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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关系的诗性重构
——主体间性视角下鲁迅《故乡》的文本解读

2018-01-28西安思源学院西安710038

名作欣赏 2018年26期
关键词:叙述者个体鲁迅

⊙李 杨[西安思源学院, 西安 710038]

鲁迅的《故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不言而喻。自其《故乡》,现代中国作家纷纷开始了对充满生命原初印记的故乡文学探索之路,并且由此开始对个体存在之于地域空间的文学群体性反思。鲁迅对于故乡的言说中蕴含着其对于个体与他者关系、个体与人类群体问题的思索。作家与故乡的关系意喻从原点生发的坐标系,横向指涉个体生命的发端与尽头,纵向指涉人类社会的推演与发展。在鲁迅的叙说中,故乡不仅仅关乎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存在诘问,更重要的是以形而上的终极姿态探问着生命的代际演进和启蒙旨归。在《故乡》中,鲁迅通过自己独有的诗性思维将个体对时空的超越做了极为形象的诠释。

《故乡》发表于1921年5月的《新青年》,体现了鲁迅对于乡土问题的思考。在鲁迅的小说中,故乡从来不是外于主体的环境,更不是有待主体实践或改善的客体,而是与自我融合为一的投射与表达。

为了方便言说故乡记忆的需要,鲁迅在小说中构建独特的第一人称内焦点体验视角。“在内焦点中,叙述焦点与一个人物重合,于是他变成一切感觉,包括把他当作对象的感性的虚构主体:叙事可以把这个人物的感觉和想法全部告诉我们。”②故乡当中的想法和感受是伴随着回忆被叙述出来的。构成了回忆与体验两种情感基调,文本讲述了回乡之路的艰辛与叙述者回乡的热情,在第一人称内视角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当叙述主体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的时候,叙述者发出了“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的感慨。这种叙事方式展现了位于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的两个“我”之间的对话关系。“我”还能不能回到二十年前的故乡是叙述者发出的诘问。回乡是确定的叙事事件,寻找是确定的叙事动机,但时间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大千世界的生生不息,而时间中的存在更不是永恒不变。这种无法抗拒的变化使叙述者的回乡与寻找之旅充满变数,且结果悲观消极。叙事者已经领悟到“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哲学譬喻,对于二十年后回乡心态晦涩。

叙述者渐渐接近故乡,看到的不是温暖的乡情,而是苍黄的天地,萧索的荒村,没有生机和活力。叙述者的心情也随之低落。

对故乡环境的叙述,使读者产生疑问:萧索的村庄是不是故乡的所在?第一人称叙事者与故乡的关系最初是一体的。一个饱含情感的空间,“我”生于斯长于斯,“我”与故乡的关系浑然天成。马丁·布伯在其论著中把这种关系比作是母腹中的婴儿,两个生命身体朝夕相接,生命互相奔流。在故乡是人生最真实的存在。这时的故乡不曾被言说,也无法被言说。在文本中,叙事者想用语言去描述故乡的妙处,却发现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故乡面前都显得无力且多余。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故乡的作别成为人生无法选择的归宿。第一次离乡意味着个体从母体中分裂,意寓着体验主体从“我与你”关系中走出,成为与故乡对立的他者。这一刻包含着主体无限的痛苦与怀念。鲁迅先生《铸剑》中很形象地描述了自我裂变。眉尺间决定复仇离乡远去,前一夜“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③从“我与你”的关系中裂变成“我与他”的关系,故乡成了与主体对立的他者。而“我与你”的关系只能逆溯时间在记忆里搜寻。当故乡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与成人残忍世界对抗的工具时,对记忆故乡的表述在叙事中显示出乌托邦的诗性色彩。

有趣和生命力是童年时期最明显的两个特征。在对美好回忆的追溯中,叙述主体浸润在情感体验之中。主体意图重回关系,展现出对“我与你”的渴望,叙事者想和他月下扎猹,雪地捕鸟、夏夜守瓜。闰土是“我”对故乡的情感投射,抑或是童年的符号化象征。“我与你”的关系注定变成“我与他”的关系,这两种关系的转换并不存在非常明显的交替。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轮转是这种交替成了必然。距离使你变成了他,何时发生的演变,无法判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再次归乡的时候,“我”与故乡是“我与你”的对立面。与儿时在故乡的融合、共在不同,“我与他”意味着对立,意味着作为独立的个体场域上的互相排斥。不得不归的主体动机和他者排斥场域形成了两股叙事者无法抵抗的力量。叙事者在力量的漩涡中间,而故乡成为叙述者命运中不堪忍受的怫郁。

“没有活气”“萧索”是鲁迅对于“我与他”关系的最直观印象。是什么使原本的“我与你”之间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与自由。“我”与故乡的现存关系在鲁迅的叙事视角中是主体与他者的关系。回到故乡,鲁迅与闰土的关系对立,杨二嫂也不再亲切和蔼。鲁迅对于他者问题的关注在其作品尤其是《彷徨》集里能够找到端倪。彷徨是徘徊在“我与你”的边缘堕入“我与他”的深渊。在萨特看来,他人被认为是“我”全部存在的必不可少的基础,“我”必须通过他人获得关于“我”的真理。如果“我”不能正确对待他人与“我”的关系,他人将成为“我”的地狱。《祝福》中的祥林嫂炮烙似的缩手,死灰一样的眼睛,足以说明带有偏见的他者关系对主体生命力所造成的无法弥补的损伤。《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是自由选择的恋爱,而最终子君对于生活的看法,涓生对于自由的向往成为彼此的桎梏,将美好的爱情消失殆尽。在鲁迅的小说中,叙事主人公是流寓者的身份,目睹故乡众人的相互对立,相互排斥,小说当中的主人公是基本都是无家可归、无乡可依的典型,他们存在的位置被他者拨弄的七零八落。

主体能不能重回到“我与你”的关系之中呢?在《故乡》中,鲁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生命的共在体验可以重塑“我与你”的关系。文本中,展现了宏儿与“我”之间的对话,宏儿依恋着水生,不忍离故乡而去,“我”看到了宏儿与水生的关系,备感欣慰。此时的宏儿是彼时“我”,宏儿正处在“我”曾经经历的“我与你”的关系中。叙述主体从宏儿身上看到了“我”,在宏儿与水生的关系中,重温了“我”与闰土月下守瓜的诗意人生。主体的体验与宏儿的体验之所以能够共通,共融,基于主体与他者对话的可能,宏儿形成了叙述主体的他者视角。第一人称叙事将关注焦点放在主体体验,容易忽略自身的局限性,忽略外于我的他人存在。“我”在观察宏儿、水生的同时,宏儿和水生的关系存在也在衬托着“我”,反思着“我”,这是一种外视角。正是有了宏儿水生的视角,叙述主体才形成了清晰的自我意识,才能明了主体存在于时空当中的位置。存在要超越时间,只有放弃存在异于他人的独特属性,这种独特属性指涉个体的身份属性。在鲁迅的叙事中,“我”是个泛化的定义,不单单指生命个体的独立与自由。在独立与自由之上,鲁迅更加强调的是人是作为社会群体性生物存在的意义,在社会群体意义上,个体才能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独立存在的有意义的实体。这种意义不仅仅体现在个体生命演进的规律性特征更体现在作为单一生命体对于人类群体存在价值的判定。在文本中,鲁迅以“我”与另一个“我与你”关系的相遇,为主体间性的重新构建提供了无限的可能。鲁迅与闰土,宏儿与水生相遇的意义,不在于具体的个体能否重新回到生命的原初,而在于为偶然的“我与你”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必然可遵循的规律。所以人只有不断地超越,才能获得自己的本质。何谓超越?将存在从个体的生命局限性中不断剥离,走向有意义实体构建。

在文末,感性的超越再一次被理性的认知所终结。“我”不过是在走“我”的路,“我”离我的原初越来越远。在鲁迅的话语体系中,故乡是非常关键的一个立足点。既然“我”与“你”的相遇具有唯一不可逆性,不断言说故乡的意义何在?在鲁迅的笔下,故乡不断在变幻着存在的姿态,鲁镇、S城、未庄、咸亨酒店、一石居、茶馆、社庙等。这些空间保存了某些时间上的记忆,是“我——你”关系的见证。“我”的故乡回不去,“你”的故乡还能回去吗?在小说中,鲁迅更多的时候在通过身在故乡而与故乡彼此对立者的批判,对于这些人,鲁迅显出了莫名的焦虑,这种焦虑充斥于整个故乡言说的空间,使鲁迅对于故乡的表述充满了阴森,凄凉的逼仄气氛。鲁迅的故乡生命力场域是在空间焦虑的基础上构建的。这种叙事基调是鲁迅真实心态的写照。所以《故乡》中对温情的瞬间叙写就显得难能可贵,“我”在看见闰土时一瞬间的感动,宏儿与水生的相遇,宏儿在离开故乡的时候对水生的不舍。在布伯看来,“我”与“你”的相遇,“我——你”之间的纯净关系既超越时间又羁留时间,它仅是时间长河中永恒的一瞬。人注定要厮守在时间的无限绵延中,因之,他不能不栖息于“你”之世界,又不可不时时返还它之世界,流连忘返与“我与你”的唯一性与“我与它”的包容性之间。④马丁·布伯没有完全否定“我与他”关系存在的意义,“我与你”关系之所以难能可贵,是由于主体处于他者关系是人生的常态。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中诠释了重回关系的另一种可能。“他的踝骨旁边闪过一道黄光,霎时间他动也不动”。小王子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回到了自己的玫瑰花身边。回去意味着跨越时间和空间。只有一种方式能够达到就是死亡。小王子是童话,是用童真的语言讲述了成人的世界,在成人的世界,只有死亡才能重回关系。在海德格尔看来死亡包含着人全部的存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还不完整无法考察存在的意义,我们死了以后,存在完整了,却不能考察存在的意义。真正的存在不可知,而个体却是最真实的存在。从个体存在的视角无法看到“我”的存在,完整的存在必须依靠他者的视角来构建。在《故乡》中,鲁迅有感于存在在时间中的变化,言说理想关系逝去的感伤,但他更肯定了存在之于时间的价值。他虽然在用成人近乎绝望的语言却塑造个体存在的乐园,讲述原初关系对于存在的重要价值。所以在《故乡》的结局中,鲁迅看到了希望,更愿意对关系的重构寄予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显然鲁迅叙说的关系重构方式更为积极。

将《故乡》的写作放置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的大背景下,“五四”运动开始于文字革命与文学革命。鲁迅的白话文小说,多讲述仁义道德背后的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鲁迅认为在思想上也应该坚定不移的打破封建思想的牢笼,以思想启蒙的方式促使国人在经济制度、政治制度上的理性自觉。这种自觉是鲁迅对晚清以来所提倡的“师夷长技以自强”理念的反思。国人对物质、技术、制度的崇拜和学习能不能引领我们的民族和文化自觉。鲁迅先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他本人在《文化偏执论》中阐述了他对于物质技术的看法。“欧洲十九世纪之文明,其度越前古,凌驾亚东,诚不俟明察而见矣。然既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则偏于一极,固理势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显。”⑤“五四”以来我们反对的是儒学思想当中的实用理性精神,希冀革除儒家思想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反对国民对人生和世界保持一种清醒、冷静的理智态度。鲁迅敏锐地感觉到,我们对儒学实用理性的摒弃的同时,对西方先进器物文化的盲目崇拜,将会导致我们对于技术理性的非理性崇拜。儒学的实用理性精神使人异化,将生命力高昂的闰土便成了只会卑躬屈膝的奴才,将面目尚且温柔的杨二嫂变成了圆规一样的刻薄尖酸,将有些圆润的祥林嫂打入了死亡的深渊,将极好的故乡变成了阴郁闭塞的四角空间。将“我”拉出理想的关系,被客体孤立异化。国人在“德先生”和“赛先生”大刀阔斧的改革下有可能被二次异化。但鲁迅排斥实用理性造成的异化,他崇尚个体生命的原初,健康和完整。在其小说中他对健康的人性给予了礼赞。鲁迅欣赏幼时闰土,也在长妈妈给自己讲的故事中找了温情,甚至会觉得沉醉在文本之中刻板的先生非常的可爱。正是对人作为感性存在的坚持,才会在闰土呼“老爷”的时候惊愕,会对杨二嫂吊着嗓子的声音感到刺耳和厌烦。鲁迅和庄子一样,讲了许多冷酷的话,实际里却深深地透露出对生命、人生、感性的眷恋和爱护。

身为思想家的鲁迅体察到了个人与群体发展的必然性规律。人与社会在现代性中,限于异化又反抗异化,历史就是在异化与反抗异化的对抗中展开的规律。这一反思无疑是深刻的。在《故乡》中,鲁迅对抗异化的方式是将人性返归集体性记忆深处,用诗意来安顿存在。鲁迅排斥血缘宗法为纽带的小农业家庭生产的社会所产生的心理依赖,却又对审美关系构建寄予希望,他努力想要剥离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和思维模式留下的痕迹,但他在表达上无法脱离日常经验的框架,又无法在形式逻辑上进行纯粹的提炼和完全理性的思辨。无法剥离的黏着形成了鲁迅故乡强大的叙事动力,也形成了近现代乡土文学的叙事漩涡。在漩涡中,很多作家同鲁迅一样伴随着成长逐渐从故乡的母体中脱离,进行自我的裂变。却又在主观意愿希望故乡能够接纳裂变的自我,重构原初的关系。在这种叙事心态的影响下,故乡成了作家自我意识裂变与期待文化身份认同两种相悖力量角逐的场所。通过叙述与故乡之间的关系,中国近现代乡土作家对乡土文化进行深层次的认知、反思和批判,而对自身文化的确认和自信也正是在认知、反思、批判中完成的。鲁迅先生通过对人与他人、人与空间、人与人类群体关系的叩问走出了批判、反思的第一步,帮助建立民族文化自信。正是在这一过程当中,中国乡土作家才能够认同与确信文化身份,这是鲁迅言说故乡的意义所在。

① “我与你”出自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的论著《我与你》。在这部著作中,马丁布伯定义了两类关系:一类是“我与你”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构建不是基于主体任何的需要;第二类是“我与他”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构建基于世界和人生的二重性,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② 谭君强:《叙述的力量:鲁迅小说叙事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

③ 鲁迅:《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

④〔奥〕马丁·布伯:《我与你》,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页。

⑤ 鲁迅:《坟》,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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