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遭遇(节选)》一处有待商榷的改动
2018-01-26杨榕
杨 榕
(浙江省嵊泗中学,浙江嵊泗 202450)
《一个人的遭遇(节选)》是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二)》“和平的祈祷”专题的一篇课文,是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肖洛霍夫的名作。它生动地讲述了一个普通的人——索科洛夫,在苏联卫国战争中所经历的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也深刻地揭示了残酷的战争过后人们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小说原著篇幅较长。课文是原著的节选,除了节选之外,编者还对节选部分作了改动。但长期以来,很多教师对这篇课文“哪里作了改动”“作了哪些改动”并未在意,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去深究“改”或“不改”的艺术效果差异了。在对《一个人的遭遇(节选)》的一次细致备课过程中,笔者觉得编者的一处改动有待商榷,值得探讨。
请看小说原文:
“等到我心松开了,血在耳朵里冲击的时候,就想起我的伊琳娜在车站上怎样跟我难舍难分。这么看来,她那颗女人的心当时就预感到,我跟她再也不能在这个世界上见面了。可我当时却推了她一下……有过家,有过自己的房子,这一切都是多年来慢慢经营起来的,可这一切都在刹那间给毁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想:‘我这悲惨的生活会不会是一场梦呢?’在战俘营里,我差不多夜夜——当然是在梦中——跟伊琳娜,跟孩子们谈话,鼓励他们说:‘我会回来的,我的亲人,不要为我悲伤吧,我很坚强,我能活下去的,我们又会在一块儿的……’原来,两年来我是一直在跟死人谈话呀?!”
讲话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低低地用另一种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嗯,老兄,咱们来抽支烟吧
,我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们抽起烟来。在春水泛滥的树林里。啄木鸟响亮地啄着树干。和煦的春风依旧那么懒洋洋地吹动干燥的赤杨花,云儿依旧那么像一张张白色的满帆在碧蓝的天空中飘翔,可是在这默默无言的悲怆时刻里,那生气蓬勃、万物苏生的广漠无垠的世界,在我看来也有些两样了。
沉默很难受,我就问道: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吗?”讲话的人勉强回答说:“后来我从上校那儿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一个星期以后就来到了沃罗涅日了。我走到我们一家住过的那地方。一个很深的弹坑,灌满了黄浊的水,周围的野草长得齐腰高……一片荒凉,像坟地一样静。唉,老兄,我实在难受极了!站了一会儿,感到穿心的悲痛,又走回火车站。在那边我连一小时也呆不下去,当天就回到了师里。”[1]440-441(注: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显而易见,加着重号的部分在进入课文时被删除了。通过原著和课文的比较,笔者认为,此处的改动有不妥之处,改动后至少存在三点问题:
一、弱化了原著小说人物的情感表现
我们看到,加着重号部分采用神态、动作等多种描写手法去表现索科洛夫内心那份无法释怀的永失爱妻的伤痛。“沉默”“勉强”“低低地用另一种声音断断续续地”“我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抽烟”等这些字句,将人物的这一情感表现得饱满而又充分。而且,这些文字是紧承上文索科洛夫对妻子的真切追忆和无尽的追悔这一情节而来的。但凡读过原著的读者都知道,对于妻子的歉疚是索科洛夫今生今世最难以抚平的、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精神创伤。例如原著前部分章节中索科洛夫在谈及妻子时,就曾难以抑制自己心中那份痛彻心扉的情绪,不仅“沉默”,而且“抽烟”,也曾这样忏悔道:“为了当时推了她一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原谅自己呀!”[1]421加着重号的部分亦是在前面章节的基础上着力表现索科洛夫的这一情感的。除此之外,这里还是原著中为数不多的景物描写之一。对于“风景的意义”,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外国小说欣赏》(选修)在“场景”话题中明确指出,“作为背景出现的风景,往往对事件起着相应的衬托作用”,“也是小说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2]31-32显然,原著中作者借故事的第一讲述者“我”将自然环境与事件有意进行了“反调”“异质”“反方向”地呈现,用风和日丽、生机勃发的春天景物去反衬主人公索科洛夫灰色黯淡、压抑低落的心情,从而强化了“以乐景衬哀情”这种艺术手法的抒情张力。因此,删除加着重号部分,不仅弱化了原著中故事的讲述者“我”对索科洛夫的同情和理解,更弱化了主人公索科洛夫内心强烈情感的抒发。
二、破坏了原著小说的叙述节奏
编者删除理由不难猜测,主要是为了呈现课文叙述的连贯性,保持故事前后情节的紧密度。尽管原著小说大部分故事的讲述节奏也是“紧锣密鼓”的,更像是索科洛夫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但即便如此,索科洛夫漫长的讲述还是有所停顿的。更值得玩味的是,这为数甚少的停顿,大都与对妻子伊琳娜的追忆有关。每每忆及这位“天下没有比她更漂亮更称心的人”时,索科洛夫总是情难自控,无法自拔。其中的况味不言自明。肖洛霍夫每到这时的叙事节奏处理,恐怕并不是无心之举,反倒让人觉得是有意为之。这处文字的艺术效果在于,作者试图让读者继续沉浸在那浓得化不开的追悔氛围中,让读者久久逗留在这家毁人亡的悲凉情节和这默默无言的悲怆时刻里,让读者去充分体会和咀嚼索科洛夫的伤有多深,心有多痛。正如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外国小说欣赏》(选修)在“叙述”话题中所写的,“小说有着自己的节奏,它有时候加速,一笔带过;有时候减速,徘徊不前”,“小说叙事往往在故事环节的关键段落流连”。[2]9-10删除的部分恰恰就是作者故意“减速、徘徊不前”,希望读者“流连”的“关键段落”。北京大学教授曹文轩也说:“节奏是形成美感的不可缺少的因素——节奏本身就是可被审美的。”[3]但可惜的是,原著最初“琵琶声停欲语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感被编者的“好意”无意中伤害了。
三、改变了原著小说的叙事方式和结构
众所周知,原著小说采用了双重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故事套故事的叙事结构,这种方式和结构一方面通过“我”(索科洛夫)的内心独白,让故事具有更强烈的真实感、抒情性,更动人心魄。另一方面,小说中另一个人物“我”(类似于“作者”)的叙述,则起到旁白的作用。作者借用另一个人物“我”的眼光和视角,对索科洛夫的不幸命运、心灵创伤进行了深入有力的刻画。这样的叙述方式和叙事结构是肖洛霍夫在小说叙述上的刻意追求,叙事艺术上的积极突破。尽管编者在结尾处通过一个注解向读者提示了小说的这一艺术特色,但编者的改动已然基本消解了这种叙事结构,改动后的课文也已然从双重叙述呈现为单线叙述的面貌。显然,对另一个人物“我”,编者采取的是前“弃”后“留”的处理方式,但仔细考量就会发现,这一做法也是不妥当的。在笔者看来,它至少会使读者产生这样的错觉:这个“我”只关心的是凡尼亚“走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和他幼小的心灵;而对索科洛夫,这个“我”是冷眼旁观的,缺乏应有的呵护和悲悯,对索科洛夫的战争创伤既无动于衷,也不能感同身受。因此,这样的改动,有违肖洛霍夫采用这种叙述方式和结构塑造这个“我”的初衷,可以说编者的改动对原著面貌的改变是较大的。
所以,无论是从情感表现、叙事节奏还是从叙事结构上考虑,大刀阔斧地删除这部分内容是不适宜的,至少有些费力不讨好。相反,还原作品的原貌才是明智之举,也更有利于该课的教学。
最后想说的是,对于改动的讨论其实涉及编者文本(其实也是一种读者文本)和作家文本的问题。哪一种文本更值得尊重和取用,是每个语文教师必须认真思考和深究的问题。我们既不主张唯编者文本马首是瞻,也不主张执拗地坚持作家文本的纯正血统。毕竟并不是所有的作家文本都适合进入语文课堂,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口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编者文本都尽善尽美,没有丝毫改善的空间和还原的必要。作为一线教师,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加强对不同文本之间的比较。对于不同文本的优劣和教学价值的高低,我们应该在更广阔的阅读视野下观照,用更挑剔的眼光甄别。只要是符合语文教学本质的、符合学生实际情况的、符合学生健康成长的,我们就应大胆取用;反之,则应果断舍弃。唯有此,我们的语文教学才会越来越好,我们的学生才能受益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