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浪漫歌唱
——评李尚朝的诗《天空》
2018-01-28张天英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州510420
⊙张天英[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 广州 510420]
作为一名诗人,李尚朝的人生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他出生于重庆巫山县一个偏远山村,先后毕业于巫山师范学校、重庆三峡学院中文系、四川省委党校法律系、人民公安大学中文系公安作家研修班,后进入重庆市公安局政治部工作。这复杂又始终与文字结伴的工作,奠定了他的诗歌写作之路。
李尚朝的写作是为人生的,他在诗篇中始终渴望着“冲出黑暗”“仰望美丽深邃的天空”;诗歌、诗人、警察、政治,都务必是要为人生、为光明的,是要去打破黑暗,以仰望美丽深邃的天空的。这正如何光顺教授在评论同为警察的深圳诗人鲁子时所说的:“警察抓捕可见的罪犯,诗人忏悔灵魂的犯罪,他们岂不都是在引领人走向本真的生存之地。每位诗人都是人类灵魂的警察,每位警察也是人类灵魂的看护者。”尽管李尚朝的人生道路在不断变化,但他的文字之爱、诗歌之爱、光明之爱、理想之爱,却贯穿始终。可以说,李尚朝是一位纯粹的诗人。
从作为诗人的自我身份认同角度来说,李尚朝的诗篇注重那种自我生命的向内的发现,并擅长借用独具自我风格的意象来表达理想的寻求。李尚朝至今已出版诗集五部。他的诗集《天堂中的女孩》获2000年首届奥克杯世界华文文学邀请赛一等奖,诗集《风原色》获“2002中国诗歌节自由体诗集一等奖”,他还获得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荣誉,诗歌《月上中天》入编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教材《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选读》。著名诗评家蒋登科主编有《李尚朝诗歌品鉴》,王姗姗著有《布道与救赎——李尚朝诗歌论稿》学术专著。李尚朝在诗歌界享有极高声誉。
作为一名曾经做过教师如今是人民警察的诗人,李尚朝的性格里既有文人多情浪漫的一面,更有铁血男儿勇猛的一面。这种性格特质,体现在他的诗歌里,就是浪漫唯美的想象与勇猛激烈的反叛相结合的特质。诗集《风原色》的整体风格即是如此,既有对闭塞现实的不满和反叛,又有对美好理想的深情呼唤;既带着因理想失落而起的疼痛感,又有对理想责任的勇于承担。正如著名诗评家何休在谈到李尚朝诗歌的艺术精神时所指出的:“对现实的‘突围’与超越便自然地表现为理想境界的歌唱和人格力量的呼唤,并以此作为对滞重的历史、落后的现实和丑恶的世俗的反叛方式。”①
这首题为《天空》的诗就是李尚朝诗集《风原色》第一辑《天地之间》的最后一首。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我就被诗中蕴含的力量所打动,更为诗人追求理想的执着精神所感动。诗人身处的环境是如此闭塞而压抑,他采用了一系列动静、虚实组合的意象来体现这种压抑,“房屋如蚕茧”“雨水遮蔽眼帘”,还有那“黑暗的窗户”也是“监视”诗人的眼睛,但诗人并不沮丧,仍然坚持对理想的寻求,想要成为“天空”的一部分。当诗人写到“理想”时,他的诗篇就充满了开放的、辽阔的、舒展的、唯美的意象,如“天空”“田野”“大海”“沙滩”等,这其中就蕴含一种挣脱的力量感和勃发的希望,就自然地引领着读者跟随诗人的步伐,沿着“长长的阶梯”“走进天空”,拥抱理想。
为管中窥豹,我们有必要对《风原色》中这首具有代表性的诗篇进行一个细读,以探究李尚朝诗歌创作的思想及其艺术追求。《天空》这首诗非常耐读。从结构上看,全诗分为前后两节。从情感色上看,前后两节也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此在”和“他在”、“尘世”和“天空”的互见和映衬,也同时体现着何光顺教授在谈到王蒙《神鸟》时所指出的当代中国作家或诗人的神圣性超越写作指向:“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神鸟’实际不过是现代都市文明语境下构建的一个象征性的文化图腾,其背后隐藏着王蒙对人生与艺术、世俗与神圣、感性与理性等二元对立关系的思考,表明了艺术在绝境中的希望与生机。”②如果说,“音乐厅”构成了王蒙所描写的主人公,音乐指挥孟迪的“房屋如蚕茧”的压抑空间,而“神鸟”却引导孟迪走向了解放生命原欲,达到了现代艺术隐蔽而复杂的“新感性”的创造;那么,在李尚朝的诗篇《天空》里,“房屋”“黑暗的窗户”同样构成了压抑的封闭的空间,而“天空”却构成了超越性的存在之维,体现着诗人的意象创造中的自由指向。
“天空”和“大海”意味着“自由”,这既是日常谚语“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所揭示的,也是从先秦以来的《庄子》文章所道说的,在《庄子》开篇的《逍遥游》中,北冥之大鲲,腾化而为大鹏,高飞九天,再向南海迁徙,就象征着个体生命进入自然辽阔境界的自由,也是何光顺教授在《老庄的“庸道”》中所指出的寓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庸道精神。③我们先看《天空》这首诗的开篇,诗人首先向我们展现了一种日常生活的压抑,那样一种阴沉、潮湿的感觉:
绝不能让房屋如蚕茧般包裹我
即使在雨水中晃动着湿漉漉的头发
闪亮的雨水遮蔽眼帘
“房屋”如“蚕茧”,这是日常生活的状态,也暗示出日常生活所具有的某种封闭性状态,这种封闭和压抑,可能来自于各种不可言说的外在力量。但真正的超越性和理想性却又在日常生活的房屋中,而要超出房屋之外,那就是要看到房屋的外面去。因此,诗人写房屋外面,是“闪亮的雨水”。诗人无处可去,决定冲破现实的牢笼,勇敢追寻理想之光:
我得冲出黑暗的窗户长夜般的监视
就让梦在阳光下风干或在雨水中泡涨
我得踏过长长的阶梯
走进天空
尽管现实或生活如此艰难压抑,但诗人并未就此沉沦,诗人之道,就寓于诗人的艰难生活里的抗争,他试图要挣脱现实的捆绑,要努力打破“黑暗的窗户长夜般的监视”,发出了“走进天空”的呼喊。尽管明知在追寻理想的路上布满了挫折和困难,但他仍勇敢地踏上了那“长长的阶梯”。在诗人的痛感生活的困顿中,有阶梯指向“天空”。
那么,诗人“踏过长长的阶梯”,所指向的理想“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在第二节,诗人给出了答案:
天空,美丽深邃的天空
看一眼似乎就会被吸进去
我久久地仰望过鹤的家乡,仙的家乡
诗人反复吟唱“天空”,“天空”就构了整首诗的中心,天空是迷人的,“美丽深邃”,那是“鹤的家乡,仙的家乡”,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被吸引,如同诗人执着追求的理想,一旦见识过理想的光芒,就再也无法忘怀。
是什么声音唤我像云翼般飘浮?
是什么力量让我冉冉飞升?
回望我的房屋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
农人们赶着牛车进入深深的田野
饱含乳汁的田野、庄稼四处流淌
望大海幽蓝,沙滩上落满情人的唇印
诗人踏上走向“天空”的长长阶梯,如同身处梦境一般。他禁不住地发问:“是什么声音唤我像云翼般飘浮?是什么力量让我冉冉飞升?”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带着惊喜的疑问,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已摆脱了地上那如蚕茧般的房屋的包裹而进入了天空,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冲出现实的重重阻挠而踏上追寻理想的路途。
诗人在半空中回望来路,大雨已经停止,原本将他困住的房屋“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不复存在;广阔的田野上,“农人们赶着牛车”“庄稼四处流淌”。诗人以一种油画般的笔触,用“深深的”“饱含乳汁的”两组词汇来形容“田野”,用“流淌”来描述庄稼在田野上蔓延,带有一种动态的美感。除了田野,诗人还望见了“大海”和“沙滩”,还有那遍布沙滩的“情人的唇印”。这里,“田野”代表着诗人过往成长的土壤和经历,“情人的唇印”则代表着诗人心中美好的爱情。可见,在诗人看来,若要成功地实现理想,不止要将过往陈旧的观念和经验都抛弃,甚至要放弃美好的爱情。这亦是诗歌第一节所表达出来的“追寻理想必将面临重重阻挠”的体现。
诗人奋力挣脱了现实的牢笼,亦将过去和爱情抛弃,那他所向往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诗人接着给出了答案:
天空高瞻远瞩
注目人世间的欢乐与爱情
在诗人看来,理想是高于现实生活的,在我们的头顶默默地注目着人间。人世间的欢乐与忧愁、爱情与尘俗都与之无关。然而,它又是慈悲宽容的,世人的欢笑眼泪都被它看在眼里。它一直在那里,默默地等待有抱负的人前去造访。所以,在最后,诗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我有什么理由不成为天空的一部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寻理想呢?尽管现实困顿,尽管路途艰辛,但理想永远都在我们头顶呼唤着、指引着我们前去追寻。于是,从“房屋如蚕茧”的生活飞翔到“鹤的家乡,仙的家乡”的“天空”,再从“天空”回望大地,这人间生活才能从苦难与黑暗中超越出来,才有“饱含乳汁的田野、庄稼四处流淌”,而这就形成了“生活的大地到超越的天空再回到生活的大地再到超越的天空”的回环往复,诗歌就构成了一个“环视”④的结构,就构成了“天”“地”“神”“人”的圆舞,于是,整首诗就在独具创造性的“天空”意象写作并涵摄其他各方意象中,映照出诗人在现实所遭受的困境,凸显了诗人冲破阻挠的勇气和力量,最终赞美了理想的高远纯洁,给人以生生不息的希望。
在读完这首《天空》以后,我们有必要回到诗歌所载诗集《风原色》的创作时代。诗人创作《风原色》的时间大约是20世纪90年代,当时市场经济大潮刚刚兴起,整个社会都受到了下海浪潮的猛烈冲击,整个文艺界都十分低沉,诗歌界也不例外。不少诗人都逐渐停止了创作离开了诗坛,只有少数诗人仍在苦苦坚持着诗歌创作。此时,李尚朝自觉地承担起了振兴诗歌界的责任,因此,《风原色》中的诗歌大多都带有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天空》亦不例外。他坦言:“那不是我没有苦,而是用希望把那些苦置换出来,给自己光明,也给别人光明。这就是诗集《风原色》中的理想主义基调的来源。”⑤
在这首诗中,“天空”是反复出现的意象,在诗集《风原色》的其他诗中,“天空”也多次出现。作为一名从三峡的峡谷文化氛围中突围出来的青年诗人,作者反复歌唱“天空”,可见他并未在现实的压迫下消沉苦恼,而是“高扬起理想的风帆,唱起一路突围与超越的歌声,给善良的人们以慰藉”⑥。诗人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从人性的视野出发,立足于天地间,“高瞻远瞩”,呼唤一种更为纯净的生存环境与人类生活。他所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他想要使整个世界更为美好。这就是诗人所追求的理想——“天空”。对此,何休教授有着精辟的论断:“这位青年诗人以饱满的浪漫情怀所强烈追求的,乃是对植根于现实人生土壤的一种隐隐作痛的人类良知(即理想主义)的呼唤。这种呼唤,本源于他对这片峡谷乡土、对祖国以至整个世界人类的博大、深挚而亲切的爱,同时又是在一般人理想失落、消极惶惑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在他目睹和感受了现实人生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而必须急切地歌呼出来,以弥补现实人心的荒芜和空虚。”⑦
李尚朝曾说:“诗人应有自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不应该让诗歌沦丧为形式和文字本身。”⑧他认为,诗歌中重要的是情感,而不是语言。“诗歌能言及人类的终极意义,也应是诗歌的理想,让诗歌与存在相连接,在人的本质方面有所作为,并不是诗歌应该放弃的责任”⑨。因此,诗人的这种饱含深情的浪漫主义情怀,不仅表现出了他对自由和理想的无限追求,更充满了他对自然、人类和整个世界最根本的思考与关怀。这是诗人李尚朝在创作中所自觉体现出的一种追求、一种责任和一种坚持。
附:
天 空
绝不能让房屋如蚕茧般包裹我
即使在雨水中晃动着湿漉漉的头发
闪亮的雨水遮蔽眼帘
我得冲出黑暗的窗户长夜般的监视
就让梦在阳光下风干或在雨水中泡涨
我得踏过长长的阶梯
走进天空
天空,美丽深邃的天空
看一眼似乎就会被吸进去
我久久地仰望过鹤的家乡,仙的家乡
是什么声音唤我像云翼般飘浮?
是什么力量让我冉冉飞升?
回望我的房屋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
农人们赶着牛车进入深深的田野
饱含乳汁的田野、庄稼四处流淌
望大海幽蓝,沙滩上落满情人的唇印
天空高瞻远瞩
注目人世间的欢乐与爱情
我有什么理由不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1999年12月21日
①⑥⑦ 何休:《突围:大胆地反叛与超越的歌呼(代序)》,选自李尚朝《风原色》,作家出版社2000年5月第1版。
②何光顺:《感性的抗争——从王蒙〈神鸟〉看现代艺术的他在》,《郑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③何光顺:《老庄的“庸道”——兼及西方思想与老庄思想的互训》,《哲学研究》2014年第4期。
④ 何光顺:《环视中的他者与文学权力的让渡》,《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
⑤⑨ 蒋登科:《李尚朝:坚守理想主义写作》,原载蒋登科《重庆诗歌访谈》,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⑧ 李尚朝:《诗歌随想录》,选自蒋登科主编《李尚朝诗歌品鉴》,远方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