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独酌》(其一)“无情”释疑
2018-01-25侯文华
侯文华
李白的《月下独酌》(其一)全诗如下: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诗歌情感氤氲浓郁,也熔铸了诗人对现实人生的哲学思考,诗情和灵智兼备,语言清通流丽,境界高迈超拔,有句有篇,可谓不折不扣的经典诗篇。长久以来,它频繁出现在各种唐诗选本以及中学语文读本、大学文学作品选本中,是有其充分理由的。
然而,在阅读欣赏的过程中,可能很多读者都有这样的疑惑:最后一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中的“无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应该作何理解?我们翻检《唐诗三百首》《李太白全集》各种注释版本或古代文学作品选、诗歌选的注释版本发现,对于“无情”一词要么不作注解,要么给出的注解较为模糊含混,不能让读者完全满意。因此,这应该是一个理解上的疑点和难点,需要进一步廓清。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目前学术界所出现的若干观点。概言之,目前学界对《月下独酌》(其一)中“无情”的注解,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释“无情”为没有感情。清代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物我无情,以有情人遇之,可以永结矣……盖言相期醉梦之中,而神情高驰乎云汉也。”章燮认为,“物”即明月本无情之物,但人是有感情的,故可相期醉梦,高驰云汉。第二,释“无情”为忘情。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忘情的意思,是说月亦忘其为月,我亦忘其为我,永远结为忘情的好友。”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意谓只有将来远至天上,才能永远尽情而游,不再分散。无情,犹尽情,忘情。”所谓忘情,就是忘却自我,月也好,诗人也好,都暂时忘却自我的存在,尽情交游。第三,亦释“无情”为忘情,但忘却的不是自我,而是世俗情欲。阎简弼《唐诗选注》:“无情:忘情。……无情游就是忘情之交。”王启兴、毛治中《唐诗三百首评注》:“无情:忘情,指超乎世俗感情之上的忘我境界。”季镇淮等《历代诗歌选》:“无情游:指弃绝尘世情欲、顺从自然的交游。”张忠纲《唐诗三百首评注》注“无情”为“忘情”,注“无情游”为“超乎世俗情的交游”。在同篇的“评析”部分,又将“无情”与“有情”相对,将“无情”解释为薄情,前后仳离。
细细推敲,以上三种观点可能或多或少都存在可商榷之处。
第一种观点,以月为无情之物,显然不符合李白对明月的情感认知。众所周知,明月之于李白意义重大,他在数十篇诗文中反复吟咏明月。明月虽为宇宙星象,但在李白的情感世界里,明月早已经有了人的情感和温度。因此,认为明月是无情之物不足取,此无须赘述。
第二种观点,释“无情”为忘情、忘却自我,恐怕也不妥。我们知道,李白是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人,他强调个人意志的凸显,时刻不能忘怀自我的存在。这一点,在他处理与权贵甚至当朝君主的关系时表现得尤为突出。李白的政治理想是“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愿为帝王师或友,难为其臣僚。他不肯屈从于权贵,抑心以媚。李白在诗歌中曾经这么描绘自己与权贵交往时的姿态:“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苏轼在《李太白碑阴记》一文中对于李白的这种兀傲不驯、自尊自重的精神高度赞美:“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悻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弘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从个人意志的角度看,李白终其一生都是一位个体意识超强、高度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人,他是不可能忘掉自我的。
第三种观点,释“无情”为忘情,释“无情游”为捐弃世俗情欲,顺从自然的交游。这种说法只对了一半。说“无情游”为顺从自然的交游是对的,说是捐弃世俗情欲的交游却不对。因为李白虽然追求道家的自然境界,卻并不泯灭个人的世俗情欲:他终生以酒为伴,其情感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四位女性。据其崇拜者魏颢所作的《李翰林集序》记载:“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日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日颇黎。终娶于宗。”。李白也从不否认自己对功名的欲望,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他吐露了自己的政治抱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所以说,认为“无情游”是捐弃世俗情欲的交游并不符合李白的心性气质。
那“无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恰切地解释“永结无情游”之“无情”的真正内涵,必须要追索出“无情”一词的出处。以上三种解释,之所以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刻意拔高,正是因为没有对“无情”二字追根溯源。实际上,李白在这句诗中暗用了《庄子》里的一个典故。《庄子·德充符》中记载了惠子与庄子关于“有情”与“无情”的一次热烈讨论: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对于庄子的“无情”说提出质疑:既然生而为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所说的感情并非我所说的感情,我所说的‘无情指的是不以内心的好恶(是非判断)来扰乱我的本真天性,顺任自然天道而不给本性带来戕害。”“益生”一词出自《老子》五十五章“益生日祥”,宋代苏辙注曰:“生不可益,而欲益之,则非其正也。祥,妖也。”庄子认为人之本性受之于天,“受于天,自然不可易也”,顺应天道(或日自然)而不随意改变生命应然的状态、不随意给生命增加外在负担,就是对自然天性最大的保护。在《庄子·渔父》中,庄子后学设为寓言,借“客”之口点明了庄子所追求的“真”的境界: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
可见庄子学派并不反对“哀”“怒”“笑”等世俗的人之常情,人生于世间,当然应该有喜怒哀乐;庄子学派反对的,其实只是“强哭”“强怒”“强亲”等与人之本心相背离的“伪”的情感和行为,这些“伪”的情感和行为都是生命额外的负担。世俗中人大多拘泥于礼俗而“强哭”“强怒”“强亲”,在庄子学派看来都是违背自然天性的。
因此,庄子在《德充符》中所说的“情”,应该指的是拘于礼俗、强加于人之本真之上、扰乱人自然本性的虚妄之情。庄子追求的“无情”本质上是“真情”,即人的自然本性。庄子不否认人是有情感的,只不过他着重强调人的真情。有学者指出:“(庄子)从未主张理想人性或人性的实然必须绝情灭情,或彻底否定情意活动在人性中的价值。只是在以道为天人分际的架构下,庄子追求的是一种出于天然纯真本质的情感。”确定如此。
李白对于“情”的态度与庄子一脉相承。前文中我们说过,李白并不摈弃作为世俗常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等正常的生命情感,他追求的是来自内心的本真。他不会拘泥于礼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与朋友饮酒,醉了即睡,不会强打精神作陪;朋友要去便去,也不作好客状强留。甚至连王朝的至高权力也不能将其束缚住:“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无情”的涵义就是真情,不拘泥于俗礼、发自本心的真性情。
李白在诗歌中运用《庄子》中的典故,是在情理之中的,并不突兀。李白的思想世界中有浓郁的道家情怀,他对道家思想尤其是《庄子》应该非常熟悉。在《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一诗中,李白说:“过此无一事,静读《秋水篇》。”《庄子》应该是李白素日常读的文献。有学者根据清代李琦注《李太白全集》和今人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统计出李白引用《庄子》中的语句达一百五十余处之多。《庄子》三十三篇,除《骈拇》《马蹄》《天道》《寓言》四篇外,余者二十九篇李白都曾引用过,《逍遥游》《齐物论》《在宥》《秋水》《外物》《说剑》等又是其中最常被引用的篇目。如《大鹏遇希有鸟赋》“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和《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均出自《逍遥游》。《大猎赋》末尾四句“访广成于至道,问大块之幽居。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天下不知其所如也”,竟一口气连用《庄子》中的四个寓言故事:“访广成于至道”取自《庄子·在宥》黄帝问道于广成子,“问大块之幽居”取自《庄子·徐无鬼》黄帝适遇牧马童子问大隗之所存,“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取自《庄子·天地》,“天下不知其所如也”取自《庄子·庚桑楚》老子与庚桑楚论至人之道。可见,《庄子》一书是李白非常熟悉、无比青睐和推崇的经典文献,已经成为他的思想底色和灵感源泉,以至于李白的内在思想和行文风格与《庄子》极其接近,也无怪乎明代方孝孺在《李太白赞》中说:“惟昔战国,其豪庄周;公生虽后,其文可侔。”
当然,李白也在别的诗歌中用过“无情”一词,如《大堤曲》:“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但这里的“无情”,就是寻常意义上的情感凉薄冷漠,而非用典。因为“无情”一词演化至唐代,既可以作为文化典故来用,也可以作为寻常意义上的“没有感情”来用。与李白基本同时或者稍后的诗人,诗文中出现“无情”或者“有情”,基本上都是寻常意义上的用法,如李贺《金铜仙人辭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韦庄《金陵图》“无情最是台城柳”等。
综上,《月下独酌》(其一)“永结无情游”之“无情”一词,确实是李白运用了《庄子·德充符》中惠子与庄子关于“无情”“有情”讨论的典故。只有明确了“无情”一词的实际出处,回溯到《庄子》典故的原始语境中,才能准确地理解其真正含义,进而从整体上把握《月下独酌》(其一)这首诗的思想情感。脱于此,其他的解释都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的,是无法把握诗歌本意的。
明确了“无情”的内涵之后,我们将其代入诗中,发现整个诗篇前后贯通,情感和思维的路线极为清晰顺畅。“花问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一人独饮,孤苦无伴,故邀请天上的月亮前来相伴。“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我”饮酒时或歌或舞,月随“我”徘徊漫步,影随“我”翩翩起舞,无限欢愉。欢喜的时候便欢喜,醉酒之后大家该散便散了吧,不必拘泥于俗礼强留客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亲密朋友之间真情交往、礼尚往来,这次相会是在“我”所在的人间,下次就到月亮“你”所在的天上吧!
“无情”即“真情”,“无情游”即不拘泥于礼俗、不虚伪、不必客套也无须勉强的真情交游,诗篇当中“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本身就是“无情游”的注脚,其意蕴与“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是一样的。因此,“无情”不是冷漠没有感情,也不是泯除自我意志和个人情欲,而是依从本心、不受礼俗压迫的真情,它体现了李白一贯的率性而为的交游原则和心性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