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
2018-01-27刘紫剑
刘紫剑
1
姐姐把我的故事总是从五岁讲起。那一年,我终于不用家人看护,可以自由地奔跑,游走在南杜庄的前村后巷,打狗撵鸡,乐此不疲。也是那一年,我开始流利地表达,多年以后,从别人的嘴里复述出来,多是语无伦次的人云亦云,比如“东风吹,战鼓擂”,比如“大寨红旗满天飞”……一看到乡亲们围成一圈,我拉开场子开始演讲,大我不到两岁的姐姐就哭着回家搬救兵。
在父亲气急败坏地拎着鞋底冲来之前,我气喘吁吁地喊完最后一句台词“毛主席的思想放光辉”,然后钻出人群,一溜烟地消失在巷道的拐角。
在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我早早成名,小小年纪就成为那个单调年代里全村一朵闪亮的“奇葩”,东岭的麦田里,南沟的棉垄间,后村的机井旁,有人的地方,都是我的战场。不过最多的,还是老祠堂,也是村小学,我站在门口的高台上,眼望长天,物我两忘,手舞足蹈,一望无际地表达。
不明白我的童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望,在懵懂未开的人之初,想要告诉这个世界什么?村里的人却只用一个词就把我定性:人来疯。
而乡亲们不会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在遥远的安徽凤阳,也是一帮农民,偷偷干了一桩“大事”,引发了中国农村的一场革命。还是那一年的冬天,在遥远的北京,更多的人集聚在一起,拨正了这个国家的航向。
我只知道村小学的门口,我和大队主任,还有生产队长常常讲话的地方,挂起了一盏电灯。我们村通电了!那一夜,村里的孩子们几乎彻夜狂欢,围着那盏灯打闹、喧哗。真亮呀,像太阳一样——我盯住那个奇怪的东西看了好长时间:好厉害!连黑夜也怕它,给它让出那么大的地方——藏着那么多妖魔鬼怪的沉沉的山村的黑夜。
直到那夜睡着以后,在梦里,依然有一个太阳,亮得发黑。
2
上学直接从二年级起读,不是因为天赋异禀、资质聪颖,而是因为姐姐上学时,我总在后面当跟屁虫。想听的时候听一阵,不想听了就出去玩。累了,倚在教室外的墙角睡一觉。升级考试的时候,缠着好看的大辫子老师讨来一张试卷,没有课桌,就趴在地上写。成绩出来,居然排第六。一个年级只有九个人。
一旦真正上了学,才发现人生苦恼从此始。以前只有父亲能打我,现在大辫子也可以,长长的戒尺,落在颤抖的双手上。一戒尺下去,两道棱隆起。呸!这个臭女人,哪儿好看了:眼睛大的,跟驴粪蛋一样;皮肤白的,跟鬼一样。
上课的时候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动不动自言自语。大辫子百般无奈,赶我到门口罚站。一个学期,几乎一半时间是在教室外完成的。长天上流云,落地化甘霖,大路上人群,有合也有分。一阵狗叫,一声鸟啼,都可以把我从书本上拉离,大自然这个课堂就是这么神奇。
爱出神的毛病保持到现在,坐在书房里,时不时心驰八荒神游万里。而那个时候,我能“驰”和“游”到哪儿去?学校在全村的最高处。北向十余里,是连绵起伏的中条山。南向十余里,是一条大河波浪宽,过了河就是莽苍的秦岭山系。东西两侧,都是沟壑交错的丘陵地带。
那年夏天,跟着大人第一次见识了那条大河的威力。山头高的潮头过后,是黑压压的煤炭和浮柴,是猪狗牛羊的尸体,是三瘸子的老婆,爬在一扇木门上,双手紧紧地抓住门环,赤裸的身体在泥水里白晃晃地耀眼。水性甚好的三瘸子几个“狗刨”就把那扇门板抓住。拖回岸上的时候,女的像死人一样,就那么直挺挺地趴着。还是我奶奶挤开围观的人群,用一件大褂隔断那些贪婪的眼神。有经验的老人牵来一头毛驴,把那女的横爬在上面,三瘸子牵着,一瘸一拐地满河滩溜达,几圈晃下来,那女的哇哇吐出半盆黄水,发出哼哼的颤音。再后来,就成了三瘸子的老婆,给三瘸子连着生了四个光葫芦,导致了三瘸子后半生的牛马生涯。
长大以后,查资料:1981年,黄河发大水,流量达5600立方米/秒;而正常年份下,它的平均流量不到两千。大水过后的第二年,我家成了“万斤户”,九口人分了四十多亩地,虽然多是山地,打回的粮食还是让爷爷奶奶咧嘴笑了一个夏天。秋天把多余的麦子卖给粮站以后,在公社的戏台上,父亲满面红光地推回一辆扎着红绸的“飞鸽”自行车。
当年的自行车质量真是好呀,这辆“飞鸽”在随后的几年里被我摔得伤痕累累,一脚蹬出去,依然风驰电掣、追云赶月。大辫子嫁到二十里外县城的那天,我骑着“飞鸽”一路追赶。赶上又能怎么样呢?大辫子端坐在骡子背上,蒙着红盖头的脸侧过来,轻轻摆了摆手;稍停,又摆了摆手。
1983年的冬天好冷啊,寒风掠过冬日光秃秃的原野。我在黄土路边,看着自己美丽的老师,渐行渐远。
3
初中开始,语文出奇地好,作文总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喜欢拜伦、雪莱、济慈……真的不知道喜欢他们什么,只觉得有万千的愁绪需要一行一行的表达。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可以倒背如流。忽一日,遇見三毛,惊为天人。这种感觉,成年后还发生过一次,就是第一次读到李娟,由是记住了遥远的阿勒泰和冬日牧场。
初二那年夏天,一把大火在大兴安岭烧了快一个月。乡亲们说,都怪除夕夜里电视上那个摇来晃去的小伙子,大过年的,放什么火嘛!
也就在那一年,牛仔服、喇叭裤、蛤蟆镜……从城市里风靡到我们乡上。“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拎着书包大小的收录机满街晃悠,发出的音响震耳欲聋。不远处,女孩子身着鲜艳的连衣裙,露出小臂和小腿,咯咯咯地挤做一团。
万物萌动,春潮汹涌。
期末的《政治》试卷上,多了一个名词解释: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4
1989年秋天,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亦步亦趋在父亲的身后,挤出万头攒动的人潮,抬头喘气的工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被深深震撼:那么高大雄伟的城墙,那么热闹繁华的西安……
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回想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个秋天,成为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此前,我是晋西南山区的一个乡村少年;此后,我成了西安城里的一名中专生,乡亲们眼中的“公家人”。
所上的中专,就是被誉为“西北电力黄埔”的西安电力学校。不仅没有学费,还能领到补助,男生每月是31斤粮票,女生27斤。不过那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我每天都感到饿。两年以后,有个女生以救灾的名义每月塞给我饭票——当然,这是后话。
想家。同学们很少有不想家的,都只是些十多岁的孩子。我时常一个人,扒着东门内侧的豁口登上城墙。残破不堪的墙体,堆满垃圾的护城河,杂草丛生的漫道。一次次,站在城墙的垛口上引颈东望——现在只用两个小时车程即可抵达的山西芮城,在那时年少的情怀里,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一个人常常坐到黄昏,静静地看书,呆呆地出神。落日楼头,有人在暮色中吹一种古老的乐器,椭圆体,黑色,发出沉郁哀怨的声音。后来读贾平凹的《废都》,知道那叫“埙”。
想家的心情,大约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调整过来,四年的中专生活开始了……
高大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漂亮的汽机老师。小分头油亮的学生会干部。三角钱的醋熘白菜,六角钱的鱼香肉丝,而一元钱,就可以吃到红烧鱼或虾,记忆中四年只打过两次。周六操场上的电影,还有团委办的舞会。每到中午,从拥挤的食堂里玩命打出一份饭,蹲在操场边上,听广播里的校园新闻。
秋风越来越凉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那年春天在山海关卧轨的诗人风靡校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了最有格调的标签。四年以后,一代人在《同桌的你》和《睡在上铺的兄弟》里,共同追忆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追忆那无限美好的单纯和勇敢。
5
第三学年开始的时候,由学校组织,每个班选两名同学到兴庆宫学习交际舞。秋天很快到了,大街上的叶子飘飘洒洒。跳舞的时候,我能清楚看见女舞伴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又一曲响起,我悄悄把她的袖子拉下来压在手里。
那一年我十八岁,她也十八岁,正是春心萌动的年龄。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能让彼此思维短路。一万头小鹿,在心中欢快地跳跃。
学校对学生恋爱抓得很紧,学生科长自诩“手握无情棒,专门打鸳鸯”。白天要上课,属于我们的只有下午六点放学到晚上十点就寝这段时间。两个人低着头,只想往人少处走。城墙边、护城河、兴庆宫……担惊受怕的两年,只为在西安城的东郊,安放一段青涩的爱情。
1993年6月,毕业典礼之后的一个凌晨,太阳还没有露头的时候,我在城墙北门外的大豁口处,当时西安最大的长途客运站,乘车离开西安。廷明送我到车上,“保重啊紫剑”,下车时他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你要努力啊。回来,回到西安。”此前三天,女友已西去,初恋画上了永远的句号。
然后是七百里崎岖的北行路,金锁关,黄陵,富县,九焰山。傍晚时,落脚在延安东北四十华里的一个小镇,姚店。
延安发电厂锅炉运行工,是我此生从事的第一份工作。
6
姚店依山傍河,位于三山夹峙的川道中。
山名青华山,植被稀少,黄尘弥漫。山因寺而名,寺名青华寺,建筑粗糙,香火零落。
小河是延河的支流,浅处仅可没脚,深处听说曾吞噬过几条生命。河床及两岸分布着大小卵石,证明着这条河流的历史。
一条小街道,成就一川的喧嚣。在街上的小酒馆里,不止一次地烂醉如泥,想家,想女友,想西安……感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清醒的时候,疯狂地读书、写作,在青华山上声嘶力竭地背诵《西风颂》: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西风呵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春天不会远!
《春天的故事》是那些年最火的歌。一位老人1979年在南海边画了圈之后,十三年之后又去写了诗篇。东方风来满眼春,那是沿海。在僻远的西北黄土高原,春风还在路上。
小电厂有着红色的背景和光荣的历史。但在我的记忆里,就是污浊的车间,弥漫的粉尘,破旧的设备,三块五的“隋唐烧酒”,一块一的“金丝猴烟”,师傅的诙段子,陪我熬过一个又一个夜班。两年半之后,我下了运行,到管理岗位。班组设酒相送,师傅醉眼蒙眬地劝:“机关人难处啊。不行,你再回来。”
我没有回去。虽然我有着太多不适应机关的缺点,性格耿直,头脑简单。在机关大楼里跌跌撞撞地磨炼了两年,前途和心情一片暗淡,直到有一天,在楼梯上碰到一位女孩,穿着朴素的工装,步履轻盈,素面朝天,笑靥如花,清纯似兰。
我在姚店待了八年三个月,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7
结婚第二年,女儿出生。2001年10月,她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我应聘到了陕北的更北方——榆林,一个传说中水草丰美、榆树成林的地方。单位在这个老城的西墙外。和西安城墙同建于明洪武年间的老城墙,六百多年的历史,千疮百孔,每一处斑痕都是一张大开的口,说着无声的故事。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我十楼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褐色的墙砖上金色的阳光,看到那些破碎的歷史。
而现实中,这座全国历史文化名城是一个正在开发中的国家级能源化工基地,被誉为“中国的科威特”。这是个充满活力、势不可挡的城市,身处其中,几乎能听到它快速的拔节声。我当时的同事们,在这片荒凉了亿万斯年的土地上架设铁塔、密布银线,将源源不断的电能输送到每一个角落,供养着这个城市的成长所需。我在每个建设的工地中、在每条线路的巡查中、在每个设备的维护中,记住了他们朴实的面孔和纯真的笑脸。
这一年的冬天,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转过年来,电力体制改革,电厂和电网分开,我和妻子成了两“家”人。一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8
从女儿三岁开始,教她背唐诗,先五绝,再七绝,到五律、七律,到她上小学时,已会背200多首。“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带女儿到西安,给她讲这座城三千多年的建城史,一千多年的建都史;讲周秦汉唐的赫赫威仪,宋元明清的一隅偏安;讲从长安到西安的缘由;讲“汉冢唐塔猪(朱)打圈”的由来:汉朝信道,喜修大陵;唐朝崇佛,普建佛塔;到了朱元璋坐天下的时候,高筑墙,广积粮,西安城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规模。
“我要去西安上学”,女儿说。“好吧”,我答应女儿,那是2006年的春天。那个时候,我所在的企业集团总部,刚刚发布了中央企业第一份社会责任报告,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央企形象,初步显现。
我没料到对女儿的承诺,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兑现。
2008年注定是个喜忧参半的年份。春节期间,罕见的雨雪冰冻灾害像一只巨人的手,把钢筋铁骨的输电塔扭成麻花,我的同事们挺身应战,不惧生死,力挽狂澜。五月,特大地震袭来,汶川成为国人的心痛,同事们又一次披挂上阵,奔赴抗震一线。八月,奥运圣火在北京被熊熊点燃,当你在荧屏前欢呼雀跃的时候,我那些可爱的同事们蹲守在铁塔下,仰头数星星,俯首报平安。
这年年底,我又一次参加应聘,不过这一次是南下,借着这个企业良好的用人机制,我招聘到了原单位的上级——陕西省电力公司。我到了省会西安。
用了十六年的时间,重新回到这座城市。
“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辉煌的历史造就了西安多彩的神韵。十六年,对她来讲,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就在这一挥间,十六年后的西安,凤凰涅槃,体量剧增,容颜大变。
9
重新回到西安的那年冬天,接到奶奶病重的消息,抱着一线希望匆匆往回赶。关中平原上刚下了2009年的第一场雪,漫山遍野的白。路过华山的时候,心里隐隐一沉。华山其实就是块大白石头,雪落在上面应该不明显,而我那天清晰地看见,华山戴了一顶白帽子。
华山都戴了一顶白帽子!!!
凄凉的唢呐声中,奶奶的棺木慢慢沉入大地,在她的左侧,爷爷已等了16年。“生如白驹过隙,此身乃是草芥。”铲土回填的一瞬间,亲友们的哭声骤然爆发,而我清晰地听到,有一声嘹亮的长音夹杂其间。仰头向上,辽阔的长天上,是一行南归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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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巧合,十八大召开的那年秋天,我正在北京北四环的鲁迅文学院,参加第十八期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这是我在写作十余年、发表近百万字后,第一次接受系统的专业培训。在国家顶级的文學圣地,近距离接触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一时间看海阔天空、百花烂漫。
从九月初到年底,这四个月里,我看到了完整的北京的秋天。“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郁达夫先生如是说。
就现代文学馆小小的院子,也有无限的美:不必说金碧辉煌的银杏,风情万种的残荷;也不必说那肥硕的花猫,贪吃的游鱼。单那满院的雕塑,就让你心生敬仰、驻足流连:鲁、郭、茅、巴、老、曹……俱是神一般的存在。
在鲁院学习的每一天,都是新鲜、欣喜和欣慰的,每一天都有收获,每一天都在进步。期间,我转型小说创作,第一个中篇就被《北京文学》留用。到了十月,一个振奋的消息传来:莫言得了诺奖!
十一月,一个词横空出世,汇聚出强大的和声: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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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院出来,我一直在路上。
我走进秦岭深处我国第一座输电线路融冰保线站,走进陕北山区大大小小十余个扶贫点,走进河西走廊的特高压建设工地,走进世界上海拔最高、自然条件最复杂、施工难度最大的藏中联网工程……用我笨拙的笔努力描写那些无私奉献的电力建设者们,描写他们憨厚的笑容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
刚刚过去的2017年,是我创作成就最大的一年。二十多万字的小说、报告文学见诸全国十余家报刊,获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工业征文大赛小说奖、首届国企好故事征文奖等。七月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的号角吹响时,又一本文学专著《盛大之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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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是七月的长安夜,盛夏已至,盛世安然。
我在电脑上输入这篇文章的时候,万千思虑,奔注指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那个在南杜庄巷道里风一样自由的赤子,孤坐长安城头思乡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北上坚持梦想的游子,以及越来越安详的今天。
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与启程。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我想要表达什么?
——感恩!
感恩父母、妻子和女儿,他们给了我生命、爱和责任。
感恩文字,它给了我光荣与自信,诗和远方。
感恩企业,它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尤其是,它还是一个给人类带来光明和梦想的行业。
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以它斗转星移的伟力,将我个人的四十年,将我们每个人的四十年,将整个国家的四十年,固化成永远而鲜活的标本,并以它的勃勃生机,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更好的未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