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故乡
2018-01-27秋子红
秋子红
1
我大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从门外进来了。
厨房里的空气骤然干燥得像要蹦出火星,我妈在灶火将风箱拉得啪嗒啪嗒山响,我父亲蹴在炕沿上,将碗里的包谷糁子在喉咙眼里弄出很香甜的吸溜吸溜声。我妹子探出筷子,从我大哥面前的菜碗里夹出几根生萝卜丝丝,还没送进嘴,“啪”一声,我妹子后脑勺上结结实实落下一只大巴掌。我妹子张圆嘴,紧跟着,尖利的哭声,像刚刚放闸的洪水,泄得整个屋里到处都是。
我妈将手里端的饭碗往灶台上狠劲一墩,起身从炕上抓起一只疙瘩笤帚,胳膊往上一抡,疙瘩笤帚雨点似的一下下落在我大哥头上。
我不活了,你娃叫我死呢么。
我妈边抡胳膊边说。
我妈一生气,就说她不想活了。我妈一辈子这样说着说着,就将我们一个个给说大了,将她自个给说老了。
我大哥的头往上干戳着,一动不动,好像他的头不是头,是一截烂木头。我妈手里的疙瘩笤帚抡着抡着忽然就停了,不是她的胳膊抡困了没了劲,而是她看见我大哥眼里的泪,它们像一只只吊线虫,从我大哥的眼眶里爬出来,圆圆的,亮亮的,已爬到了他的下巴上。
我不活了!
我大哥粗吼了一声,将他手里的饭碗往脚地上狠劲一掼,瓷碗咣当一声碎了。
包谷糁子倒在地上,稀得狗都撵不上,却溅得脚地上到处都是。
天阴沉沉的,一大块厚厚的云,低低压在我家房顶上,我老担心,要是它落下来,会不会将地上的人压死?
2
我大哥初中毕业后,没有再上高中。
不是他书念得不好,是我家成分不好。
我爷爷是地主,我们理所当然也是地主。这让我们羞愧、耻辱,感觉自己肮脏、罪恶。在村里麦场上看电影,我老想,爷爷是不是也像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一样,欺男霸女,剥削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糟踏人家花骨朵样的黄花大闺女。
我父亲说,你爷善人么,走路怕踏死蚂蚁,心慈得比女人还软。
我父亲说,你爷说,娃哎,叫花是懒下的,财东是攒下的。
我父亲说,你爷说,早起一时,松泛一天。
我爷爷早上醒得比一只司晨的公鸡还早,散完二亩地的粪,铡了两背篓青草,别人才伸着懒腰揉着眼从炕上爬起来。我爷爷提个粪筐,拿个半截铁锨满村满野去拾粪,隔夜的狗屎冻得硬咣咣的,牛马在大清早屙的第一泡粪软乎乎总散发着甜丝丝的热气,一堆狗屎一泡牛粪,我爷爷拾得一张精瘦的脸笑嘻嘻的。我爷爷拾着拾着,就将自己拾成了我们塬上的大财东。我爷爷雇了三个长工,我爷爷老鼠样自己啃着干馍馍,给三个长工油饼泡喝的,我爷咕儿一声咽下一口馍,喝一口凉水说,伙计,喝好咥饱给咱把地里的庄稼拾掇好!
我父亲扛着镢头去上工。后街唐斜眼斜着他著名的一对斜眼跟我父亲打招呼,老五哎,娃回来了么?
我父亲木木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说,会娃回来了。
回来好么,戳牛尻子么,地主么。
唐斜眼一对著名的斜眼斜到了耳茬根。
我父亲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
我父亲有一双厚厚的青里泛紫的嘴唇,好像他心里要说的话,都让这双厚嘴唇给堵住了。
娃娃伙,都趔开,嘚——乞——
唐斜眼做出个吆牛种地的样子,得意洋洋的。
上工的人像一群下毕蛋后的老母鸡,“轰”一声很快活地笑了。
像忽地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大哥膀子一轮,一只拳头飞出去,唐斜眼的嘴里从此少了两颗黄黄的大门牙。
3
雨,终于落下了。
秋天的雨,要么不下,十天半月都不下,旱得地里的玉米一垄接一垄拧绳子了干了死了,旱得村庄成了土黄色田野成了土黄色整个塬上成了土黄色,旱得人心里焦躁得成了一块干胡基。
要么下起来,十天半月都不晴,天是湿的地是湿的房顶是湿的院子是湿的街巷是湿的整个塬上是湿的,人心里潮湿得随便一拧都能拧出一把水来。
二胡声像一根绵绵的柔韧的丝线,穿过雨声风声穿过我家后院的鸡鸣猪叫狗吠声,从柴房里飘出来。
我大哥住进了我们家后院的柴房。
我大哥将墙上倒挂的锄头镢头取下来挂在了房檐口,将我妈几十年攒下的旧衣烂鞋破网套塞进了炕洞,将我父亲从村前屋后拾回家的锈铁烂铜堆在后院墙根下,柴房就成了我大哥的世界。我大哥用油漆将柴房破烂不堪的木门漆出红盏盏的颜色,用壁纸将柴房裂缝的土墙贴出青幽幽的颜色,我大哥将一沓书摆在炕上窗根下,我们家的柴房,一下成了我大哥的世界了。
我大哥摆弄起了二胡。
我大哥让二胡发出知了叫一样的嘶嘶啦啦声,后来成了老鼠磨牙似的咯吱咯吱声,再后来成了村口的风声河滩的水声玉米地里风吹玉米叶的窸窸窣窣声。现在,它成了一根根绵绵的柔韧的丝线,从我大哥住的柴房里飘过来,像烈马在野地里嘶鸣,像寡妇在坟地里哭坟,像一只猫爪爪在抓人胸口,我妈我父亲让我大哥的二胡声给缠成了两颗凄凄惶惶的蚕茧儿。
我父親吧嗒吧嗒吃着旱烟。
我妈在窗根绱鞋。
我父亲吧嗒吧嗒吃着吃着就停下来,在炕沿上磕磕烟锅,说,这崽娃,唉!
我妈在头上抿一抿针,说,这崽娃,唉!
好像叹息声也会传染似的,黏糊糊的,飘得整个屋里到处都是。
天咋还不晴呢?
唉!
4
小宋!小宋!
阿姨,小宋在家吗?
柳凤琴仰着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很城市地问我妈。
我妈将攮进鞋底的一根针哧溜一声拔出来,木呆呆望着柳凤琴,城里女子,你说啥呢?
我找宋会娃。
柳凤琴一张嘴,就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碎牙。
在呢么,在呢么,我妈嘴里忙不迭地说,心里却老叽咕,我大娃咋成了“小宋”?
柳凤琴进来么,柳凤琴你进来么。
我大哥早立在柴房門口,清早头一拨太阳光刚刚落在我家房顶上,但我大哥的脸像太阳光晒熟了似的,红彤彤的。
柳凤琴是我们村上的女知青。
我们村上的人将知青不叫“知青”,叫“城里娃”“城里女子”。 “城里娃”“城里女子”不说我们农村话,说电影广播里的城市话。我们一伙碎娃伙碰上“城里娃”,就相互问:哎,你说地里长的是麦还是韭菜?“城里娃”扭过头,瞪我们一眼,牙缝里恶狠狠蹦出三个字——你——妈——逼——
我们老早知道结果似的“轰”一声咧开嘴笑了。
“城里女子”就不一样。“城里女子”听了,笑出一口白灿灿的碎牙走到我们身边,揪揪我们耳朵摸摸我们脸,用我们常想听的城市话叫我们“小弟弟”“小妹妹”。“城里女子”的手很白,很嫩,很软,像一团刚摘的新棉花,我们身上被“城里女子”摸过的地方凉飕飕痒丝丝的。最终,我们常抿着嘴,羞羞地笑了。
我大哥领着柳凤琴已看完后院里我们家的猪圈、羊棚、狗窝和鸡架,柳凤琴边喝我妈端过来的白糖水边说,小宋,你们农村挺有意思呢。
我大哥鼻子齉齉似的“哼”了一声。
柳凤琴喝过白糖水,说,小宋,拉首二胡听听。
柳凤琴不像我们村上人,将二胡叫“胡胡”,柳凤琴叫它“二胡”。
我大哥很听话地从柴房取出二胡,坐到柳凤琴对面,将二胡搁在腿面上。
我大哥软着声说,柳凤琴,想听啥?
柳凤琴说,《洪湖水》吧。
我大哥调了调弦,望一眼柳凤琴,柳凤琴的目光正落在我大哥手指上,我大哥的手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一抖一抖,二胡发出老鼠磨牙似的咯吱咯吱声。
我大哥的鼻子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子。
柳凤琴转过身,将目光转向了我家后院墙上白花花的太阳光。
二胡像头脾气死倔的犟驴,我大哥终于让咯吱咯吱的老鼠磨牙声变成了村口的风声河滩的水声玉米地里风吹玉米叶子的窸窸窣窣声,最终,《洪湖水》一浪一浪,在我家后院里清脆地打起来了。
柳凤琴靠着我家柴房门前的白杨树,眼睛被红红的太阳光照得眯眯的,白杨树上吊满了一串串紫红紫红的毛絮子,白杨树干上睁满一只只大大的黑眼睛,我家后院的山墙边,杏树上不知什么时已悄悄绽开了一朵朵拇指蛋大的粉白杏花。
春天说来就来了。后院墙根下,我父亲年前伐倒的一棵泡桐,光溜溜的树干上,发出来几枝鹅黄色的嫩芽。
5
冬天,夜死长死长的。
唐斜眼蹴在村口土堆尖上,偏着头端一只大老碗,搅一筷子碗里的裹裹面,龇牙咧嘴说,我打个目愣睁眼看看,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打个目愣睁眼看看,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婆娘死球十几年么,我要恁长夜做啥呢?
我们喜欢恁长恁长的夜。
柳凤琴坐在我家炕头上,给我大哥打毛衣。我父亲汤一喝毕就去村上饲养室喂牲口了,我大哥腿面架着二胡坐在炕底下,灯光将柳凤琴的身影长长地投到我家后背墙上。柳凤琴的手很小,很白,十指却尖尖长长的,像我们村上竽园里一根根春天刚刚拱出土的嫩竽子。柳凤琴尖尖长长的手指头将红红的细毛线一挑一挑,将我们的心挑得一颤一颤的。
柳凤琴是南方人,柳凤琴会唱他们南方戏,柳凤琴唱他们南方戏的声音很细,很润,很软,像我妈将一根麻绳从鞋底咬牙拔出的声音,像雨珠从我家房檐口落下时的声音,像早上太阳还没出来时地里玉米叶子上露珠滚动的声音,我大哥手里的二胡,不知什么时响起了柳凤琴唱戏的调子。
柳凤琴说她在海边长大,海里有鱼有虾有呜呜鸣叫的大轮船,海水退潮后,海边有拣不完的贝壳。
我们喜欢听柳凤琴的城市话,柳凤琴说话的声音,跟她唱南方戏的声音一样,很细,很润,很软,很好听。
我妹子坐在炕头上,咕噜咕噜眼睛,舔舔嘴唇说,姐,海有咱队的涝池大么?
柳凤琴咯咯咯笑了。
柳凤琴喘着气说,咱小队的涝池咱大队的涝池整塬上的涝池全中国的涝池加一起都没海大!
我睁圆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说,要是海裂了口子,还不把人都给淹死么。
柳凤琴笑得直不起了腰。
后来,我妈将木盘端上了炕,木盘里有一双红红的新筷子,一碗辣子蒜水,一碗搅团。
我妈笑嘻嘻说,女子,女子,歇会,歇会么。
柳凤琴放下手里打了一半的红毛衣,端起了搅团碗。
我妈笑嘻嘻说,女子甭急,女子甭急,蘸着吃,蘸着吃么。
柳凤琴端着碗,瞅瞅我妈,望望我哥,红着脸问我妈,阿姨,吃这还要站着吃?
柳凤琴说着,就要揭开腿上的被子,从我家炕上站起来。
我妈“噗嗤”一声笑了,我“喷”地一下笑了,我妹子笑得在炕上直打滚。
我大哥脸红了。我大哥放下手里的二胡,走到炕边抓起疙瘩笤帚,朝我和我妹子扬了扬。
柳凤琴愣愣望着我们,问我大哥,笑甚呀?笑甚呀?阿姨不是说要站着吃吗?
我大哥终于“噗哧”一声笑了。我大哥一笑,就露出一口亮亮的白牙。
我大哥现在早上刚起来就蹴在房檐台上“咕嘟咕嘟”刷牙,我大哥的牙齿现在像队上那些“城里娃”们的牙一样白,像柳凤琴的牙一样白。
一弯月牙儿像一道淡淡的白眉毛,紧紧贴在后院院墙外我三伯家的房脊梁上,我大哥出门送柳凤琴去了,还没回来。
我老睡不着。我在偷偷想,柳凤琴要是一直坐在我家炕上有多好,柳凤琴要是一辈子给我大哥打毛衣有多好。
6
雨,刚刚困住。几丝云,烂抹布似的挂在塬顶上。
村口队上会议室外房檐台上,黑压压蹴满了人。都在吧嗒吧嗒噙着烟锅吃旱烟,都在骂瞎熊天一下就不晴了,都在想地里的麦子怕是要出芽了。
柳凤琴就这时和一个很面生的“城里娃”一前一后从湿漉漉的泥路上走了过来。
柳凤琴打着顶花布伞,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打着顶黑布伞;柳凤琴脸很白,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也脸很白;柳凤琴穿着件花格子布上衣,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穿着件草绿色的确良上衣;柳凤琴向村口队上会议室外房檐台上蹴着的人点点头抿唇一笑就向村里走去了,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 也向村口队上会议室外房檐台上蹴着的人点点头抿唇一笑向村里走去了。
柳凤琴同学呢。有人说。
啥同学呢?人家“城里女子”女婿呢男人老汉呢。
唐斜眼狠劲鼓着他一对乌溜溜的斜眼说。
会娃么,地主么,农民么,还想弄人家“城里女子”呢。有人嘴里喷出一口潮潮的烟雾说。
球日天呢还耍了个大!
有人气咻咻地说。
对呢么对呢么,猪八戒想娶人家七仙女呢么。
许多声音附和着说。
柳凤琴早不见影子了,柳凤琴进了村了。
我大哥手插在裤兜噘着嘴吹着口哨从我家门楼里走出来,我大哥看见了柳凤琴和柳凤琴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我家门口街道上好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柳凤琴和柳凤琴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我大哥张着嘴,嘴里口哨声却一下没影了。
柳凤琴走到我大哥跟前,回过头对她身后的“城里娃”说,这是小宋宋会娃,你们认识认识。
“城里娃”走到我大哥身边,从裤兜里伸出来一只白白的手。
我大哥的手像被裤兜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我大哥的牙却咯当当在嘴里响起来,我大哥死死盯着柳凤琴,眼里像是着了火。
“城里娃”瞅瞅我大哥望望柳凤琴,头一低,一个人向队里的“知青屋”走去了。
我大哥后来转过身,向我家屋里走了,我大哥走得很急,一眨眼,就没人影儿了。
柳凤琴在我家门口的街道上立了半晌,后来,头埋在她手里的花布伞下,走了。
雨又下起来了。
是五六月的老白雨,雨珠子亮亮的,砸在地上,像满地白豆子在滚。
我们塬上的雨就是这样,要么不下,整月整月一滴都不下,要么下起来,整月整月一天都不晴。地里的麦子早出芽了,天还没一点要晴的意思,村里飘着股让人闻着心里泛潮的霉味儿。
一伙碎娃伙在街口扯着嗓子喊——
天爷爷甭下了,
河蚂咕嘟长大了,
天爷爷快晴下,
白面馍馍没蒸下——
我们塬上人都说,天下得不晴了娃娃伙朝天爷爷这样喊着喊着,天就会晴。天爷爷是善人,不忍心娃娃伙挨饥受饿呢。
我妈朝我喊,红娃出门快喊去,快些叫老天爷甭下了,再下人怕活不成了。
我出了门,走到街口,和着娃娃伙的声音,扯开了嗓子
天爷爷甭下了,
河蚂咕嘟长大了,
天爷爷快晴下,
白面馍馍没蒸下——
我喊得正起劲,我妹子从人缝里钻到我身边,扯了扯我衣角。
到了没人处,我妹子说,咱哥在南壕哭呢。
得是和咱妈吵嘴了?我问我妹子。
我妹子咕噜着眼睛摇摇头。
得是叫咱爹打了?
我妹子还是咕噜着眼睛摇摇头。
得是和谁打架了?
我妹子又咕噜着眼睛摇摇头。
我们来到南壕里。我们村上人几辈子都在南壕里拉土垫猪圈,几辈子人一年年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着拉着,娃娃伙拉成了小伙,小伙拉成了壮年,壮年拉成了老汉,一座土壕越来越变得空荡荡的,人一说话,很远的地方就传过来嗡嗡的回声。
我们走到南壕岸上,在壕根看见我大哥。
我大哥的样子怪极了,就像一条被人捉上岸的鱼,头向壕上仰着,嘴大大地张着,一合一闭,一合一闭。
雨住了整整一个下午,可我大哥的脸上像被雨浇透了似的,满脸湿漉漉都是水。
我忽然一下想起柳凤琴。我想柳凤琴大概再也不会来我家炕头上坐了,永远不會给我大哥打毛衣了,永远不会用她新棉花样白白的手摸摸我们耳朵刮刮我们鼻子了,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唱她们家乡的南方戏了,我们的夜晚,将像唐斜眼说的那样,变得死长死长的。
后来,我“哇”一声哭了。
我妹子也哭了。
7
村上的地一块块一绺绺划给一家一户了。
秋种时节地里满是人,男人女人碎娃伙老婆老汉,好像谁的大手一扬,将村里的人当麦种子给撒到家家地里了。我父亲吆着牛啃吃啃吃犁着地,我三伯立在地头说,老五哎,狠劲犁,过个三年五年,咱过他个地主!
我三伯笑了,我父亲也笑了。笑得嘿嘿哈哈,笑得扬眉吐气,笑得两个人脸上的肉在颤,笑得两个人脸上都是泪。
我父亲我三伯刚刚笑了一年,第二年脸就绿了,地里打下的缴完公粮缴毕提留全都吃进肚里变成粪土上到了地里,日子照样紧巴巴。
我大哥成了村上人眼里的游食狗。
我大哥的头发很长,炸里呲晃,三四个月都不理。我大哥的胡子很黑,很旺,快要遮住下巴。我大哥的眼窝深深的,这就使得他看啥目光都瓷瓷的,凉凉的。我们在地下头锄玉米,他一个人在地上头锄玉米;我们割塬下水浇地的麦子,他一个人割南塬顶旱地里的麦子。他和我们家谁都不招嘴,一回家踢得猪在猪圈里挨了刀子似的呲哇呲哇乱叫唤,撵得鸡扑棱着翅膀飞到房顶上。
我大哥后来吃起了烟。不是像我父亲一样吧嗒吧嗒噙着烟锅吃旱烟,他吃四毛五一包的“猴娃”烟。
我大哥斜躺在南塬顶的坡坎上,下午后半晌的太阳光红红的旺旺的,将我大哥照得懒洋洋的。我大哥眯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猴娃”烟,从烟盒里抽一根,放在鼻子下闻闻,就叼在了嘴角。我大哥“刺啦”划一根火柴,他的嘴角冒出来一股又细又白的烟。我大哥憋着气狠劲吸一口,嘴一张,一团白白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我大哥睁开眼,就看见麦地里从南塬顶通往我们村子的土路,和土路尽头的村庄。村庄现在被一片疏疏的树木遮挡着,黄里泛黑,像从地上隆起的一块老大老大的土疙瘩。一只鹞子在村庄上空盘旋着,呼一下飞上来,呼一下飞下去,像电影里的一架侦察机,我大哥的眼睛,就被鹞子的翅膀给粘到了天上。
太阳压山了,天快黑了,我大哥顺着南塬顶通往村庄的土路,将自己蔫蔫的身子送进我们村庄。
正月十五,我们村上人天擦黑都去坟里给先人挂灯笼。
我们塬上人年年正月十五天黑了都去坟里给先人挂灯笼,说死了的老先人正月十五要回家,挂只灯笼老先人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父亲对我和我大哥说,会娃红娃,咱给你爷挂灯走。
我大哥鼻子囔囔似的“哼”了一声。
我父亲将一只白萝卜削成一只圆圆的灯盏,在火柴棒上缠上白棉花插进灯盏心,倒满菜籽油,点着,放进一只红火蛋灯笼里。
我父亲说,会娃,咱走么。
我大哥噘着嘴,我不去么,我不去么,老地主把人还没害够么。
我妈抓起一只冒着热气的白奶奶馍,就要朝我大哥撂过去,一抬头,我大哥早已不见人影儿了。
天上挂着一轮又黄又大的月亮,星星疏疏的,好像星星都落到了地上,变成地里一只只红红的灯笼。风很硬,刮在人脸上,像镰架上的刃片子割似的火辣辣地疼。
我父亲领我进了一块麦地,在脚底下画个十字,说,红娃,给你爷跪下。
我爷的坟早被人给平了,地里光秃秃只有一片黑黑的麦子。
解放了,我爷攒下的地让人一块块分了,牛马一头头让人牵走了。我爷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天麻麻亮被人押着在街道里咣当咣当敲着锣,用瘦瘦的声音喊,我是黄世仁呢——我欺压剥削劳动人民呢——
我爷喊着喊着,就用一根白裤带,将自己挂到了房梁上。
看过香烧完纸,我和我父亲走在麦地里一条泛白的土路上。我问我父亲,我爷在哪哒呢?
我父亲说,你爷在天上享福呢。
我没见过我爷,但我知道,我身上的一滴血是我爷的,我嘴里说的一句话是我爷的,我吃饭走路干活的一个姿势是我爷的,我爷其实住在我们家每个人的身体里。
我边走边回头,总感觉脚后头像是跟着一个人。我老想,我爷沿着一条红灯笼照亮了的路回到我们家,会不会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
8
我大哥要走了。
我大哥要去新疆,找新疆我七叔。
我七叔我们塬上一解放,还是娃娃伙就去新疆了,现在都成半大老汉了。我七叔来信说,新疆大得没边,叫会娃来么,来闯闯么。
我妈说,走吧走吧,儿都成仇人了还能不走么。
我父亲说,娃去了甭怕,新疆有你七叔呢么。
我三伯说,去吧去吧,这烂球地方将娃一辈辈就毁了。
我大哥终于要走了。
我父亲用一只厚厚的大手揉着眼窝说,娃哎,好出门不如赖待在屋里,在外头脚放勤嘴放甜,旁人打了骂了,忍一忍啥事都就没有了。
我父親说着说着,青里泛紫的厚嘴唇哆里哆嗦的,说不下去了。
我大哥鼻子囔囔似的“哼”了一声,说,爹放硬气些,谁要欺负你,写信给我说,街上几个“长毛”我老早打过招呼了,人么,贱得很呢,瓜娃吃柿子光捡软的捏呢。
我妈从后院墙上掰下一块土疙瘩,用旧报纸包着,塞进我大哥行李包里。
我大哥白着眼瞅瞅我妈,做啥呢,做啥呢,我带那破烂做啥呢。说着,我大哥从行李包里掏出旧报纸包着的土疙瘩,手一抬,“日”一声,土疙瘩从门里飞出去落在院子里。
我妈喉咙眼里像叫蜂蜇了一下似的“呜儿”了一声,紧跟着,我妈吸溜着鼻子说,你个白眼狼呢,我和你爹将你从一疙瘩笤帚长养一门扇高,你娃想将你爹你妈忘了呢,你往远里走,一老一老甭回来了,你娃往死甭回来了!
我还回来做啥呢?!我在这烂球地方早待够了,我一老一老不回来了,我在外头拉根棍棍要饭吃都不回来了!
我大哥龇着牙,咧着嘴说。
我大哥走的时候,天黑魆魆,还没亮。我们走到了我们村子南面的南塬顶上,远处一片疏疏的树木丛中,我们的村子才从一片薄薄的雾气中,刚刚醒来。
立在南塬顶上,朝北可以望见远处被一片疏疏的树木春夏秋冬四季遮掩着的我们的村庄,朝南可以望见被我们塬上人叫“南山”的秦岭和秦岭脚下的渭河,渭河边的铁路和村庄。我和我们村上的一伙碎娃伙到南塬顶割草,整下午整下午我们坐在塬边上,仰着脖子朝南看远处老远老远的南山,和一卷长长的白布样摊在河滩上的渭河,从村庄和麦地里横穿而过的一条泛着白光的老长老长的黑森森的铁路。如果,夜里下过一场雨,南山便变得青幽幽的,近近的,好像就紧紧贴在我们鼻子尖尖上。
我父亲将手里的行李包放在路畔的愣坎上,装上一锅烟,“嗞儿”吸一口,朝我大哥说,会娃来跪下,给你爷你婆给咱队上的人磕个头。
我大哥的身子硬硬地往天上干戳着,好像他的背上绑着块厚钢板。我大哥朝我们村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得是村上的人把我们没欺负够把我们没笑话够把我们热闹没看够,要跪爹你跪,要磕头爹你磕去,我不跪不磕头!
我父亲牛叫唤似的“哇”一声哭了。我父亲用手里的烟锅杆指着我大哥脑门说,你崽娃咋是这驴脾气些,在外头有你娃吃的亏!
我大哥走到我和我妹子身边,拉拉我妹子软软的小手,摸摸我的脸,我大哥想朝我们笑一下,刚咧开嘴,眼眶里的泪却像白白的吊线虫,一只只爬出来,落在我们脚底下的麦叶上。
后来,我大哥一转身,提起愣坎上的行李包,就头也不回地踏着一条从塬上通往塬下的土路,往塬下火车站的方向走了。
土路紧贴在塬坡上,细细的,陡陡的,像一只花长虫,从满坡荒草野树间爬出来。我大哥的头,从一个坡头一点点冒出来,又被另一个坡头一点点挡住了,最终,我大哥走得我们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几年,十几年,再也看不见了。
9
我父亲死了。
我们塬上人管人死了叫“殁了”,就是人像一盏灯,老天爷随随便便打个喷嚏,灯火东摇西摆扑闪了几下,“嗤——”一声灭了。就像一头牛一张锄一把镰犁完它一辈子要犁的地锄完它一辈子要锄的玉米割完它一辈子要割的麦子,在谁也不注意时,回头再找却找不到了,一老一老找不到了。
我父亲大前天还去塬下马家站跟会看戏,昨儿还去镇街上赶了趟集,白天还在麦地里剜了一整天草,黑了喝汤还吃了一老碗干面一老碗汤面。天快明时,我妈睁开眼,听见我父亲喉咙眼里发出唔唔呜呜声,我妈吧嗒拉亮灯,我父亲舌头已硬了。天明时,我父亲咽气了。
我三伯说,老五么,好人么,活着把罪受尽了,殁些轻轻省省。
我大哥回来了。
我大哥从新疆回来给我父亲奔丧来了。
一辆小卧车“嘎”一声停在村口,小卧车新崭崭,锃亮亮,比后街唐家在县城当局长的大娃常嘀嘀嘀开进村的小臥车还新,亮得能照见小卧车跟前围着的一伙碎娃伙脸蛋红红的人影儿。
车门一开,我大哥从小卧车里爬了出来。
黑西服,白衬衣,红领带,还有屁股后边拖在地上的旅行箱,这让我大哥看起来好像不是从小卧车里爬出来,而是从我们村上人天黑了坐在炕上朝炕下瞅着的电视机里的电视剧里走出来似的。
村口几个老汉老婆张着掉光牙的嘴望了我大哥半晌,瘪瘪的嘴终于一颤一颤说,会娃回来了么,你爹殁了么。
回来了,回来了,我大哥走到老汉老婆跟前,说,抽烟,抽烟,外面有钱人大干部抽的中华烟么。
几个挤在一堆晒暖暖做针线的媳妇嘻嘻笑一声,挤眉弄眼地撇了撇嘴。
老汉老婆张着没了牙的嘴,拉着我大哥的手问长问短。我大哥伸手在西服兜里摸了摸,手上就摸出了两沓钱,一沓红的,一沓绿的,都硬铮铮新崭崭的,照得人眼睛亮晶晶的。我大哥拿着两沓钱,就像拿着两沓纸,给村口的老汉老婆散开了,很老很老的一张红的,不太老的一张绿的。
晒暖暖做针线的媳妇们“嗷”地叫唤了一声,一个个放下手里的鞋底鞋垫,滚蛋儿一样跑回家叫自己家里的公公婆婆去了。村口一下娃娃喊媳妇叫的,闹嚷嚷乱纷纷的。
我大哥人还没走到我们家屋门口,村子已到处传开了,会娃在新疆把钱挣咋了,事干得大得不像啥了!
我三伯驻着拐棍跟在我大哥身后进屋了。
我大哥说,伯,抽烟。
抽么。我三伯说。
我大哥从西服兜里掏出钱,说,伯,给你的。
我三伯抖着手捏在了手里。
我三伯喝一口茶,说,会娃把事弄大了,弄大好么,弄大让村上唐家赵家何家人睁眼看看,咱老财东屋里出人呢么。
我大哥吐出一口烟,说,我爹一辈子受艰受难把我姊妹几个拉扯大,不容易,我爹丧事咱小小办一下算了。
我三伯将手里的拐棍狠劲往地上一墩,鼻孔喷着热气说,看娃你说的,咱牛头能过去还在乎牛尾巴做啥呢,咱就是叫唐家赵家何家人睁开眼看看,咱老财东后人有钱呢么。
我三伯后来引着我大哥给我父亲烧纸点钱两。
我父亲寝在客厅后背墙下的一张床板上,我大哥抖着手揭开蒙在我父亲脸上的一张麻纸,我父亲闭着眼合着嘴面容平静安详得不像是死了而像是他犁了一晌地锄完一垄玉米收完一料庄稼,困乏困乏地躺在我家炕头上舒舒服服伸展四肢,酣酣甜甜地睡着了。我父亲头戴一顶瓜皮帽,身上穿着我妈缝的长袍子短褂子,全身新崭崭明晃晃的,我父亲一辈辈从没穿过那么新的衣服。
烧纸钱两点着了,我父亲的身边,响起了我三伯我妈我妹子和我的哭声。红红的火舌,舔着我大哥的脸,我大哥眼睛睁得亮亮的,我大哥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好像,他是一截被火车小卧车从新疆拉进我们家的穿着黑西服白衬衣打着红领带的木头。
10
我父亲明天早上要出丧。
清早头一拨太阳光刚刚落到地上,我家院里净是人。镇上录像队的摄影师,邻村做饭的厨师,我们村上服务队里腰里系着花围裙脚手麻利地年轻媳妇,门子里头戴孝帽孝巾的哥嫂们,挤到院子里看热闹的一伙碎娃们。个个人脚都在动弹,每张嘴都不闲着。女人张着嘴在叽叽喳喳说笑,男人嘴里叼支“猴王”,噗哧噗嗤冒着烟。
我大哥我妈坐在炕上和我们商量着明天待客的事。
门帘一挑,唐斜眼腿一撇一撇从门外进来了。
我大哥刚说了声“斜眼”就笑了,唐斜眼也张着没牙的嘴笑了。
唐斜眼一双我们记忆里很著名的斜眼早叫松塌塌的眼皮给遮得人看不见了。
我大哥从炕边取过一支烟,说,爷,抽烟么。
唐斜眼伸过一只指甲黑黑的手接着,就塞进了瘪瘪的嘴里。接着,身子往下一矮,靠着墙蹴下了。
唐斜眼抖着手划根火柴点着烟,黑瘦黑瘦的脸上一条条皱纹里挤满笑说,会娃把事干大了,干大好么,干大就给你爹把气争上了。
我大哥笑了笑说,爷,日子过得咋样啊?
像是猫爪爪抓了一下,唐斜眼喉咙眼里“呜哇”了一声,就哭出了声。
爷过的日子蚂蚁串豆腐呢难提么,一伙娃都不管我么,媳妇都眼黑我么,爷的日子过得难么,你爹轻轻省省走了,老天爷剩下爷活在世上做啥呢。
唐斜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大哥在炕上听着听着就要站起身,取炕头的小皮箱。我大哥还没揭开被子,我大哥的衣角,忽然让我妈一把掖住了,用老大老大的劲死死掖住了。
唐斜眼哭着哭着“嘎”一下就住了声,唐斜眼望望我哥,瞅瞅我妈,手在鼻子上一捏,一条鼻涕,像只蚕儿似的“啪”一声落在我妹子早上刚刚拖过的白白的地板砖上。
唐斜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一挑门帘,就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了。
到了客厅,唐斜眼抬手拍拍我父亲的棺盖,嘿嘿笑着说,老五你球会日,日下娃有钱哩,你娃才有钱呢么,我当你娃长下两个球呢!
唐斜眼出门时,在我家窗台上放烟的碟子里狠劲抓了一大把,腿一撇一撇走了。
屋里一下变得很静,静得能听见院外的笑闹声震得窗户纸在嗡嗡颤动。
我妈鼻孔里喷着冷气说,你有钱给唐斜眼给呀,你换成钢蹦儿扔涝池打青蛙都不给他!你走第二天,唐斜眼拿个碎板凳坐到村口上,人问他你干啥呢?唐斜眼笑嘻嘻说,我看会娃从哪条路上回来呢。
我大哥沉着脸,一口口狠劲吸着烟,脸憋得通红通红。
11
天阴沉沉的,一点两点雨落在人脸上,像是个高喉咙大嗓的人喷到人脸上的星星点点的唾沫。
我们塬上埋人时老下雨,我们塬上人都说,天爷爷是善人,在哭呢。
我们跪在我父亲的坟前,看见一锨锨黄土扬起来,纷纷扬扬落在我父亲的墓穴里,我父亲的棺材就要被纷纷扬扬的黄土掩埋了,我父亲一生的艰难和屈辱就要被纷纷扬扬的黄土掩埋了,我父亲堵在他青里泛紫的厚嘴唇下一辈辈没有说出口的话就要被纷纷扬扬的黄土掩埋了。一锨锨黄土不断落下来,我父亲成了坟地里一块大大的土疙瘩,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叫爹的那个人了。
爹——你没对我说句话咋就走了——
爹——你没享我一天福咋就走了——
爹——我挣那些钱做啥啊——
我父亲的坟上插满花圈和柳棍时,我大哥哭了。我大哥从新疆回来跪在我父亲身边时没有淌一滴眼泪,我父亲的灵柩出了我家院子时我大哥没有淌一滴眼泪,但现在,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叫爹的那个人时我大哥哭了。
我大哥哭得很伤心,我大哥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
我们的身后,不断有人用手背擦着眼窝。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们塬上人说得没错,天爷爷是善人,天爷爷在为我父亲流泪呢。
后来,我们跪在村口的大路边,给从坟里回来的人磕头。有一拨人走过来,我们跪在地上磕个头,有一拨人走过来,我们跪在地上磕个头。没有人朝我们看一眼,因为惦记着回去坐席吃早上的臊子面,人们都走得很急。
我望着我们身后的村庄,现在,村庄里没有了我们的父亲,我忽然感觉,它一下变得那样遥远,那样陌生。
我从高中时就开始写诗,我用一行行长长短短的文字,写村庄里三月油菜花在田野上遍地盛開的金黄金黄的色彩,我写麦地里我父亲割麦时镰刃子触着麦秆的窸窸窣窣声,我写我父亲吆着牛走在犁杖后的背影,我的同学和老师都好像忘了我的名字,他们整天整天都叫我“乡土诗人”。
我因此没有考上大学,连自费大学都没考上。我回到了村上,我妈看见我提着行李走进家门就“哇”一声哭了,我父亲望着我叹了口气。我没哭也没叹气,我想像我妈我父亲一样,一辈辈守着村庄,一辈辈写我的乡土诗。
我回到了我乡土诗中的村庄,却忽然发现村庄已不是我诗句中的村庄。村庄里挤满了房屋,有的二层楼三层楼青砖红瓦白瓷砖高大亮堂,有的厦子房土墙土院破败不堪。田野上没有了耕地的牛马,收种时节,收割机拖拉机突突突一两支烟的功夫就将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小时候和我一起在村口喊“天爷爷甭下了,河蚂咕嘟长大了”的一伙碎娃伙,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进了城,给城里人盖楼修路去了。
太阳光红红旺旺地落在村庄,一伙媳妇挤成一堆在树荫里做针线,几个没牙的老汉老婆坐在墙根晒暖暖,村庄很静,很空。我害怕村庄里这种静这种空,我害怕村庄里天一黑就四处不见一丝亮光的寂静,我害怕暖烘烘的太阳光里能听见苍蝇嗡嗡飞动声的寂静,我害怕整片整片麦地里不见一个人影儿的寂静,我开始整天整天游荡在南塬顶上游荡在村外田野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捡回家的狗,整日厮守着的,像是别人的家园。
我妹子每次回到家,头一句话就问我,红娃哥,你啥时走呀?
我妹子初中刚毕业就去广东东莞打工,这些年,她去过深圳、北京、上海,甚至往海南都跑过一趟。她将自己打扮得很城市,嘴唇很城市地红着,头发很城市地黄着,裙子很城市地在村庄里飘来飘去。我们村上人背地里说她是小姐是鸡,她不在乎。她每次回家都给我妈我父亲给钱,甚至给我给钱。她从皮夹里掏出一沓钱,边嚼嘴里的口香糖边说,红娃哥,你拿上,甭听人放屁胡说,妹子挣的钱干净着呢,像咱爹咱妈一辈子挣的钱一样干净!
我大哥点上一支烟,朝我们村子的方向望了半晌说,红娃,跟大哥去新疆,男人么,一辈子咋能窝在这烂球地方。
我大哥嘴里吐出一口烟,就眯着眼笑了。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要像我大哥我妹子一样,离开村庄离开这个烂球地方?!
12
我们要走了。
我要跟我大哥去新疆,我妹子要去深圳。
天擦黑,我从我家后院的土墙上,掰下一块土疙瘩。土墙还是我小时我父亲和我妈踏下的,现在墙上已豁豁牙牙窟窿眼睛颓败得不像样子。土墙让村庄的太阳光晒过让村庄的雨淋过让村庄的月光照耀过,土墙倾听过村庄外麦子和玉米的发芽声倾听过我父亲夜晚的叹息声倾听过春夏秋冬从村庄的走动声,土墙看见过我父亲我妈和我们在村庄里流泪时的模样欢笑时的模样和我们做梦时的模样,我的行李包带不动整个村庄,我只带走土墙上的一块土疙瘩。我想将它和着外乡的水喝进肚里,村庄,能否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大哥要带我妈去新疆,我妈说啥都不去。我妈说,我离不得咱村上的人我离不得咱家的院子我还离不得你爹,要走你们走,我一辈子哪哒都不去。
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妈像只老鸟,她要守着我们的村子我们的家这只巢。
我们走的时候,已是下午后半晌。
街上一伙媳妇坐在树荫里做针线,几个老汉吧嗒吧嗒吃着旱烟,看见我们,有人抬起头,脸上笑嘻嘻说,会娃红娃红女子,你姊妹三个走呀。
说罢,就转过脸埋下了头。现在,村里每天有人走出走进,出远门已平常得就像谁背着大包小包行李坐汽车坐火车走了趟亲戚。
走到了南塬顶上,我大哥说,红娃红女子,咱给咱爹咱妈咱爷咱婆咱村上的人磕个头吧。
我们跪在南塬顶的麦地里,我们脚底下,一片黄土干巴巴的,但麦子却一片片绿绿的。麦地里,一条土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的村子。小时候,我总感觉我们村子大得像没边儿,我和一伙碎娃伙在村里街巷里跑了一整天,却总跑不出我们的村子。现在,我忽然感觉它是那样小,小得像塬上黄土里隆起的一个土疙瘩,小得像绿绿的麦地里一颗咸咸的汗珠子,小得世界上所有的版图上没有它的名字更没有它的位置。
从南塬塬顶下坡的时候,我的耳边忽然飘过来许多声音,像是我大哥在我家柴房里拉二胡的吱呀吱呀声,像是麦子发芽玉米拔节的噼噼啪啪声,像是老白雨连阴雨瓢泼大雨落在麦叶玉米叶上的沙沙啦啦声,像是风从一地熟透的麦穗上吹过时麦芒与麦芒摩擦出的窸窸窣窣声,像是雪落在村庄的声音雨落在村庄的声音霜降在村庄的声音旺旺的太阳光照在村庄的声音。可我知道,走下了从南塬塬顶通往火车站的这道坡,所有这些声音已与我无关,村庄里的花开花落春种夏收天雨天晴都将与我无关,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故乡将与我们无关。
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故乡属于我爷我婆我父亲我妈那一茬茬人,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故乡不再属于我们。
我们的故乡在哪里?
它不在新疆不在深圳不在北京不在上海,它在我们的远方,它在我们心里,它在我们的脚步下,它在我们的梦想和憧憬里。
我,我大哥我妹子,其实我们都没有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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