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手势
2018-01-27作者南在南方
作者/南在南方
1
很多时候,我们被动地走进某个故事,没有人来通知,但总是有个开始的,比如,去年秋天我接到陈百的电话。
陈百在电话里说,桂花酒都香了咧。我笑说,怎么这么神啊?我在火车上咧。陈百说,真回来啊?我还想着来找你喝酒。我说,回来喝也是一样嘛。
他这个电话,我当时没觉得什么,回老家时让他开着警车拉到镇上也没觉得什么。其实,他是有点什么,比如说我们见面时,他的神态有点不自然,后来想,是我让他为难了。
因为我们是同学,又因为他在镇派出所当警察,用大话说,情与法起了一点儿冲突。
在他的办公室,他随意地问我,上一次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跟他说,上次回来时间有点紧张。他问我那次是啥时间?我确切地告诉了他时间,那次回来陪父亲过生日。他说,夏午给你帮忙缝被子?我点头称是,母亲的眼神不太好,那姑娘的针线儿没说的。他说,你说她像仙女?我说,是啊。
这话答完,我就警觉了一下,我说,你问这干啥咧?
陈百沉吟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夏午怀孕了?我摇头。他说,医院检查说已经怀了五个月了,她爹老夏报案说是被人那个了,查了,没有头绪,她爹不依到县里上访,上面批示让彻查……
当时,我生气了,热烈地咒骂陈百不明白我,气氛有点儿僵。陈百赔着笑脸说,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忐忑。他就那样赔着笑脸,我骂了几句就歇下来。
他说,从胎儿的大小来确定怀孕时间,然后,再排查当时出现的男子……我说,虽然我有这个能力,但是这事与我无关。我又说,是不是要做个笔录,然后按个指印才好啊?
他夸我业务较熟,又夸我的字写的像书法似的,写个情况说明就行了。我很配合地写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我们去小饭馆里喝酒,刚才那一出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他拍着桌子说他的心老揪着,怕我犯事,这干违背妇女意志的事儿要判刑的,特别像夏午这样的姑娘。我说,你是不是想着,如果是我,你要给我出出点子?他摆摆手小声说,这事如果是恋爱就没啥问题,你情我愿的嘛。我说,问题是,夏午会谈恋爱吗?他说,跟着电视学嘛,再说这女子大了都会有恋爱心思嘛,哪个鸡娃儿不打鸣,哪个猫儿不喵春?
陈百干了一杯说,夏午一直没有外出过,怀孕五个月才让她娘发现,发现晚了,也没啥证据。时间朝前推到阴历三月,村里除四个年轻人,其余的都出门打工了,再加上你回过……
我骂他脑子进水了,为啥这事必须是年轻人干的?他说,村里的男人都是怀疑对象,问题是那几个老男人都排除了。
我说,她肚子的孩子就是证据嘛,她一生,真相就会大白。他拍大腿一巴掌说,她爹老夏开始一心要打掉这孩子,后来心一横坚决要生个证人出来,要让那做孽的人坐牢。我问,夏午状况怎样,他说,那姑娘好像挺高兴的,我们带她到医院检查,她死死地护着肚子……
我说,这事儿不会水落石出?他说,不一定,当时,还有一个四川小木匠,那时也在,乡亲们都说这事不会是小木匠干的。我说,那你们查一下不就完了。他说,没人知道小木匠叫啥,哪里有活儿哪里干,查了一阵子,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没下落。
2
这事儿朝着悬疑的方向走了。
从镇上回来已是黄昏,我去了老夏家。老夏正在院子里给牛剁草,见了我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不太明显。我给他递烟,他摆手说,不吃不吃,但后来还是接了,态度跟往常不一样,以前我回来,他总是一脸笑。
他这态度让我有点不安,想要纠正这不安,结果有点慌张。好在这时,夏午出来了,朝我点头笑,我也朝她点头笑。
夏午的腹部已经挺起来了,脸色看上去更好看了。她走过来,手里拿着毛线,一件小毛衣已经织到领口了。
她把手放在大腿那里切一切,我摆手朝着腰那里切一切。她轻轻拍自己的肚子,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八字状摆了摆,我点点头。
老夏干巴巴地问我,比啥?我告诉他,夏午先问我娃有多高,然后又说她肚子的娃娃有多长了。老夏说,你知道?我说,晓得个大概吧。
老夏拍一巴掌老黄牛骂,你这畜牲吃好了回圈去。这话有些指桑骂槐,不过,我坐了下来。
夏午放下毛线,端了茶出来。我坐在那里看着老夏喂牛,我说,夏叔,我刚从派出所回来,刚知道夏午这事儿。老夏说,我老脸都没处搁了,我就让夏午把娃生下来,到时候我要让那个挨千刀的人坐牢。我说,这娃回头没爹咋办啊?老夏气冲冲地说,管不了,把那做孽的东西逮着了就行了,哪怕喂狼都不管!
老夏说气话,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怎样生个娃都是一条命嘛,最好做些个检查,像唐氏筛选,像血型,看会不会遗传,会不会有溶血症?没想着,老夏更来气了,质问我为啥这般操心?我说,我就是好心。老夏来一句,我看是黄鼠娘给鸡拜年!
我能感觉到呼吸加重,但我忍住了,如果再接他的话头,他这个火药桶立刻会炸开。
我起身告辞,走过一大片竹林回家了,有些累,就躺下了。入夜,听见敲门,却是老夏来了,我起来陪他坐,喝茶,抽烟。
老夏问我那些检查的事情,我说这都是孕期常规检查,很有必要。老夏问我能不能领着夏午娘去趟县医院?我怕别人说长道短,可我嘴上这样说,我一个大男人不合适啊。老夏不再说什么,走了。
父亲就问我是不是到老夏家去了,我说去了。父亲说我说话不谨慎,说人家夏午像仙女,现在夏午的事儿弄得风言风语的。我说,怎么没听你说啊?父亲说怕影响我的工作。
我是说过夏午像仙女,还不止一次说过,我说世上的恶言恶语,她从来听不见,世上的好言好语,她从来说不出,一尘不染,她的眼神是世上最干净的,就像个仙女。
夏午是哑巴。开始不是,三岁时生了病,一针链霉素打坏了,听不见,说不出。草木一样的安静,漂亮。
我问父亲,夏午这事儿会不会有眉目?父亲说,说是现在科学发达,能验出来。我问,那个四川小木匠咋回事儿?父亲说,那小木匠倒是一表人才,问题是,小匠没到她家院子,请小木匠打家具的人都说,那阵子夏午也没去过。我又问,那夏午也没比划是谁?父亲说,当时县上还来一个会比划的人,比划半天,夏午抱着手啥也没比划,笑眯眯的。夏午不傻呀!
3
过完中秋我回城里了,有关夏午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说老夏请了一个女亲戚领着夏午去了县医院,一周后拿到结果,说是一切正常,至于溶血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男方是谁,没法查。再接着就有些悬乎,我由先最初的六分之一嫌疑人,飞快地朝着当事人身份发展,原因是我在乎夏午肚子里的胎儿是不是健康。这让我的双亲恼火,我哭笑不得的同时,还要安慰他们。
我迫切希望夏午能够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甚至还计算了她的预产期,应是在腊月。我想回家过年时,就会有结果的。日子树叶似的落下来,转眼天就冷了,接着下雪了。
夏午的产期提前了,在镇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婴,响亮的啼哭惹得老夏夫妇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又喜又恨,这样的啼哭久违了。
事实上婴儿一出世,夏午的事情就有了眉目,那婴儿的眉目像极了小木匠。陈百在电话里说,当时忽视了一个细节,当时夏午房里有个新梳子,跟镇上买的梳子一样,现在才知道是小木匠给做的。现在这情况,八成是两厢情愿的。不过,这个小木匠还得找,不然,咋结案呢?
过年回家时,我再次去了老夏家,这回老夏脸色很好,一个劲儿说客气话,让我看看他的外孙女,头发可黑啦!小小的婴孩睡得很香甜,夏午安静地笑着,像一副油画,枕头边那把梳子似乎闪着亲切的木头特有的光泽。
我轻轻拿了起来,夏午的目光跟随着,突然她推开窗子指着院子里那棵桃树比划着,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但我点头,她明媚地笑了。
老夏问夏午说啥,我说她可能是说这把梳子是杏木做的?老夏说,那梳子是冬青树做的。
4
像候鸟一样,我又回到城里,偶尔想起夏午和小木匠,想像不出他们如何开始的,但无疑是美好的,就像乡村的月夜安稳,到处都是小花小草,那把梳子小木匠怎么交给夏午的,她怎么知晓他的心意,他知不知道她给他生了女儿,还有他会不会再来,是自己来还是让陈百他们给找到?
又是三月,有天中午接到陈百的电话,说小木匠来了!
陈百刚从老夏家里出来,果然是恋爱,这小木匠的姐姐也是哑巴,他知道哑巴的心思。陈百形容小木匠和夏午相见的场景,一个站在屋里,一个站在屋外,像木桩似站了半天,然后,两人开始比,比啊比,小木匠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夏午的动作跟他一样。接着,他左手搭自己的右肩上,右手搭左肩上,那样抱了一下,夏午的动作也跟他一样。他用食指指着她,她用食指指着他,指了半天,这才抱在一起流眼泪。他们那是弄啥呢?
我飞快地在网上搜索这功作的含义,答案是,我爱你。
我问陈百,夏午院子的杏花是不是开了?他说,是啊。
我突然明白,夏午指着杏树的意思,原来是说时间。她在等他。那是个沉默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