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资本论》的劳动主体性问题
——基于日本宇野学派的理论
2018-01-26尤歆惟
尤歆惟
劳动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在马克思的学说里,劳动究竟是否拥有主体性地位?关于这一点,学界从不同的视角出发有着不同的观点。中国传统的实践唯物主义曾经试图基于早期马克思的实践和物质生产概念来建立一种主体性原则,其中最核心的原则就是人对自然的能动的改造,也就是劳动的主体性原则。这样,就把马克思的理论理解为一个基于劳动主体性原则的理论。但不同意这一解读范式的学者也大有人在。比如仰海峰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中存在着生产逻辑和资本逻辑的两条逻辑,前者可以说是劳动主体论,但后者是资本主体论,它主要体现在《资本论》中。在这里,劳动主体只能被视为是资本增值的工具。*参见仰海峰:《马克思资本逻辑场域中的主体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胡岳岷也指出:“到了《资本论》,马克思只将劳动视作具有‘特定形式’的功能性活动,是从非本体论的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的。”*胡岳岷:《〈资本论〉中是劳动本体论吗?——兼与谭苑苑博士商榷》,《当代经济研究》2017年第1期。由此可见,一部分学者认为,至少在《资本论》的理论中,劳动是不具备主体性的。
在日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也存在着类似的分歧。比如市民社会派的望月清司认为,马克思的史观是关于“劳动有机编成的各种形式”的理论,这是一个“直面自然、改造自然、领有自然,人通过这一过程将自己陶冶成类的个人,人类史就是将既存的生产力重新编成的历史。”*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即可以说,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一个基于人对自然的劳动关系而形成“市民社会”的历史。而且在望月清司看来,这一论点是贯穿马克思一生理论思考始终的。将市民社会学派介绍到国内的韩立新教授则更加直接地认为,要通过劳动的外化(或者说“异化劳动I”)来理解私人所有,并基于此,将《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论理解为马克思最初的资本积累理论。*参见韩立新:《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究竟是不是循环论证》,《学术月刊》2012年第3期。也就是说,马克思的整个理论应该建立在基于最初的劳动的外化的异化劳动理论来加以理解。与之相反,日本的宇野学派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通过对《资本论》的研究认为,在《资本论》的原理论*宇野弘藏把经济学研究分为原理论、阶段论和现状分析三大阶段。其中,原理论是关于纯粹资本主义的理论,阐明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规律。对三阶段划分的论述可以参考宇野弘藏的《经济原论》序论。体系中,劳动作为人与自然物质代谢的基本原则,要纳入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规律中来阐明,因而它只能作为一个消极的东西而存在,不具有主体性的地位。而且在这一问题上,宇野学派的观点比国内主张《资本论》无劳动主体论的学者更加彻底。可惜的是,虽然我国的一些学者已经开始向国内陆续介绍日本市民社会学派的学说,但关于宇野学派的介绍还非常匮乏。本文的目的即试图从宇野学派的理论出发,对《资本论》中劳动的主体性问题进行阐述,同时也填补国内宇野学派研究领域的这一空缺。
一、在《资本论》的原理论体系中劳动所处的地位
《资本论》中对一般性的劳动的论述主要集中在第五章第1节,即著名的“劳动过程”一节。这一节在《资本论》中处于一个奇特的位置。作为唯物史观开创者的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社会时,不是从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人对自然的物质代谢过程出发,而是从商品和货币的流通出发,在论述完货币转化为资本和劳动力的商品化之后才开始论述这个最为一般的劳动过程。这样一个奇特的论述结构表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是有意识地把劳动过程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一个环节而进行论述的。
宇野学派创始人宇野弘藏将这一理论发扬光大。他将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理论加以纯化,形成了经济原理论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宇野弘藏于流通形态理论完结之后和生产论理论开端之处,介绍了一般性的劳动生产过程。从这一论述的位置来看,宇野弘藏原理论体系中对于劳动的态度和《资本论》是一致的。不过,在宇野弘藏关于一般性劳动过程的观点中,有如下两个创造性发挥:
首先,宇野弘藏在流通论的最后,将资本明确定义为G—W—G′这样一个一般形式,资本即货币通过购买商品并卖出商品以实现增值这样一个价值增值的运动体。但这一价值增值过程在流通过程中,还只是一个流通形式,尚不具备它的内容,或者说,尚不具备它的“实体”。因此,通过贱买贵卖来获得利润的商人资本是最符合这一资本形式的。但很显然,这样一种商人资本形式只能是一种偶然的形式。在这里,资本还无法以一种必然的方式获得一种基于主体性的自立性。只有当这一资本的一般形式把握了作为物质生产的劳动过程本身之后,资本才能以产业资本的形式,即G—W…P…W′—G′这一形式,实现自立性,而这样一来,流通论也就过渡到了生产论。因此,宇野开始论述一般性的劳动过程时,很显然是将劳动过程视为产业资本这一自主、自立的运动体的一个重要环节来看待的:在宇野弘藏那里,劳动生产过程构成资本的“实体”性规定。正因为资本一般形式即G—W—G′把握住了作为人类一般物质生产过程的劳动过程,资本才能以产业资本的方式成为自主、自立的东西。
其次,宇野弘藏区分了“经济原则”和“经济规律”。“经济原则”指的是那些“规定人类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这个一般性经济生活”的原则*参见宇野弘藏:《経済学方法論》,東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第4-5页。,即人通过劳动作用于自然并进行最基本的物质代谢过程的原则。它是贯穿于一切人类社会形态之中的。而“经济规律”则指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条件下人们的经济生活所表现出来的规律,是“经济原则”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表现形态。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五章第1节“劳动过程”中所论述的那些基本原则,就是“经济原则”。但它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是消极、被动的东西,必须纳入资本增值的目的中,构成资本增值的实体性根据。在宇野看来,马克思的做法,正是明确地把“经济原则”放在“经济规律”中去论述。
不过,“经济原则”并不是一个独立于“经济规律”之外的、仅仅因为资本主义的产生才以“经济规律”的形态表现出来的东西。毋宁说,“经济原则”作为“在所有社会中所共通的劳动生产过程,只有在阐明资本生产过程的经济学原理论的这一生产论里,其自身才得到阐明”*宇野弘藏:《経済原論》,岩波全書,1964年,第48页。。作为“经济原则”的人类一般性的劳动生产过程,不能脱离资本主义“经济规律”而被我们积极地理解;相反,只有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经济规律”中,其自身才能获得理论上的阐述。这是因为,人的一般性的劳动生产过程这样一个物质代谢过程,在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中不是独立的,而是或多或少依附于上层建筑等非经济因素而存在的;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人类的物质生产过程才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成为一个独立的领域,获得了物质生产的自立性和自律性。这种物质生产的自立性和自律性就表现为经济的“规律”。因此,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原则”才以“经济规律”的方式实现了自我理解。也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这一著名命题的内涵:我们必须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律来理解贯通人类历史一切社会形态的生产的原则。
因此,宇野弘藏认为,劳动并非仅仅在资本主义中才丧失自己的主体性,不如说,它从来就不具有规定历史的主体性意义。宇野学派学者大内秀明引用列宁关于唯物史观的“假说”理论,认为唯物史观中那种用人的物质生产劳动来规定上层建筑的观点不仅不能支持《资本论》的理论,相反,它作为一个理论假说必须被《资本论》的理论支持。*参见大内秀明:《宇野経済学の基本問題》,現代評論社,1971年,第127-129页。简而言之,不是劳动的主体性决定资本逻辑,而是劳动主体性的性质必须被资本逻辑决定。当然,这种彻底站在《资本论》立场而否定唯物史观哲学意义的观点未必是符合马克思的原意的,但宇野学派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无主体性的立场由此可见一斑。
立足于这样一种将《资本论》的逻辑彻底化的观点,我们只能从一种无主体性的角度出发去重建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哲学。宇野学派的学者对劳动的哲学态度是明确的,即劳动不是一个能够积极构建人类社会形态的积极的要素,因而它在哲学上是一种“无”。
二、作为“无”的劳动和基于流通形态的异化理论
开创这种“无”的马克思主义劳动哲学解读范式的学者是宇野派学者清水正德。他在《从自我异化论到〈资本论〉》一书中,把马克思以《资本论》中的劳动理论为代表的劳动观概括为“无”的哲学:“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劳动的概念拥有无法用物质或精神这样的‘有’概念来规定的结构,如果要用逻辑来把握的话,就必须使用‘无’这个规定。”*清水正德:《自己疎外論から『資本論』へ》,こぶし文庫,2005年,第86页。它不同于黑格尔哲学中的劳动观。在黑格尔的哲学中,一切主体性的行动都必须纳入“形相”中去把握。但在马克思的劳动哲学中,劳动主体性可以被把握为作为可能态的“质料”,而且不同于亚里士多德通过形相来考察质料,马克思的行动、实践的原则可以说是“质料的质料”或“第一质料”。在这个意义上,劳动只能是“无”。
基于这种理论,清水正德重新理解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宇野学派的学者倾向于将马克思早期创立的唯物史观和后期的《资本论》的劳动观对立起来,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视为试图通过劳动主体性原则来积极构建历史的理论,从而否定早期马克思的理论贡献。但清水正德拥有不同的观点,他试图正面评价马克思早期的劳动观和唯物史观。在清水正德看来,马克思早期的唯物史观与其说是一种积极的劳动主体历史观,不如说是自然主义的劳动观,在马克思早期的唯物史观中,劳动只是充分地发挥着维持人类物质代谢的基础作用。唯物史观的积极意义正在于把这一物质代谢的基础过程凸显了出来,从而实现了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由于黑格尔哲学用逻各斯把握了一切,因此没有留下任何“无”的空间。但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开辟了一个非逻各斯的纯粹物质生产活动的领域,因而开拓了一个作为“质料的质料”的“无”的空间:唯物史观就是这样一个“无”的空间。可以说,清水正德积极地把马克思早期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从费尔巴哈那里吸收来的自然主义提取出来,作为唯物史观理论的积极要素发扬光大,并纳入《资本论》的劳动观的立场中。就这一点来说,他和另一位日本马克思理论学者山之内靖有异曲同工之妙。山之内靖正是通过充分发掘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三手稿中对劳动者作为“受苦者”的论述,寻找着超越近代化的理论资源。*山之内靖的思考可以参见他的著作《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马克思的复兴》第四章第四节和第六节。
不过正因为如此,在劳动过程本身中是寻求不到异化的根源的。异化的根源在于劳动力商品化,但劳动力商品化是不能从劳动过程本身中推导出来的。作为事件,它是历史的产物。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以理论的方式对这一事件进行把握。把握异化的理论即宇野弘藏的经济学原理论中的“流通形态论”。 宇野弘藏经济学原理论中的流通形态论对应于《资本论》第一章到第四章的内容,但其论述更加纯粹化,主要内容即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纯粹流通过程中商品、货币、资本等范畴概念上的过渡进行阐述。在流通形态论中,宇野弘藏论述了商品是怎样必然过渡到货币、货币是怎样必然过渡到资本的。在这个过程中,体现“异化”问题的最重要的环节即“一般价值形式”。因为,每个商品作为能够通过别的商品表现自己价值的能动的主体,到了“一般价值形式”出现时,就只能通过一个特定的等价形式表现自己的价值。本来,每一个商品的所有者都通过自己的商品这个主体对社会的一整套商品体系有着欲求,而现在,所有商品所有者都只对某一个特定的商品有着欲求。“价值表现的能动主体从个体转化为普遍。”*清水正德:《自己疎外論から『資本論』へ》,こぶし文庫,2005年,第73页。一般价值形式这一颠倒的结构,进一步发展出了货币和作为增值货币的资本,而资本则要求能够控制物质生产这个社会的实体领域以实现稳定的价值增值过程。这样,劳动力商品化也就成为资本进一步发展的题中之意了。
于是,按照宇野弘藏的“流通形态论”,《资本论》中的异化理论就可以理解为和早期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异化理论。在早期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中,劳动的对象化和外化被视为异化产生的根源。但在《资本论》中,商品流通过程本身创造着异化的条件,劳动作为一个消极的东西只不过被纳入这样一个资本主义所诉求的条件之中而成了异化劳动。所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先论述商品、货币(第一章到第三章)和劳动力商品化(第四章),再论述一般性的劳动过程这一论述结构,也同时意味着,马克思已经把一般性的劳动过程置于异化的逻辑中去对待,而不是像早期异化劳动理论那样,从劳动过程本身中引出异化了。
三、劳动与《资本论》范畴体系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劳动价值论的反思
既然劳动作为一个单纯消极的、“无”的东西不能构成资本逻辑的理论上的前提条件,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劳动和《资本论》的范畴体系之间的关系呢?
清水正德认为,“马克思的原理论中,存在是创造性的劳动-生产力,它是无限性。但原理论的诸范畴是有限的、历史的东西,即在这一存在的自我对象化的形态中的东西,它是个体自由展开为全体的必然性时的形态的逻辑。”*清水正德:《自己疎外論から『資本論』へ》,こぶし文庫,2005年,第18页。也就是说,在清水正德看来,《资本论》中的范畴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对象化活动展开时所表现的必然性形态。虽然劳动作为“无”不能积极地展开为这些范畴,但人们在全面地展开自己的劳动时却不得不以这些资本范畴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劳动这样一种对象化活动不能直接被我们从理论上加以把握,相反,它必须作为“价值”这一对象化活动过程的产物来加以把握。换句话说,理论的思维过程不是从劳动到价值,而是从价值到劳动。劳动这样一个作为“无”的过程要通过价值这样一个作为“有”的范畴来把握。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宇野学派以一种和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完全不同的方式,构建起了劳动和资本范畴体系之间的关系。
基于这样一种劳动与资本范畴体系之间的关系,我们就必须要对劳动价值论进行反思和重新理解。按照宇野学派的观点,因为不能从作为对象化活动的劳动本身出发来构建资本主义的范畴体系,所以,《资本论》一开始试图通过投入劳动量来决定商品价值的论证就是很难成立的。劳动过程必须理解为被纳入了以资本增值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之中的劳动过程,它并不是一个先验地规定资本主义条件下商品价值量的一个积极因素。因此,我们只能在论述资本主义生产即原理论中的“生产论”时,才能给出劳动价值论的论证。而这个时候的劳动价值论已经不再是基于单纯作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劳动的投入劳动价值论了,毋宁说,它是被纳入了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关系中的“劳动力价值论”。在这一意义上,宇野派学者冈部洋实主张重新评价亚当·斯密的支配劳动价值论,并重新构建联结亚当·斯密理论中的支配劳动价值论部分和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桥梁。*参见冈部洋实:《価値概念の再考》,《季刊経済理論》,2016年第53巻第2号,第25页。对劳动价值论的更进一步的考察属于政治经济学的内容,已经超出本文的范畴,这里不再赘述。但很显然,宇野学派对传统的投入劳动价值论的反思,不仅仅是为了回应西方经济学对马克思经济学的攻击,更是有着他们对劳动主体性的观点本身这一哲学视角为指导的。
四、资本主义的扬弃何以可能
如果说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已经被纳入了资本的逻辑,因而不具备主体的主动性,那么资本主义的扬弃又何以可能呢?
在这一问题上,宇野学派和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有着重大分歧。他们否定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那种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是生产的社会化和领有的私有性之间的矛盾的观点。宇野弘藏认为,“作为经济学的《资本论》阐明了,构成资本主义社会自我运动之根源的矛盾在于劳动力商品化,而劳动力商品化构成了资本的社会再生产的基础。”*宇野弘藏:《経済学方法論》,東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第129页。这一点可以说是宇野学派关于资本主义内部矛盾问题的核心观点。因此,扬弃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在于是否简单地推动生产的社会化乃至国有化,也不在于是否仅仅充分发动劳动者的主观能动性进行革命,而必须将以劳动力商品化为基础的资本逻辑彻底废除才得以可能。
在这一问题上,宇野学派学者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还残留着理论上的不彻底性。例如,在第一卷第二十四章第7节“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中,马克思提出了著名的辩证法式的扬弃理论,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作为对基于个体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现在要再一次被否定,这种“否定之否定”即对资本主义的扬弃,即重建基于共同占有的个人所有制。*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4页。在宇野学派看来,这一扬弃的途径并非基于《资本论》的科学逻辑,而是基于辩证法的哲学方法得出的,因而忽视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源即劳动力商品化的问题。宇野弘藏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论述是用“过渡的逻辑”代替了“循环的逻辑”,即把辩证法用在了论证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上,而不是用在了阐述资本主义作为历史上一个自律的社会的展开逻辑。大内秀明在批评平田清明的社会主义观时,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这一论述容易让人陷入劳动-所有、劳动-所有的丧失、劳动-所有的复归这样一个早期异化劳动理论的结构,而这样一种解释路径由于未能理解资本主义得以建立的逻辑,结果产生了平田清明的那种把资本主义逻辑还原为个体劳动=所有关系的倾向*参见大内秀明:《宇野経済学の基本問題》,現代評論社,1971年,第五章,『資本論』と市民社会論の復位——平田清明氏への疑問。。
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资本主义的逻辑是有效的和具有统治性的,那么,资本主义的扬弃在理论上就必须回到劳动力商品化的扬弃这一点上。但这一点并不是在资本主义体制内部能够实现的。它的实现需要借助“他者”的力量。宇野学派学者青木孝平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个体系是一个自足的全体,但并不意味着它没有“他者”,这一他者存在于这个体系的外部,外部拥有一个无限的可能性。青木孝平将这个外部的他者同列维纳斯的“脸”和亲鸾的“他力”进行了类比,试图从这个外部的他者中寻找扬弃资本主义的积极的力量。*参见青木孝平:《「他者」の倫理学——レヴィナス、親鸞、そして宇野弘蔵を読む》,社会評論社,2016年,第299-300页。而关于这个“他者”具体落实点,青木孝平寄托于非原理论所能把握的“阶段论”和“现状分析”。也就是说,如何扬弃资本主义这一问题并不是一个通过《资本论》这样的原理论就能给出答案的,它需要落实到资本主义不同历史阶段的具体政策上,并进而最终落实到对现状的分析上。资本主义的不同历史阶段和现状,其本身就是资本主义不能将全部社会历史纳入其体系中的表现。而我们在阶段论和现状分析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地去改变资本主义的面貌,这也是一个在自足理论的外部存在的一个作为“他者”的实践问题。
到这里,宇野学派和马克思本人的诉求已经产生了很大的背离。对理论的纯粹性的诉求要求他们坚持劳动非主体性的观点,而这样一种观点又导致他们不能把扬弃资本主义社会的希望寄托在劳动主体性的变革力量中。很显然,马克思很可能不会认同这一结论。马克思的《资本论》虽然可以说是一个阐述资本逻辑的科学著作,但马克思一生都在诉求着劳动正义观和劳动者地位的提高,而这一点在马克思那里显然只能通过劳动者自己的主观努力才能实现。
尽管如此,宇野学派的观点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在一个资本逻辑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中,劳动者真的能够基于其劳动主体性来扭转这一资本逻辑吗?对这一问题恐怕并不那么容易给出肯定的答案。在当今西方社会,劳动者不仅在物质生产的意义上被纳入资本的逻辑中,而且在伦理价值观上也接受着资本主义价值观,他们不断投入到雇佣劳动的生产关系中并引此为豪。这是一个劳动全面纳入资本逻辑的时代。德国社会学家沃尔夫冈·施特雷克把这种现象称为“新新教(Neoprotestantismus)”文化*参见沃尔夫冈·施特雷克:《购买时间:资本主义民主国家如何拖延危机》,常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6-37页。。这一现象是伴随着二战以后小农和小经营生产方式的真正瓦解而形成的。也许马尔库塞正是基于这一现象而得出了无产阶级已经被体制化的结论。如果马尔库塞亲眼看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突飞猛进的回归,他也许会更加惊叹自己观点的正确。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无论在世界范围还是在我国,对以《资本论》为代表的中后期马克思关于资本逻辑的研究在悄然升温。国内的数位学者也在积极向国内介绍在理论视野上和宇野学派相近的国外价值形式学派的观点。可以说,宇野派学者试图通过“他者”来诉求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扬弃的观点,对今天的我们无疑是有非常大的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