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和助学:教与不教
2018-01-27刘葳
刘葳
[摘 要] 儒家要求普教众生,道家提倡自由跟随。儒家让我们教,道家劝我们别教。教育普及是文明,公民和思维教育是文明,而教师知道什么时候“不教”,只助其学,也是文明。当代中国的教育工作者应该具备两种身份:一是思维教师,一是全能助学。新时代新时期的教育工作者,应当是那些努力给孩子创造与大环境有所不同的小环境,尽量为孩子争取自由学习和独立思考的时间,做一個有时“不教”却能及时“助学”的教师。
[关键词] 思维教师;全能助学;教育观;不教;助学
[中图分类号] G63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8129(2018)01-0100-05
“助学”,顾名思义就是不教,或者说不强教。《周易》中说:“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童蒙求我”道出了一条教学原则,即教育不应是教育者主动为之,或强行为之,而应该是在学习者求教时才助其学。这样,一方学而不厌,一方诲人不倦,彼此形成有效的互动,从而产生真正的学习效果。
一、诸子教育观及其影响
“不强教”理念最好的倡导者和贯彻者是老子。老子说:“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无为”体现在教育上就是“不教”。熊明安和熊焰在《中国古代教学活动简史》一书中说,老子虽有追随者,但他没有像孔子那样制定教育规划和科目,他只提出了教学的原则,比如“尚无”。老子认为,教学应该做到“无事”和“无欲”,教学要像对待万事万物那样顺其自然,不强迫,不主宰。他对孔子那种人为的主动的教育持否定态度,指出这种方式有违自然之道,会导致社会的乱象。老子认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认为无为则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朴。“无为”的目的是“无不为”,那么“不教”的目的是“无不教”。所以在教育上,老子虽“尚无”,但目的却是积极的,“不教”是为了更好地“学”。老子还有一个重要的教学原则是“知足”。他说:“知足之足,恒足矣。”他主张教育应当时刻注意教导知足,避免强力意志,避免走向极端。另外,“贵柔”“虚怀若谷”等提法对我们课堂上的宣讲者也有警示作用:不要站在讲台上就认为自己是真理的宣讲者,不要盛气凌人,而要虚怀若谷。
总而言之,老子信奉出生决定论。一个孩子能记住《短歌行》还是对《长恨歌》印象更深,纯粹由他个人的基因决定。我只管长歌短叹,孩子能不能开悟,能悟出什么,全在自己。有兴趣听我唱,你就跟我来,我不强求,不普度,更不度无缘之人。相比孔子,老庄其实没有学生,只有追随者。近代公认能打通古今的胡适先生,深得老子思想的精髓,在文化激进主义风行时期,他提出“但开风气不为师”。“不为师”是因为“绝不敢以吾辈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1]。“不为师”就是不强教,不灌输,不主宰。胡适和老庄一样,对“行”和“论”的热情大于对“教”的热情。
道家的教育理念可以理解为:说到底,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都是自我学习。这对我们今天的教学仍然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相比老子和庄子,孔子则充分体现了教育家之本色。孔子认为教育有经时济世之用,所以好为人师,对一切人开诚训诲。《诗》《书》《礼》《乐》,三千人之所同,普通之学。学好这些规定的篇章,成为社会精英而为国家服务,这是所有学生的努力方向。他的“有教无类”“不教而杀谓之虐”等主张,被西方文化史学者誉为古典世界最伟大的教育社会主义。中国教育从“学在官府”到“普教众生”,不能不说教育文明发轫于孔子。
与儒学并称“显学”的墨家在教育理念上更为强势,“不强说人,人莫知也。”墨子认为对于重要的问题,即使学生内心还没有产生学习的要求,教师也必须予以教诲,“虽不叩,必鸣者也。”这种“强说人”的主动教育理念与老子“涤除玄鉴,顺乎自然”形成鲜明的对照。
中国自古有“以吏为师”“官师合一”的传统,比如“乡师”就是政府职官,老百姓接受教育就是听他们宣讲国家的政策法规。到战国时期,教师才成为一种专门和独立的职业。研读中国教育史,会发现教育文献大都阐述制度沿革,较少有与人的成长和发展相结合的研究。孔子虽有“循循然善诱人”“不愤不启”等教育方法论上的言说,但后世在利用儒教传统时,因其价值观先行,教学实际上是以注入代替启发,以强制代替引导,以致教育常被异化为一种统治思想的手段。“强说人”的教育给受教育者,特别是儿童和青少年造成极具伤害性的影响——在思考能力上致伤致残。
二、教育工作者的两种身份
当代中国的教育工作者应该具备两种身份,一是思维教师,一是全能助学。
1.思维教师。现代教育的进步体现在从“授之以鱼”到“授之以渔”。教育走了一段弯路,要让它回归本源,就像初民的生活:劳动即是学习,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是老师,猎场与牧场就是学校,教育就是教授生存的本领。然而,现代文明社会的成员不是只有一技之长的从业者,而应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教育不仅要“授之以渔”还要“授之以喻”,“喻”就是晓喻,通晓。作为新时代的教师,要教学生怎样思考。学校教师,思维教师责无旁贷。具备审辩式思维能力和独立思考能力,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具备与文明社会相符的素质,这样的孩子将来才能够有效地,负责任地参与社会活动。
公民教育和思维教育,使我们特别警惕那种不容提问、不容质疑的宣讲。在互联网时代,在各种知识可以借助搜索工具信手拈来的情况下,要警惕我们的阅读、写作、思考是否能够获得充分的包容。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比尔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式导师,为了达到一个所谓美好的目标,强行甚至残忍地对法兰西人进行国民教育(与“公民教育”相区别),用棍棒来培养国民的美德。他认为,恐惧和美德对人的自我完善是必不可少的。这种强制性的教育方式是需要反思和警惕的。
公民教育培养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培养的是审视人类社会的各种秩序和观念的能力,以及审视别人和自己的思考依据的能力。譬如,作为教师要怎样进行思考,怎样研究问题,怎样接近事实真相,怎样对待异见者,对于学生,什么时候该指导,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等待,这些都是教育。endprint
2.全能助学。教师的另一身份是全能助学。教育的使命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周国平说,在希腊文里,学校一词的意思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学生必须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和沉思,这有利于心智的成熟。卢梭更有惊人之语,他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是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吧[2]。
中国孩子的现实情况是完全没有时间可以“虚度”,很多有抱负的老师和操心的父母是效率的疯狂信奉者,他们想的、忙的都是怎么教,怎么更快地把现成的答案、结论、观点、经验等统统变成孩子自己的,让他们无论在学业上还是在生活上,都少犯错甚至不犯错,走上捷径,出人头地,获得成功。
曾在广西北部深山中陪伴孩子10年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有句朴素又闪光的名言:“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他认为,应当给予孩子充分的自我空间,当你的孩子沉默或发呆时,请别去打扰他,别试图教育他什么,别试图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做,除非他来问。因为他很可能正在经历自我学习和自我觉悟的过程,他很可能被一些问题困扰,百思难解;他很可能与一种艺术之美不期而遇,不知怎样表达他的感受;他很可能第一次遭遇了人生的某种状况,不知怎样度过……这些都需要时间进行自我体验和消化。
特别是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更应该把属于他们的生长季还给他们。外在自由是内在自由的前提,有外在的自由环境,好奇心和创造力才能生长,独立思考的习惯才能慢慢形成,内在的自由意识才能慢慢苏醒。有自由的时间,他们才可能与别人交谈,与自己交谈,与自然交谈,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学习者、读者、作者。创造性的生活往往始于青少年时期的某个时刻,这个心智觉醒的时刻并不一定导致这个孩子以后成为爱因斯坦,或者其他什么有名的人物,但这个时刻注定影响其一生,注定使他今后的生活更充实更有意义。千万不要让这样的时刻被我们滔滔的训导淹没。由于千百年儒家教育传统的影响,我们都有“好为人师”的惯性。“别教”,这个声音应该时刻在我们的内心响起。
北京语言大学谢小庆教授把对自己的称呼从“教授”“老师”,改成“助学”。因为谢助学相信教育始于“童蒙求我”,认同“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都是自我学习”。当孩子执卷问学时,助学是平等地站在孩子的身边,进行启发、帮助、答疑、推动和交流,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孩子的对面,对他们耳提面命。
“助学”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教育观念的转变,一方面也是应运而生。因为互联网的出现造就了互联网文明,知识的传输媒介从课堂变成数字化媒体,未來学习的模式,就是一个个专业咨询平台或者大规模开放式在线课程(MOOC,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有译作“慕课”)。人人都可以在这些学习平台上分享信息,讨论交流。知识库已经解禁,课堂教学不再是主要的教育资源,“全能助学”将在很大程度上替代课堂教师:讲解,答疑,启发,交流,引导,协助,陪伴……这些都是助学工作的组成部分,他们和学习者一起经历学习的过程。有的年轻人希望摆脱现实,有的想极力适应现实,这种人生的选择我们无力左右,也无意左右,但是通过我们的助学,他们都能在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上看到美丽的风景。
三、语文教师能做什么
实行“强说人”的教育是省力的,因袭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思考,但是能“停下来,想一想”却需要勇气和能力。为了培养健全人格的公民,我认为至少在课堂上:
——不搞分数排名,不搞名校攀比,不灌输功利的价值观。
——不灌输,不主宰,在一个自由平等的氛围里,让孩子们以执卷问学为乐。
——不管资质高低,激励每个孩子独立思考。
——我和学生一起思考问题,求知求真,包容异见。
——在学习过程中,我有时不教,及时助学,总在陪伴。
我知道,为建立这个小环境,我不仅要承担更繁重的工作,还可能会面对质疑和指责。我会对校长和家长们说:“我不能保证孩子们在阅读考试中能提高多少分,但通过上我的课,他们一定更爱阅读,更爱思考,更爱智慧。”我曾经在《基础语文教育如何承担启蒙的使命——基础语文教材的问题和改进》一文中提到:“上世纪初,曾经有过一个非常令人鼓舞的潮流——一流的文、史、哲大家都关注基础语文教学:陈寅恪,胡适,朱自清,张中行,夏丏尊,胡愈之,郑振铎,叶圣陶,吕叔湘,朱光潜,周有光,林语堂,黎锦熙等等都曾积极参与语文教育的改革。他们有的亲自编写课本、读本,有的撰写文章谈论语文教与学的经验和心得。真心希望今天的文、史、哲大家们也能汇集在一处,都来关注儿童的读物,都来为自己的童年而写,为所有孩子的童年而写,特别是让今天的孩子尽快摆脱在语文课上只阅读一本教材的境况。”[3]
四、结语
儒家要求普教众生,道家提倡自由跟随。儒家让我们教,道家劝我们别教。教育普及是文明,公民和思维教育是文明,而教师知道什么时候“不教”,只助其学,也是文明。因此,教师与助学,教和不教,不是颠覆和被颠覆的关系,而是学习的两种助力,各有用武之地。第欧根尼有句名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我们从事教育的人,特别是那些效率的信奉者,是不是可以经常停下来,像卢安克那样想一想:我们的教,我们的灌输,是不是挡住了阳光?
在中国,新时代的教育工作者,是那些努力给孩子创造与大环境有所不同的小环境,尽量为孩子争取自由学习和独立思考的时间,可以有时“不教”、又能及时“助学”的老师。
[参考文献]
[1]胡 适.与陈独秀通信(1917年4月9日)[J].新青年,第3卷,第3号.
[2]周国平.让教育回归人性[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3]刘 葳.基础语文教育如何承担启蒙的使命——基础语文教材的问题和改进[J].语文世界,2012,(9).
[责任编辑:李利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