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符咒与生命的救赎
——白先勇短篇小说的死亡叙事研究
2018-01-27李旭冉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510665
李旭冉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510665)
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说创作序列里,频繁出现的死亡是一个重要的母题,以各种不同的“神秘”形态出现,强化着生与死之间的艺术张力,流露出作者对死亡的独特体认与思考。诚如白先勇说过的:又有风云,又有风月,文学两个都有最好。在白先勇的作品之中,死亡作为生命终结的节点,既象征个体生命情感的升华,也寓意着民族文化的断裂,个人情感命运暗合时代的风云变幻,蕴含了作者对于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和情感体悟。在莫名死亡的背后,是作者对于生命形而上之洞穿,是文化废墟之上一曲世纪末的挽歌,是对人类生命救赎之路的追索与拓深。
死亡叙事成为白先勇作品的显著特色之一,这固然是其个人的审美自觉所致,但他对死亡美学艺术的独特呈现以及死亡底色之下的某种丰富情愫之表达,都并非毫无来由、平白而生,也是因为个人以及社会多重因素的无意识影响所致。
“‘创作的过程’应该包括一部文学作品从无意识的起因,以至最后修改的全过程。”1而白先勇的“无意识”应该源于他孤寂惨淡的童年,“寂寞的十七岁”以及“忧患重重”的人生。白先勇这一生都在经历传奇,无论是时代还是他本身,都无可否认。彼时十分特殊的政治环境下,作为“将门之子”,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恰恰导致了他在人生之初很长一段时间的颠沛与辗转。正值抗日期间白先勇因罹患肺痨,被迫与世隔绝,独自一人与死神搏斗。家中设宴宾客亲人齐聚,自己却只能掀帘张望,“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2。这些幼年的记忆能保存至今,足以看出那一段惨淡岁月给作者带来的深刻影响。一个人一旦同死亡本身有着切近的接触,甚至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其对死亡的思悟注定与常人不尽相同,自是更加深入骨髓。如此经历与心境对于年幼的作者来说,无疑是残忍冷酷的。但也正因背负着这些重荷,白先勇更能体会芸芸众生之苦。如同“意象与意念一时掉进了‘脑海无意识的深渊之中’,在经历了‘沧桑’之变后再次浮现了出来”3,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已经深埋在作者的记忆之场,等待着日后时时被唤起。
“1962年,离台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分水岭,那年冬天,家中巨变,母亲逝世了。”4而白先勇真正对死亡开始进行深度思考,开始对作为生之隐痛的死亡进行有意识的关注也是在这个时候。“母亲胸怀豁达,热爱生命……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却节节退败,无法抗拒。”5热烈拥抱世间一切,极不甘愿也十分不屑死亡的母亲却逃不过命数。没能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深深的愧疚在作者心中纠缠。“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抗拒的威力。”6母亲过世后,因留学在即并未在家久待。他按伊斯兰教仪式走坟四十天后即离台飞美。戎马一生的父亲在暮年丧偶、儿子远行之际老泪纵横的场景却成为父子的最后一面,让白先勇久久无法释怀,逐渐体会到“人生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7环境遽变,带来的是脱胎换骨的怆然,“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如同作者置于《纽约客》卷首的那首《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天地悠悠之念”便是他用自己的心感触到的尘世浮萍的苍凉感和无常感。这些“岁月”带来的深思与了悟不无遗漏地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上。如果说双亲的与世长辞使得白先勇顷刻间“老尽少年心”,那么挚友王国祥离世的悲恸使得他更加认清了与死神,命运搏斗的徒劳。全力以赴,却只能一败涂地。每一次至亲至爱的人的死亡,都仿佛是一场心灵的浩劫,一次自己身体最重要的部分的死亡。而书写死亡则是希图以此追述与救赎,成就以死写生的终极关怀。
1962年以前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中“流贯始终的一个核心主题,就是对人类情感困境的省思和揭示”8,那么此时期他笔下人物的死亡自然与情感相关。当人类陷落在情感渴求的艰难中,爱与死就有了不解之缘,爱的意志就表现为死的冲动,“在爱的希望与期盼中,死亡成了对爱的最后表达和最厚重的馈赠”9,产生具有悲剧意义的震撼效果。虽然白先勇自称出国前的那些小说“大部分嫩得很,形式不完整,情感太露,不懂得控制,还在尝试创作阶段”10,但是我们依然能从中窥见其死亡书写的发生及其背后深厚的内涵。
作为白先勇处女作的《金大奶奶》,从头至尾就都笼罩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小说讲述了一个在特定年代不堪被侮辱与损害的妇女——金大奶奶,最后在丈夫新娶之夜服毒自尽的情感悲剧。金大奶奶的惨死固然是对世道冷漠,丧尽天良的沉痛谴责,但是作品聚焦的不是个人的悲惨经历,是人类情感渴求的迫切及其过程的艰难,是对人类普遍陷落情感困境的悲悯。“那时金大奶奶才三十岁出头,又没有儿女,孤零零一个人守寡。当然啰,一个女人有了一点钱总是难免要给人计算。”11在寥寥几句话中便可以感受到人生无常,然而这仅仅是苦难的开端。前有亲戚勒破瓜分财产,后有年轻潇洒、油腔滑调的金大先生趁虚而入,已然为不年轻也不美丽的金大奶奶的悲剧下场埋下了伏笔,婚后遭遇虐待也就成了一种必然。金大奶奶不但被剥夺了田契首饰,被打得“动弹不得”,她的感情投入连同她的自尊一起被全然蔑视并践踏。更可悲的是她既痛恨自己“瞎了眼睛,嫁错了人”,却又“每天仍旧在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对弯弯的假眉”,希望以此换来金大先生的青睐。意料之中的事与愿违,金大先生变本加厉地把金大奶奶赶出家门,娶上海女戏子回来。面对金大先生与金二奶奶的暧昧一直忍气吞声的她,终于在金大先生娶新的时候以生命作为代价,用惨烈的死亡结束了金大先生的情感凌迟。在这里,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对精神自由与人格尊严的最后庇护与捍卫。“金大奶奶那只小脚”就一直悬在那里,昭示着人类生存困境的一角。
白先勇早期的另一部作品《玉卿嫂》也属于“老妻少夫”的婚恋模式。但是玉卿嫂的行为选择更具现代性,她的死亡也更加惊心动魄。玉卿嫂“一径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但是因为对庆生的一份挚爱,她不算年轻的生命因此有了存在的意义,足以使她抵抗外界任何侵扰与诱惑。然而庆生接受她的救济,却不是因为爱情。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庆生处于完全被动的位置,他不但被“玉姐”保护地毫无思想和行动上的自由,甚至在两人的性关系上,他也“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兔子”,“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庆生对“玉姐”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一定是感恩于心的,所以在这段关系里一直听话顺从,可是一旦出现一个更合适的对象,庆生的就会不顾一切地离开玉卿嫂。一次听戏庆生就在女旦角金飞燕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投射对象。庆生做出自己的情感选择,当然无可指摘。但是从陷落情感泥淖,孤苦无靠的玉卿嫂角度来说,自己把一切都给了庆生理应得到同等的对待。可是不管玉卿嫂如何哀求,庆生要离开的决心都不曾动摇。那么,这种对于炽烈情感的背叛必然是玉卿嫂无法接受的。“玉石俱焚”是她唯一能留住庆生并且自救的方式,血腥的死亡阻止了无以复加的虚无与痛苦,带她跨越生命的荒芜。在这里,死亡不只是残忍的报复,也是对现代情感困境中个人出路的探寻与对传统悲剧结局的超越。
白先勇一再于小说中用死亡的结局展示情感的错位与纠缠,感情的难以沟通,这实则是他对整个人类投入的深情,意在揭露“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理解与心灵交融还多么遥远”12。在他的笔下,一个又一个痛苦的身影挣扎着走向死亡,看似残忍,确是深刻的救赎与悲悯。
“白先勇善于从死亡入手,揭示人生困境,引起疗救的注意。”13而从个体到群体,从情感的认同危机到无法排遣的精神困境与中西文明的碰撞,又体现了白先勇开掘死亡意蕴的逐步深入和艺术腕力的日渐圆熟。
白先勇在接受采访时曾经提到:“有个法国杂志问我为什么要写作, 我讲我写作就是要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变成文字……我感觉到,包括我自己,人总是有一种无法跟别人倾诉的内心的寂寞跟孤独。”14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谪仙记》。
《谪仙记》里的李彤父母在逃亡途中罹难,由于命运之手的拨弄,她从“天上”被贬谪到人间,从簪缨望族,西方人眼中“中国皇帝的公主”变为异乡漂泊的无根之人。她的好友黄慧芬等人家里也都遭到了战乱的打击,但是她们无一不懵懂地选择了顺应,显然,没有人理解李彤内心的痛苦孤寂。于是,这个过程始终无法缝合的巨大创伤,使她变得乖戾任性。她打牌就要“和辣子,”喝烈性酒,狂放地跳恰恰,不近人情地拒绝品性善良的周大庆,任性赌马“走冷门”,没有固定的男伴,将母亲留下的嫁妆送给好友女儿……这些行为统统都不被好友理解,她始终一个人面对这场灭顶之灾。“孤傲”“倔强”的李彤用尽一切看似疯狂和颓废的方式抵抗命运带给她的衰败与生命无尽的虚无,但是每一次反抗都有更大的失落将她吞没。最终,苦闷、孤立,失望的一次次累积将她的信念消磨殆尽,她无法顺应,也抽身不去,自沉威尼斯湖成为了她最后的归宿。李彤之死看似是对现实威逼的软弱逃避,实则是在家国命运,灵魂孤独的重压之下最无奈也最激烈的反抗。李彤决绝的选择也包含了作者对整个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苦”的终极思考与关怀。
李彤与《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美得惊人,光鲜耀眼,游刃有余地在异国工作恋爱,极端放纵;一个头发开顶,生活困窘,在年轻女孩面前自卑,极端压抑,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殊途同归。无关长相,性别,性格,社会地位,“人总有一种无法跟别人倾诉的内心的寂寞跟孤独”,白先勇对这一点认识的尤为透彻。吴汉魂独自居住在芝加哥的地下室勤工俭学,当他拿到六年苦读的博士学位时,爱人结婚,亲人去世,顷刻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走出地下室的吴汉魂,感受到芝城的纵欲狂欢,到处都是腐烂欲望的气息——结实的臀部、纤细的腰肢、各色女人的腿子;窗外女店员的浪笑、男女的调情;地下酒吧搂抱着疯舞的大汉与小女人、乔装老妓女的性诱骗……这一切强化了吴汉魂的价值迷失与精神空虚。“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粘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网投身进去。”15最终,吴汉魂被“鬼火”“巨灵”“符咒”似的欲望诱惑,自沉密歇根湖。
吴李二人都处于“中西文化冲突的夹缝中”,失去了家人的牵系,自身前半生的文化崩溃,与母体断裂,同时丧失了来路与归途。如此境遇却无人理解,无法共鸣,这是现代人与世界、与他人、也与自我疏离的漂泊感和无助感。对他们来说无处不是异乡,无往不是放逐。他们必须离开,却又永无抵达,生命的执着与眷恋注定无从依托,无处安放。白先勇的这份悲悯使得他们的死亡多了一种形而上的姿态。
白先勇在笔下人物挣扎与裂变、妥协与反抗、迷失与癫狂的纠缠与搏斗中,不厌其烦地叙写着死亡,看似是冰冷的符咒,实则是对他们内心痛苦的悲悯和对他们身世遭际的同情。以死亡为底色,追索生命原初的意义和真正的精神自由,审视“忧患重重”的人间,对众生皆苦感同身受。这份深厚的感情如同一股炽热的地火, 流贯在其作品的内核之中。
注释:
1.3.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学理论》,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4页,第76页.
2.4.5.6.7.10.白先勇.《昔我往矣》,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8页,第46页,第47页,第48页,第47-48页,第45页.
8.12.刘俊.《以残缺的爱为视域揭示人类情感的困境──白先勇早期短篇小说主题透视》.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81页,第86页.
9.施津菊.《中国当代文学的死亡叙事与审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页.
11.15.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第244页.
13.吴志宏.《白先勇短篇小说的死亡意识初探》.载《广东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第137页.
14.白先勇.《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