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个体书商打工的经历
2018-01-27湖北汤礼春
文/湖北·汤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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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当时我在鄂西北的一个小城文化馆工作,文化馆有40余人,但只有一半是正式的事业人员编制,另一半人则都是通过各种关系硬塞进来的。由于小城经济一直不景气,财政上给我馆的拨款连发基本工资都还差一大截。为了生存,我们馆只好将主要场馆租出去让别人经营,文化馆自己也经营了诸如滑冰、舞厅、录像厅、艺术幼儿园等项目,我们这些专业人员也被迫放弃自己的本行,常被调遣到一些经营场所去做看大门的工作。即使这样,馆里每月发工资仍捉襟见肘,比如我这个已有30年工龄的创作人员,每月也只能领到
300余元的工资。在这种背景下,我们馆的音乐、舞蹈、美术方面的几个人才都跳槽到了财政局、银行,我这个创作辅导员一时还无处可去。然而此时我妻子所在的工厂突然宣布垮台了,厂里连一分钱的生活费都不发,而我们的孩子又在省城武汉读书,每年都需要上万元的生活费和学费。尽管当时我已被选为市政协常委和襄樊的市级人大代表(拥有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双重身份在整个地区来说,我是独一个,是特批的),还曾被评为市里的“特殊人才”和襄樊市党外人士岗位建功立业标兵,本市电视台还专门拍了我的专题片在全市播放。但生存比荣誉更重要,44岁的妻子已赴上海打工,我最后也向局里递交了停薪留职的报告,并在46岁之时踏上了出门打工的路程。
初次找工的遭遇
我是个文弱书生,除了耍笔杆子外别无他长,因此前已在全国报刊发表过各类文艺作品几百篇并出版了3本书,所以想找一份当编辑的工作来干。然而通过几次投送简历和应聘,我终于明白了,像我这样既没文凭年龄又偏大的人,在社会上是很难找到像样工作的,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熟人介绍,兴许还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于是我把一些熟悉的人在脑中一一过滤,终于想到了一个朱姓男人。他原是我们小城宣传部新闻科的,因经常写报道,后来调到《湖北日报》驻本地记者站。我找到了正负责《湖北日报》旗下的一个文摘报纸的他,知道我的文字能力的他当即表示愿意接纳我到文摘报工作,但后来他又说一个月只有500元的工资,中午还得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我算了一下,中午在餐馆吃饭,加上来回的路费,一个月也剩不了几个钱,只有表示放弃了。
就在我找工作无望的情况下,我到青岛参加了一个故事创作学习班。在创作班上,我遇到了汪烈九老先生。汪烈九原是我省某县文化馆的报刊编辑,曾发过我的作品,也曾多次和我有书信来往。当汪老先生得知我正在武汉寻找工作后,就对我说,回武汉可以找一下舒宗其,他原是武汉一家文史刊物的编辑,后来下海干起了个体书商。他曾想请我去给他当编辑,说每月给800元工资,另外每年加200元。我不能去,我介绍你去,我认为舒宗其肯定会看中你的。
初见舒宗其
从青岛回到武汉的第二天,我就按汪烈九提供的地址,来到武汉图书大世界,在一个书店经理那儿得到了舒宗其的电话号码。我当即联系了舒宗其,他得知我的意向后,约我第二天下午去他家谈谈。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舒宗其的家里,这是一个靠近长江边的花园小区的三室两厅新房。舒宗其近50岁的年龄,看上去就是个很精明的人,他把我的简历、作品目录及有关证件只看了几眼,就说:我相信你,英雄不问出处。舒宗其给我介绍他目前正在编辑经营的一本刊物:即某省的纯文艺故事刊物《杜鹃花》杂志。因该刊经营不景气,交给他办,他则每期付给该刊管理费,实际就是将刊号卖给他。舒宗其随手将已编辑好的一期目录递给我看,我看内容全是关于台海局势的,首篇重头文章叫“封锁台湾”。舒宗其说:现在的人谁还看故事,要想卖得出去,有经济效益就得编这种“社会热点”的文章。舒宗其向我介绍了他所编杂志的基本情况后,说如果我答应做这本杂志的编辑,以后就在图书城周围租一间房,既作办公室,也作住处,最主要是方便经常到图书城查找资料。舒宗其见我愿意干,问我在待遇上有什么要求,我说每月800到1000元。舒宗其说:“刚开始太高了!我们还有个相互磨合和适应的问题。先给你600元,以后在一个阶段里每年加100元。如干得好,我们另外给你奖金。”我答应后,舒宗其希望我马上来上班。我告诉他,下个月我必须到上海去一趟,我老婆在上海一个台湾人家里打工,他们一家下个月要去美国,我要去帮老婆的忙。但我可以帮你们整理一部分资料,因为那家人家的老先生是个前国民党的军官,关心政治,喜欢看书,他家里有许多海外寄来的中文报刊。舒宗其听后说:你先去弄一些有关李登辉的资料寄给我看看。
打工前的序曲
我到上海后,即将老先生家里的香港杂志《新闻天地》和台湾杂志《展望》上的一部分有关台湾局势及李登辉的资料复印后寄给了舒宗其。舒打来电话表示很满意,并要求我再弄一点有关台湾竞选的资料,特别是有关李敖的资料,因为台新党将李敖推出来竞选“总统”。
9月下旬,我回到武汉后即给舒宗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姓阮,说是舒宗其的合伙人。他告诉我,舒宗其去长沙出差今晚就回,要我明天上午到图书城的某书店一起会面。第二天上午9点,我如约来到书店,书店经理将我带到附近不远的一个民房等候。10点半时,昨天跟我通电话的阮祥冰才来了。阮看上去和我年龄差不多,他原是武汉一家中型工厂的办公室主任,后来也辞职下了海,主要也是经营图书,现在和舒一起投资杂志。他们这次编的这本《封锁台湾》印了8万本都已发出去了。我从上海寄来的资料都很好,但可能用不上了,因为前几天(9月21日)台湾大地震,台海紧张的局势有可能冷下来,这打破了他们原来想出一本“李登辉及台湾竞选”专辑的计划。大约到了中午12点左右,舒宗其才和老婆丁兰一起来了。他说我这次在上海完全是按照他们的意图和要求寄回了资料,证明我很有悟性,正是他们需要的人才,虽然寄来的资料暂时用不上,但还是要奖励。说完,他叫阮祥冰马上拿出1000元钱奖给了我。我对舒的慷慨大方很惊讶,心想看来我没找错人。接着,舒宗其领着我们在书城周围挑挑拣拣地租到了一个二室一厅的房子。舒宗其当场叫阮祥冰取出5500元来交了一年的房租。两室一厅中小的一间作为我办公和居住的房子,稍大的一间是舒和阮来住。舒还叫我当天就搬过来住。
题材是书商的生存根本
我们3人正式开始办公后,舒宗其向我们交待了下步的工作计划:明年3月台湾大选前出一期有关台湾问题的专辑,编一本《浴血的老照片——共和国的战争》一书,舒还要我考虑创作一部“模拟大陆进攻台湾的虚构战争故事”。接着,舒说他花2.5万元买下了《杜鹃花》两期的增刊号,其中一期的《封锁台湾》共印了8万册,全部销完了,要不是因台湾地震他们还加印。我在心里悄悄计算了一下,他们这本杂志定价9.8元,批发下去是5元,他们购纸、印刷的成本每本两元,这一期下来,他们就赚了20多万元。我暗暗下了决心,一边跟他们打工,一边掌握他们操作发行的渠道和方法,以便以后也自己单独当个体书商。
我后来了解到舒宗其已经下海干个体书商10年了,他的主要方式就是先确定一个比较好卖的题材,然后将各种书籍中一些可读性强的文章挑出来,然后买一个书号出一本专辑的书。比如他之前住在北京,编辑了《世界神探》上下册,《动物与人的恩怨》共4册,6本书的总码洋达百万元。为了编书,舒宗其买了大量的书当资料,舒宗其告诉我,现在出版的书发行量都不大,从里面抄录些文章用在杂志上,一般都不会被原作者发觉。我曾问他,如有作者发现摘了他的文章怎么办,舒宗其说:付点稿费就摆平了。他说他编了这么多年的书,只遇到过一次原作者来信要稿费的。他说遇到麻烦最好是先拖后磨,实在不行就用钱摆平。
就在我正按舒的意图构思“模拟大陆进攻台湾”的作品时,舒又决定变更题材,在澳门回归前夕出一期《澳门专辑》,再编一本《解密档案》。在为下一期做什么题材上舒宗其一直举棋不定,于是我建议舒到上海一趟,因为上海那位前国民党军官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和我是望年之交,他正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想叫舒、阮和我一起去,与那位老先生谈谈,也许对选题有帮助。舒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到了上海后,恰逢那位老先生有急事出门了。舒便问我妻子,老先生他们对李登辉放的“两国论”是什么态度?我妻子说:他们是从大陆撤退过去的军人,所以他们这批人都恨不得派人暗杀李登辉。舒宗其听了,蓦地兴奋起来,说我们如果写一篇“暗杀李登辉”的文章,做一期杂志,肯定很好卖,然后转过头对我说“这文章就由你写”。在上海时,舒带我和阮一起到上海文庙路图书市场进行了考察,还认识了一位在红黑两道上都有些资源的个体书商老板。该老板在饭局中表示,以后只要舒出了书,就发一万本给他,他不用上报审批。
这次上海之行对舒来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收获,就是我买了一本香港出版的《真实的历史》的书。这本书后来帮助舒做了一期杂志,印了七八万本,让舒又大赚了一笔。这本书的背景是:曾是毛泽东的私人保健医生的李志绥跑到美国后,写了一本回忆录,因披露了大量毛泽东不为人知的内幕而轰动了西方世界。为了驳斥李志绥,毛泽东的秘书林真及保健医生、护士3人合写了一本《真实的历史》。当我把《真实的历史》一书交给舒后,舒一边看一边赞叹道:这本书可以做一期杂志,就叫“毛泽东最新的解密档案”,一定卖点好!
从上海回去后,舒又去了内蒙古,为他编的《恐怖的世界》一书买书号进行出版,走前还叮嘱我快点将《暗杀李登辉》写出来。舒走后,我就开始创作《暗杀李登辉》,一口气写了7天,终于完成了3万字的中篇传奇故事。舒回汉后,看了我写的《暗杀李登辉》,说写得不错,舒还自己动手,将《暗杀李登辉》删减到2万字左右,并在各段上取了很长的小标题。随后,舒宗其就用我写的这篇《暗杀李登辉》作为主打标题,出了一期杂志,印了10万册。
在书商手下打工的人
那个时代的中国,下岗工人和外出打工的人真多呀!图书城的小杨,是个20来岁的小青年,高中毕业后因没考上大学,只有出来打工。小杨的父亲曾是个军人,转业到武汉牛奶公司,干了几年,觉得工资太低,又没前途,就跳槽到汉阳的一家工厂,之后又跳了几次槽,结果一次不如一次,最后应聘到舒宗其所居住的小区当电工,一个月也就五六百元。小杨在舒宗其手下当发货员,还经常在舒指使下打杂,工资仅400元,另加60元的交通费。就这样,舒仍不满意,小杨仅干了两个月,就被舒辞退了。
舒宗其的算盘打得很精,因为在下一期杂志出来之前,是不需要发货员的。两个月后,当我们编辑的《暗杀李登辉》那一期出来后,舒宗其又聘来了一个发货员。他叫章培,是舒宗其上职大时的同学。章培和我的年纪一样大,一看就是个老好人。他原是武汉一家电器厂的副厂长,90年代中期,他和老婆的工厂同时倒闭了。老婆下岗后,应聘到某银行食堂做饭,一个月280元。而他自己则每天骑着自行车为武汉的一家报社跑发行,工作很辛苦,每月能拿到800元。我曾问章培,为何放弃800元到舒这里来拿400元?章培说:家里有个女儿,正在上高中,需要他辅导。能伸能屈的章培很勤快,平时不发货,就主动洗碗、扫地、倒垃圾。我们几个租下房间后,舒要我们各出100元钱,自己做饭吃。平时,饭都是我做,偶尔阮祥冰也会帮我。章培来了后,常主动代替我做饭,舒宗其大为赞赏,其实就是想叫章培在发货的同时兼顾做饭。
除了下岗工人外,舒宗其还聘请了两个校对人员,一个曾是某学院的宣传部长,一个曾是市政协文史杂志编辑部主任。两人退休后都被聘用过来,一个月也就600元的薪水。
抠门的书商
舒宗其这个书商有着多面性。一方面他的精明体现在他的编书上,他读书很认真,每个词句都要斟酌思考一番,稍有价值的文章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他是制作标题的高手,是个高级别的“标题党”。舒宗其的缺点就是太抠。当然舒宗其的抠门是看人的,他在贿赂卖书号方时就很大方,我也亲眼见他给印刷厂的厂长送厚礼。另外他在嫖娼和玩女人上也很舍得花钱,唯独在雇请用人上和平时买东西上精打细算,斤斤计较。
当初他很慷慨地奖给了我一千元,一下蒙蔽了我的眼睛,以为他是个豪爽大方的人,谁知才干了几个月就看出他的“巴巴油”了(武汉方言:很差)。一次,他要我去邮局订点报刊,我就订了3种本地的报纸,结果找他报销时,他却说只订一份就行了,硬要我自己出那两份报纸的200元钱,所以当月我等于只拿了400元工资。
在我正式到他手下打工前,他曾许诺如杂志编得有效益后,会成千成千地给我发奖金。可我帮他编了《暗杀李登辉专辑》,《毛泽东最新的档案解密》,《胡锦涛准备挑大梁》等都取得了不错的效益,每期杂志最起码盈利10万元以上,可舒宗其却一分钱的奖金都没有给我发过,好像忘了他先前的承诺。
平时舒总是爱夸我是奇才,悟性好,很会找文章和图片,说我起的作用比他的合伙人阮祥冰还要大,但有时又爱阴阳怪气地指责我,刺激我。有一次,他故意在我面前说:现在人好请得很,有几个省作协的作家都要到这里来干。我听出这话是针对我的,便说:你叫他们来,我可以走。有一次舒又跟我说:我又请了个编辑,也是省作协会员,还是个二级作家,他下午就来。我听了后便说:那我从明天开始,就不到你这里上班了,我这个月虽然在你这里只干了20天,但已把这一期的稿子编好了,你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就发给我全工资。舒当即拿了600元钱付给我。可当我提出创作《暗杀李登辉》一文的稿费时,他却说:你这个月只干了20天,那10天就算给了你稿费。
我走后的下午,舒所请的那位二级作家也确实来了,当他听舒说只有600元的薪水,而且自己还要出100元钱的生活费后,就告辞了。二级作家走后,舒对阮祥冰说:汤这个人很能干,我们离不开他,你赶紧和他打电话,叫他回来,工资涨到一千元。阮又赶紧跟我打电话,说了一大通好话,叫我回来上班。阮一贯对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他,便答应回来。2000年的春节过后,我虽然重新回到舒的手下打工,但对舒有些心灰意冷了。在又干了两个月后,当舒又一次提出“以绩效拿工资”后,我表面同意,但这次却一去不返了,彻底结束了在舒手下打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