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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深沉与礼的含蓄

2018-01-25师蒙丽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杜甫

师蒙丽

摘 要:《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是杜甫写给好友郑虔的一首赠别诗,郑虔年老时因在“安史之乱”中被迫接受了伪职,所以在平定叛乱后被定罪遭到贬谪。杜甫哀叹其命运的无常,又无可奈何,深知分离将要成为永诀,写下这首极其悲痛沉郁的血泪之作。杜甫写于相同背景下的还有给王维的《奉赠王中允维》一诗,二者对比更可见《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用情之深,是杜甫最为沉郁、最为至情至性的诗作之一。

关键词:杜甫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奉赠王中允维》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遣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仓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这首诗写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是杜甫写给他的老朋友郑虔的一首赠别诗。郑虔,号广文,是唐玄宗时期的诗人和学者,也是著名的画家、书法家,他进献的诗文书画被玄宗御笔亲题“郑虔三绝”,传为一时佳话。除了书画,郑虔对医药、天文、地理、军事也颇有造诣,杜甫曾在诗中称他“道出羲皇”“才过屈宋”。然而郑虔虽博学多才,但仕途却并不顺遂,他早年做著作郎,遭遇国史风波被告私撰国史“坐谪十年”,后来回到长安就一直处在广文博士这样有名无实的闲职上。“安史之乱”中郑虔为叛军所劫并授予伪职{1},肃宗平贼收复两京后对接受叛军伪官的一批官员进行了惩处{2},虔以次三等罪被贬台州司户参军。时郑虔被“严遣”仓惶赴台,杜甫没能为他饯行,因此作诗遥赠,表达惜别和悲痛之情。

首句说郑公自命“樗散”才,酒后常以画师自称。“樗散”用《庄子》典,意指散质无用之木,乃郑公自嘲语。郑虔虽以才称却不受重用,朝廷为他特设广文馆不过是美化圣治的手段{3},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广文博士正如大而无用的樗栎散木。杜甫早期曾作《醉时歌》为其解嘲曰:“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然而这样一个在政治上无甚野心、清贫自守的人最终却仍免不了卷入政治的风波,如今已经老迈两鬓斑白,不想又有如此遭遇。颔联最是矛盾、纠结处,诗人感叹老朋友在垂暮之年被“严遣”到万里之外的台州,在国家中兴之时却面临“垂死”贬所的命运!“万里”“百年”是杜诗常用句式,前路茫茫的贬所,白发苍苍的老人,悲凉不言自明。“垂死”与“中兴时”更是形成一种矛盾的对照:国家久经战乱之苦,如今眼看战争就要平息了,大唐就要“中兴”了,而一个老人却遭万里之贬谪。“严遣”“垂死”与此时的“中兴”景象是多么的矛盾、不相称。另外,朝廷的回归和中兴是杜甫、郑虔他们由衷盼望的,但如今新朝中兴之时,郑虔却被作为叛国者遭到惩处。这样矛盾的事与理、情与景,说不明白,也无法言说。末尾两联写在“严遣”的命令下,诗人还没来得及送行郑虔已经“仓惶”上路远赴贬所,两人就此错过。诗题中说“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这个“阙为面别”究竟是因事情所阻还是不忍面别我们无从得知。想到朋友已是古稀之年,贬所又在万里之外,这一别哪里还有机会再见呢?也许只能等到黄泉之下再重逢了。诗末直做永诀语,悲痛之情令肝肠寸断。

杜甫写于相同背景下的还有写给王维的《奉赠王中允维》一诗: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王维与郑虔的遭遇相似{4},二人同是在“安史之乱”中被俘被授予伪官。然维曾以《凝碧》诗表达怀主之意上闻于朝廷,且有兄弟求情,因此在至德二载的政治惩罚中得以特宥,下迁太子中允。杜甫写给王维的这首诗当作于干元元年(758),时王维刚遭遇政治风波不久,杜甫赠诗表达安慰和支持。首句对维久负才名,却身罹困苦表示同情。颔联用历史上庾信和陈琳的典故{5},说王维如今回归朝廷而肃宗复用,与当初庾信之弃军奔窜江陵,元帝收用者相似;维作《凝碧》诗怀念故主,比陈琳曾写檄文骂魏武不同。褒美王维的同时也称扬了朝廷的宽大爱才。“一病”句述维陷贼后诈佯病不附叛军,持守忠心之事。“窮愁”句用托名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典,喻维事君无二心堪比贞妇事夫,在穷愁中必当有“白头吟”这样的述怀言志之作。整首诗都是对王维的宽慰和对其忠贞节操的称许,《杜臆》曰“此诗直是王维辩冤疏”。

这两首诗写作的时间和背景相似,但它们的风格和表达的感情却是不同的。总的来说,“送郑”诗以情为主,感情深沉复杂;而“赠维”诗以礼为主,委婉含蓄。“赠维”表达政治同情,“送郑”乃知己之悲。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名为送别实为抒情。郑虔匆忙上路杜甫没有赶上为他饯行,因此满怀牵挂和愧疚写下此诗。郑虔是杜甫的至交好友,二人在杜甫早期干谒长安时就相识,是“得钱即相觅,沽酒莫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的忘年交。郑虔年老陷贼,被处以叛国罪遭远谪,杜甫对其遭遇感同身受,满含哀痛,又充满了矛盾和无奈。所以诗的感情是深沉而复杂的——同情、悲悯、哀伤,加之无法言说的无奈、对命运的慨叹,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百转千回沉郁顿挫。老杜诗向来以温柔敦厚称,然悲恸之至,诗末直做永诀之语,任血泪倾泻而出不加节制。确如《杜诗镜铨》中卢得水评曰:“万转千回,清空一气,纯是泪点,都无墨痕。诗至此直可使暑日霜飞,午时鬼泣,在七言律中尤难。末竟作‘永诀之词,诗到真处,不嫌其迫,不妨于尽也。”虽然诗的感情强烈略显急迫,但也正见其至情至性。

相比“送郑”诗的沉郁,“赠维”诗的感情要简单得多。全诗主要就是对王维忠贞节操的称扬,使用庾信、陈琳、贞妇的典故来象征比附,叙事直而不露、委婉含蓄。《杜诗详注》黄白山云:“三四用古人影掠,故叙事无痕。凡诗,写景易而叙事难。叙事直致而拖沓,缘无少陵万卷书、如神笔耳。”因就性质而言,这首诗是杜甫写给王维的酬赠之作。此时杜甫在长安任左拾遗,与王维算是同僚,且对维仰慕已久,因此写诗对遭遇政治风波的王维表示支持和称扬之情。酬赠之作要以礼为主,故感情的表达是含蓄节制的,显得工稳有礼。endprint

若就“辩冤”而言,这两首诗都在诗中表达出对朋友的信任和维护。但由于郑、王二人的遭际有所不同,诗人的感情表达也不完全一樣。王维已为朝廷宽宥,且是舆论所向,所以诗人的评价、称许可以更加自由轻松。诗中极力地褒美、赞美王维的同时也称颂了朝廷的宽大爱才。而对郑虔,诗人更多的是感慨和同情。郑虔和王维一样,是在当时的形势下被迫接受伪职的,陷贼以后他声称患有风湿拒绝了水部郎中的任命,退而请求出任掌管市场的官职并利用职务之便潜送密章给皇帝。杜甫对朋友的人格和其对朝廷的忠贞之心是毫不怀疑的。他曾在多处诗中表达出对郑虔的同情和维护:“不谓生戎马,何知共酒杯。燃脐坞败,握节汉臣回。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把郑虔比作持节而回的苏武,称扬他向着朝廷的一片丹心。“贾生对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认为郑虔是贾谊、苏武、祢衡、东方朔之流,才能出众却耿直狷介怀才不遇,忠心不为上所知。但在这首诗中他没有把不平直接表达出来,也并非为郑虔翻案。在这首诗中,其感情的悲痛点主要交结在郑虔的年迈和远谪上:“鬓成丝”“老画师”“万里”“百年”“长途”“邂逅无端”“永诀”“泉路”,其感情更多的是对一个年迈的朋友发自肺腑的悲悯和牵挂,对知己命运遭际的无奈慨叹,是深沉的友情亲情,读来有种泰山压顶般的沉郁。在与《奉赠王中允维》这类酬赠诗的对比中,更见其感情的深沉。

{1}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文艺·中》卷二百二:“安禄山反,遣张通儒劫百官置东都,伪授虔水部郎中,因称风缓,求摄市令,潜以密章达灵武。贼平,与张通、王维并囚宣阳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66页。

{2}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卷二百二十:“(至德二载十二月)崔器、吕上言:‘诸陷贼官背国从伪,准律皆应处死。上欲从之。李岘以为:‘贼陷两京,天子南巡,人自逃生。此属皆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今一概以叛法处死,恐乖仁恕之道……争之累日,上从岘议,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5884页。

{3}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文艺·中》卷二百二:“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虔闻命,不知广文曹司何在,诉宰相,宰相曰:‘上增国学,置广文馆以居贤者,令后世言广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乃就职。久之雨坏庑舍,有司不复修完,寓治国子馆,自是遂废。”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66页。

{4}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文艺·中》卷二百二:“安禄山反,玄宗西狩,维为贼得,以药下痢,佯喑。禄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阳,迫为给事中。禄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园诸工合乐,诸工皆泣,维闻悲甚,赋诗悼痛。贼平,皆下狱,或以诗闻行在。时缙位已显,请削官赎维罪,肃宗亦自怜之,下迁太子中允。久之,迁中庶子,三迁尚书右丞。”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64页。

{5}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六注:《梁书》侯景之乱,简文帝使庾信营于朱雀航。景至,信以众奔江陵。元帝承制除信御史中丞。《魏志》:琳避难冀州,袁氏使典文章。袁败,琳归太祖,太祖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何乃上及父祖耶?”琳谢罪。太祖爱其才,不之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54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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