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毛衣

秋古墨

1979年1月，北方，一个宁静的夜。

小屋里亮着豆瓣大的油灯，一个人影从炕上起来，靠在床边。他对面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母亲，老母亲正对着暗淡的灯光，快速地编织着一件毛衣。

“妈！你又一夜没睡。”

“明天你就要上前线了，我必须今晚前把这件毛衣编织完。”年老的母亲看了一眼儿子，又低下头，继续编织着。

“妈！”儿子又叫了一声，他眼睛里含着泪水，他本想告诉母亲，其实他根本用不上毛衣，因为这场战争发生在北回归线以南，那里是亚热带地区，整年气候炎热，不像北方，大部分时间都在冰天雪地中，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你整理行装吧。”老母亲答道，依然没有抬头，两支编织的针飞速地在手中抖动着，再加把劲，最后一只袖子快编织好了，为了这件毛衣，她已经三天晚上没有合眼，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孩子要到远方打仗，而现在又进入冬季，没有一件温暖的衣服怎么行，无论如何，也要今夜为儿子织好这件毛衣。

儿子听从母亲的话，从炕上起来，到门后重新查看了行装。行装早已被母亲准备得妥妥当当。这时，户外传来一声大公鸡的打鸣声，接着打鸣声陆续地响起来，连成了一片，看来，天快亮了。儿子从窗户往外看去，启明星挂在天边，有些低落和暗淡。他再回头，母亲最后一只袖子也快编织完了。

“好了！”老母亲舒了口气，从炕上起来，伸了伸腰，对儿子说道，“过来，试试看，可合身。”

儿子从母亲手中接过毛衣，衣服在他手中，厚重而温暖。借着微弱的灯光，这是一件褐色的毛衣，毛茸茸的线，长到脖子的衣领，如果在北方，这的确是一件最保暖的内衣。他把毛衣套在身上，母亲为他拉了拉衣领和袖子，满意地点点头，很合身。

“哎！如果你父亲有这样一件衣服或许不会死。”老母亲叹了口气。

油灯昏暗，仿佛历史倒退了一般，儿子看到自己的父亲穿着一件单薄的军装趴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着，准备伏击经过的敌人。寒风吹打着父亲的脸颊，零下十度的天气里，父亲脸色发白，慢慢的，他悄悄闭上了眼睛，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父亲永远被寒冷冰封在历史的时空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伟岸的身影。

“还有你哥哥，如果你哥哥有这样一件衣服，或许也不会死。”老母亲的脸色更加暗淡，这些回忆实在太沉重，战争结束了这么多年，创伤却从来没有愈合。

儿子当然明白，自己的哥哥，一位志愿军，牺牲在了远方的战场上，母亲吸取父亲牺牲的教训，在哥哥临走的时候，为他编织了一件毛衣，也是褐色的。哥哥不是被冻死，而是被弹片打进了胸膛。后来，军医回忆说，如果哥哥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能再厚点，或许可以挡住弹片的冲击，而不打到心脏。

回忆有些沉重，天却渐渐亮了，村头的冲锋号响了起来，出征的时间还是到了。

儿子背起了行李，母亲把大衣披在儿子身上，为儿子打开门。温暖的屋子里顿时拥进一股寒冷的空气，儿子迈开脚步，跨出门去，寒风夹着雪花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方，拉了拉棉袄，那件褐色毛衣原来是那么温暖贴心。他吸了一口气，勇敢地朝前方走去。离家越来越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母亲。母亲依然站在家门口，痴呆呆的注视着他。他眼眶中又涌出一股滚热的泪珠，这是一个冰冷而又温暖的世界。

4月，冰雪融化，战争终于结束。每个早晨，老母亲都会站在门口朝村口瞭望，等待着儿子回来，这几个月来，老母亲鬓角的白发又增多了许多。他盼望着儿子回来，可儿子没有回来，一位战士却带回了一件儿子的遗物。

老母亲从战士手中接过这件用油皮纸袋装着的遗物，她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大脑一阵昏厥，尽管她知道战争或许会带走儿子的生命，心里早有准备，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现实，她勉强支持住自己的身体，抹了一把泪，转回小屋里，关上门。

老母亲悲伤地坐在炕上，吃力拆开油皮纸袋的，拿出儿子的遗物，是她亲手编织的那件褐色毛衣，这件毛衣是崭新的，似乎是昨夜刚编织出来，从来没有用过一般。她紧紧地抱着毛衣，又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

数十年过去了，在南方的军事纪念馆里，放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毛衣，无数缅怀烈士的观众从它面前走过，都会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它，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他们脑海里有这么一个念头：炎热的南方战场，永远用不上这么厚重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