美好的工作》中有很多例证,如小说中描写维克在厕所阅读《泰晤士报》时,洛奇在小说叙述中就直接插入了报纸上的部分内容。“一道标题引起他(维克)的注意‘税收有望下降,洛生估算代价……’”[23]当斯沃娄阅读学校下发的文件时,小说里也直接附上了文件的全部内容:
代理校长致各院院长
事由:工业年影子计划
……
行动:一九八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三前将人选上报代理校长办公室。[24]
透过文本与社会的“对话”,一方面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可以使我们更真切地感受英国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现状。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可以使我们对英国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的理论思潮以及洛奇的批评理论主张有更为深刻的了解,而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写作方法的综合运用也进一步表明了洛奇的融合思想。
四、结语
《美好的工作》作为戴维·洛奇校园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无论是在主题内容还是写作手法上都与前两部有着明显不同。在这部小说中,洛奇跳出了单一的校园题材,将话题扩展到工业领域,以探讨二者之间的关系。通过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的方式,《美好的工作》在主题设置上实现了学者与市民、校园文化与工业文化的融合,在写作手法上也实现了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融合,充分体现了戴维·洛奇的融合思想。
①[19][20][21]杰西·扎内威茨,丁兆国:《戴维·洛奇访谈录》,《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03年第5期。
②⑤⑥⑦⑨⑩[11][12][13][14][15][16][23][24]罗贻荣:《走向对话——文学·自我·传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第104页,第104页,第206页,第18页,第18页,第74—75页,第10页,第86页,第110页,第111页,第206页,第8页,第75页。
③Lodge,David.After Bakhtin: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London:Routledge,1990.
④[17][18]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30页,第44页,第44页。
⑧BruceK.Martin.David Lodge,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9.
[22]Greaney,Michael.?From Structuralism to Dialogics:David Lodge.Contemporary Fiction and the Uses of Theory.Pal grave Macmillan UK,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