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帅:中国唯一“手语 律师”
2018-01-28传云
●文/传云
2018年 4月 3日深夜,有人转给唐帅一个视频,一名聋哑人对着镜头说:“对不起朋友们,我要自杀了。”作为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唐帅立即把视频转到上百个聋哑人群,发动大家一起寻找此人。11分钟后,这名来自内蒙古的聋哑人被找到,并获救。唐帅说:“借助手机,我有办法在全国找出任何一个聋哑人,或与之相关的人员。”在庞大的无声世界,唐帅每天都在努力着,尽己所能地帮助有需要的聋哑人……
来自聋哑家庭袁背着父亲学手语
唐帅是出生在重庆一个特殊家庭的 80后,双亲都是聋哑人,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厂里都是聋哑人职工。父亲给他取名唐帅,有望子成“元帅”之意,期望他出人头地,跳出聋哑人圈子。
唐帅从小被送到外婆家,只为更好地学习健全人的语言。即便回家后,父亲也极力反对他学手语。在父亲看来,儿子融入正常社会就够了,哪怕和自己零沟通。但外婆却告诉唐帅:“不学手语,父母老了,你怎么带他们去看病?”于是,唐帅从小就偷偷学起了手语,他的愿望是“将来多帮助像我父母一样的聋哑人”。
上初中时,唐帅经常帮助相识的聋哑街坊,为他们充当“传声筒”。一天,聋哑邻居老马跑到唐帅家,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经过手语交谈,唐帅得知,老马刚才在一家商店买东西,付了 100元给店主,但当时一起付钱的顾客有好几个,店主分不清到底是谁没给钱、谁又该找补,就要求买主逐一说明。老马“说”不了,因此店主一口咬定是他没付钱。情急之下,老马想到了热心的唐帅。“老马用手语告诉我,他那张 100元的钞票上有明显的折角和标记。”唐帅将这些信息向店主说明,店主找出了老马给的那张 100元,误会就此澄清。
从小到大,行侠仗义的事唐帅做过不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聋哑人一遇到矛盾纠纷往往只能干着急。能利用自己的特长帮到他们,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唐帅没能如父亲所愿离开聋哑人圈子。大学刚毕业,他就考取了手语翻译证书,给重庆市九龙坡区公安局做起了手语翻译。其间,唐帅接触了大量聋哑人犯罪嫌疑人,他们往往生活在社会底层,大部分不识字,有的甚至连手语都不会。
唐帅至今忘不了一个 19岁的广西男孩。父母在新疆采棉花,他从小没人管,没上过学,也不会手语。在村里,男孩饿得受不了时,为偷一小袋米杀死了一个老太太。公安部门请唐帅去协助审讯。在高墙电网笼罩下的看守所,唐帅和男孩同吃同住。怕男孩攻击,矿泉水瓶的盖子全被卸了,吃饭没筷子,靠手抓。僵持两天后,男孩崩溃了。不会说话、不会手语的他,用最简单的肢体动作,“重演”了一遍犯罪过程。
末了,男孩闭上眼,握拳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等着被拷走的动作。唐帅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他低头感叹,一个生活在那么封闭环境中的聋哑人,从来没人教导,也没人抚慰,但他懂得认罪受罚。
因与健全人交流困难,有些聋哑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犯罪团伙。他们内部等级分明,流窜作案。唐帅心痛地说:“我们正常人的社会,对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决定尽己所能,帮助他们。
从翻译到律师,无声世界的“正义使者”
在公安局担任了6年手语翻译,唐帅熟练运用手语参与讯问取证,成功协助单位破获了上千件有关聋哑人的疑难案件。然而,唐帅也在工作中发现了司法手语翻译的一些短板:多数手语翻译人员毕业于专业学校,他们学的是普通话手语,面对聋哑人使用方言手语的情况,往往无法真正传达其意思;手语翻译人员基本都是非法律专业出身,对某些专业的法律术语不了解,在案件翻译工作中可能出现词不达意的现象,从而影响判决的公正性。
有一位老奶奶找到唐帅,她女儿因涉嫌偷盗一部苹果手机被捕。在通过手语翻译完成的笔录中,女儿已经招供,但她告诉母亲压根儿没偷。唐帅调取审讯录像才发现,嫌疑人坚称“没偷”,手语翻译却翻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苹果手机”。
唐帅发现,没人对手语翻译的工作进行审核,还有许多翻译是教师出身,根本看不太明白聋哑人的“自然手语”,双方的交流变成了“鸡同鸭讲”,翻译只能连蒙带猜地揣摩聋哑嫌疑人的意思。一次庭审中,唐帅直接打断手语翻译的演示,指出对方偷工减料,完全跳过了“庭审规则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诉讼权利”那一大段。翻译的脸红了,此前从没人这样质疑过他。
这样的情况看多了,唐帅决定结合自己的手语优势和法律知识,去填补国内“手语律师”的空白,专门为聋哑人提供法律服务。2012年他开始努力准备司法考试,并以400分的好成绩达成心愿。
转换角色后的唐帅,曾为一个聋哑男子辩护。男子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个老太太的钱,整整2万元现金,这是老太太取出的养老钱,准备给孙子看病用。开庭时,唐帅看见庭下密密麻麻坐着老人的家属,大家悲愤难平,有人指着他大骂,“这种人渣,你为什么要替他辩护?”
唐帅从辩护席上站起来,请求法官允许他讲一个故事:这个聋哑人拿偷来的钱做了什么?他去给一个好友的遗孤交了学费。孩子的父母也是聋哑人,在一次自然灾害中去世,这个聋哑人自己也没钱,却还想着帮好友的孩子。“好人与坏人没有绝对的区分。”唐帅坚信,替这些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辩护,是在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
2014年5月的一天,重庆大渡口区鼎圣律师事务所。一位70多岁的老人迈进唐帅的办公室,开口就喊:“唐律师,求你救救我女儿吧!”唐帅急忙起身,扶着老人就坐。老人边抹泪边诉说,老人的女儿是一名聋哑人,因为涉嫌抢劫被公安机关拘捕,即将被检察院起诉。“我女儿一向胆小怕事,怎么可能去抢劫呢?她又没法表达,一定是被冤枉了。”了解基本情况后,唐帅决定接手这个案子。
“因为聋哑人面对法律事务的特殊劣势,该案嫌疑人可能无法充分地为自己辩护。”事不宜迟,唐帅立马奔向检察院查阅全案证据,特别是回看了公安机关讯问这位聋哑人的同步影像材料。很快,唐帅就发现了疑点:“这位嫌疑人用手语提出的供述,与手语翻译人员的翻译明显有出入!她是被一个女性聋哑人朋友骗到作案现场‘放风’的,当发现朋友等人实施抢劫时,她当场就吓跑了,事后又去派出所报案,可惜没人理解她表达的意思,女孩又不识字……”
唐帅将情况写入辩护意见,旋即提交检察院核查。随后,检察院又找来其他3名精通方言手语的翻译人员,再次进行验证。验证结果和唐帅的意见完全一致。最终,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对这位聋哑嫌疑人作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成为手语律师以来,唐帅一直忙碌在聋哑人司法工作最前沿,每年处理相关案件数百件。“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力将案件正本清源,不放过一个坏人,也要还好人一个公道。”唐帅坚定地说。
成为人大代表,不愿做中国的“唯一”
连续多年,唐帅都在办公室里过除夕,平均每周要接两三起聋哑人相关的案子,他实在太忙了。
2017年3月,唐帅的微信更是在一夜之间“差点爆掉”。一条条好友请求飞快弹出,淹没了手机屏幕。很快,他的好友数量达到5000人的上限。申请扩容后,这个数量又骤升到1万人上限。
让唐帅出名的是一条不长的宣传视频,由重庆市大渡口区委政法委发布。在片子里,这个头发自来卷、戴着框架眼镜的80后年轻人,被介绍为“中国唯一一个手语律师”。那些急切向唐帅涌来的陌生人,来自不同地区。他们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动作和表情。在随时可能响起的视频通话中,他们蹙着,噘着嘴,打着手势,向唐帅抛出一个个“小儿科”问题:怎样办结婚手续?律师和法官有啥区别?在家被打了怎么离婚?超过200个聋哑人在微信上找唐帅“报案”。有人被骗了钱,有人被打伤,有人被家暴,有人被拐卖嫁到远乡……
有几个聋哑人坐了几小时大巴,从四川赶来重庆,唐帅一问,他们长期被一个聋哑人团伙勒索,要“报案”。“你们报案要找警察呀,不是找我!”唐帅有些哭笑不得。那几个聋哑人说,去过警察局,人家看不懂手语,他们又不会写字,只好灰头土脸地走掉。
几个月的时间里,唐帅每天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灭微信上密集的“小红点”。办公桌上一本本卷宗堆成小山,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嘟嘟响起,凌晨两三点也照响不误,但他不忍心晚上关机,生怕错过一个紧急求助。
2018年4月3日深夜,有人转给唐帅一个视频,一个聋哑人对着镜头宣布:“对不起,聋哑人朋友们,我要自杀了。”唐帅急得团团转,他把视频转到上百个聋哑人群,11分钟后,这个来自内蒙古的聋哑人被找到。“要在全国找一个聋哑人,就凭我一个手机,基本上都能找到相关的人。”全国有2000万聋哑人群体,这意味着每65张面孔中,就有一个聋哑人。难以想象的是,当这个庞大的群体遇到法律问题,能无障碍沟通的律师却寥寥无几。
唐帅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因为长期向聋哑人普法,帮助他们维权,他被评为“重庆好人”。在2018年的重庆市人民代表大会上,作为大渡口区人大代表的唐帅,在议案中提出成立一个独立的手语翻译协会,对涉及聋哑人的司法审讯录像进行鉴定,不让手语翻译成为“事实上的裁决者”。同时,该协会还能对手语翻译进行培训,让他们学习法律、医学等专业术语,制定翻译规范。
作为律师事务所主任,唐帅请来专业教师,每天给所里的律师上手语课。但培训了一两个月,收效甚微。他又换个了思路,招来5名聋哑人大学生。如今,他们成了唐帅的助理,能给聋哑人解答简单的法律问题。
近两年,唐帅逐渐将重心从为聋哑人代理案子转移到普法上。他连续多年担任区残联的法律顾问,一年工资不及接一个普通案件的报酬。他每月给区里数百个聋哑人开讲座,告诉他们最基础的法律常识,包括什么是犯罪。
为了扩大覆盖面,唐帅又做了App和微信公众号,他要求自己律所的所有律师都注册使用,免费在上面给聋哑人提供法律咨询。做这些普法工作,几乎占用了唐帅的所有业余时间。有时候,他忍不住感叹:“年轻人有的活动,我几乎都没有。”唐帅近两年的收入也都用在了这些“副业”上,车早就旧了,他也舍不得换。
唐帅坚信,只要继续向聋哑人普法,他们的法律需求就会日益浮现,最终能得到社会的重视。在为无声世界的人们争取权益的漫长道路上,这位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更希望自己不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