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危机与转型
2018-01-25黄馨瑶
黄馨瑶
摘 要:关于如何评价王朔及其小说创作,学术界一直存在一种两极化的倾向。除了不同文学观念的碰撞之外,王朔小说创作中本身所具有的“出走”与“返乡”的悖论也是这种两极化倾向出现的重要原因。本文以处于王朔创作转折点的小说《看上去很美》为切入点,来具体探讨为什么我们认为王朔的小说中贯穿着这样一种“出走”与“返乡”的悖论,以及这一悖论背后自我认同的危机,并以此试图对王朔20世纪90年代精神危机的爆发以及后期创作转型的原因做出解释。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一自我认同的危机,实际上也是当代文学从“共名”走向“无名”、从“启蒙”走向“多元”的转型期所共同遭遇的,如何为当代文学寻找到自我认同的文学空间是我们需要思考的。
关键词:出走 返乡 悖论 自我认同 精神危机 转型
自王朔登上文坛以来,学术界对于如何评价王朔和他的小说创作一直争论不休。支持他的人赞扬他“撕破了一些伪崇高的假面”,反对他的人把他的创作看作一种“绝不承担责任风险的名利追求”;有人认为他的写作具有“平民”意识,也有人认为他是“共和国新贵”,有趣的是,诸如此类的两极化的评价在王朔身上并不少见,为此也引发了学界的争论。那么为什么学界对于王朔和他的创作会出现这样一种两极化的评价呢?
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争论与两极化的评价是转型时期不同文学观念的碰撞产生的。此外,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种现象也是王朔小说创作中一个悖论的体现,这个悖论就是“出走”与“返乡”的悖论。具有反叛性的王朔一直在试图“出走”,然而每次“出走”却都无法摆脱对“家乡”在场的确认,这种既解构又依赖的困境一直贯穿于王朔小说创作。本文选取的小说《看上去很美》,在王朔的整个小说创作中处于一个转折点的位置。相对于王朔前期的小说,这部小说在学术界引起的关注并不多,已有的研究也大多局限于从“镜像”或“规训”的角度就文本解读文本。本文則试图从王朔当时陷入精神危机的创作状态出发,结合王朔小说创作的整个历程,具体探讨为什么我们认为王朔的小说中贯穿 “出走”与“返乡”的悖论,以及这悖论背后所隐含的自我认同的危机。以此,我们试图对王朔20世纪90年代精神危机的爆发以及后期创作转型的原因做出解释。
一、离“家”出走
“家”是什么?对于方枪枪来说,“家”是方家,是保育院,是29号大院。“家”既是方枪枪生长的地方,也是方枪枪想要奋力逃离的地方。
对于“方家”的逃离,表现在方枪枪对自己血缘上父母的逃离。面对他们,方枪枪的感情显得十分淡漠。母亲对于方枪枪来说不过是一个烫头发的陌生女人,父亲也不过是一个印象模糊的军人,而方枪枪自己是寄居在方家的外人。方枪枪通过把自己想象成是从白菜地里捡的、国家发的等方式,拒绝认同自己与父母之间的血缘关系,从想象层面上切断自己与方家之间的联系。方枪枪从小就主要生活在保育院里,但是方枪枪也曾几次从保育院逃跑。哪怕在保育院里,怕黑的方枪枪也总是逃离自己的小床,跑到陈南燕的床上寻求庇护。而对29号大院的“逃离”则主要表现在对于隔壁海军大院的向往,虽然方枪枪对29号大院具有很高的认同感,但在他的眼中,隔壁的海军大院则更具神秘的诱惑性和优越性,它代表着“更美好的生活”,从而使方枪枪“心存敬畏神向往之”。
除此之外,“家”还是语言及其背后所蕴含的一系列话语秩序。
在方枪枪的主体的形成过程中,语言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没有语言,方枪枪根本无法进行自我言说,语言使方枪枪的自我言说成为可能。方枪枪小时候时常困惑“我是谁”,他对“我”从哪里来的思考追问实际上就是对“我是谁”的困惑的一个表现。而伴随着语言的学习,“我是谁”逐渐有了确定的答案,“我是方枪枪”“我是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方枪枪”“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作为纯粹物质性的表征记号,它们标记出了方枪枪在那套革命话语体系中的位置。以此,方枪枪也就进入了那个先在的社会秩序之中,获得了一个存在于能指链中的能指主体“我”。
然而正如往常一样,小说又迅速地将矛头指向了语言本身。小说首先就显示了存在于语言链中的能指主体的虚伪性,这个在语言中得到言说的主体并不是一个牢不可摧的“我”。伴随着“文革”的爆发,社会秩序陷入混乱,学校停课,少先队解散,话语秩序也随之破碎,就连厕所上标示的“男”“女”也不再具有指示位置差异的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那个建构在能指链上的主体“我”不得不被抛入无法言说自我的黑暗中。此外,王朔又一如既往地用语境的错置的方式为语言消毒。在小说中,神圣的革命话语被方枪枪们在日常生活的语境中进行了“转译”,“布哈林是叛徒”变成了小孩子游戏中的一句毫无意义的口号,“世界革命万岁”也搪塞成了别人问话的一句口头语,神圣在嬉笑间被解构了。以这样的方式,王朔也消解了那套存在于语言背后的话语秩序。
这种对“家”的逃离,贯穿于王朔的小说创作。在他的小说中,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很难有所谓完满的结局,其背后总潜伏着对“家”的惧怕与怀疑。“家”到底是巢穴还是囚笼?闪耀的究竟是温暖的阳光还是寒冷的匕首?在小说中我们很难分得清楚。比如他的纯情系列的小说《浮出海面》《过把瘾就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空中小姐》等,从题目上就鲜明地体现了这样一种对“家”的恐惧与怀疑:看似痴情的男女克服重重阻力而走到了一起,却不过是把自己丢入了大海,在水深火热的婚姻生活之中只求过把瘾就死,而理想的爱情不过如空中楼阁一样,是梦幻泡影而永远不可能实现。如果说王朔的纯情系列小说主要是对实体空间意义上的“家”的逃离的话,那么他的顽主系列小说所逃离的更多是那套革命话语及其背后的话语秩序。相对于王朔的纯情系列小说,学术界对王朔顽主系列的小说的关注和评价要更高,人们对王朔的“顽主”印象也主要得益于王朔这一题材的小说。正如我们前文所说,在他的《顽主》《一点正经没有》《千万别把我当人》《你不是一个俗人》等小说中,王朔以一种调侃的方式,来消解革命政治话语的权威,对此许多学者都有过论述,如王一川先生的《语言神话的终结——王朔作品中的调侃及其美学功能》、杨剑龙先生的《论王朔小说的反讽艺术》等,在此我就不再复述。endprint
二、返“乡”之途
就像“人走不出自己的皮肤”一样,“逃离家乡”的王朔却永远无法摆脱对“家乡”在场的确认。在这个意义上,逃离的同时也意味着返回。
从小说来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部《看上去很美》,是文本中的存在于方枪枪体内的“我”记录下来的。但实际上,我们对记录者“我”知之甚少,关于他的年龄、身份等信息,文中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明,我们只知道这个记录者“我”是某天突然在方枪枪体内醒来的,他有时有上帝视角,有时又并非全知全能;他似乎来自未来,同时却又像一个存在于当下的孩子,他是未知的和不确定的。王朔为什么要以引入一个记录者“我”这样的方式来书写这部小说呢?
首先,这可能是一种书写策略上的需要。除了处女作《等待》,王朔的小说中很少以儿童作为叙事焦点来讲述故事,以儿童作为叙事焦点就意味着要以儿童的视野、儿童的思维方式、儿童的语言来把握周围的世界,因此通过引入一个不确定的记录者“我”,有利于克服方枪枪单一的儿童视角的局限,更自由地发挥自己“讲故事”的特长。其次,这体现了王朔对于什么是“真实”的质疑。他通过设置一个具有不确定身份的“我”,实则是提醒读者,这个记录者实则是不可靠的,他所记录的一切不一定是可信的,正如他在序言中说的那样,“何谓小说?虚构。第一是虚构,第二是虚构,第三是虚构”。
此外,最重要的是,王朔实际上是借助于这个记录者“我”来对自己童年进行一次回溯,一次返乡。虽然记录者“我”、方枪枪与王朔本人,这三者之间并不相等,但是不可否认,这三者之间有着某种共通性。记录者“我”是存在于方枪枪体内的,方枪枪所经历的大院生活则是建立在王朔本人童年生活经历的基础之上的,而记录者“我”的记录身份又与作家王朔写作这部小说的身份相应。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养育了方枪枪的方家、保育院、29号大院以及使方枪枪主体得以形成的那套话语体系,实际上也深深地熔铸在王朔的血液之中。对此,我们也可以从王朔对“大院”的认同中窥见一二。
什么是“大院”?本文所说的大院是北京单位大院,这里有三个关键词,“北京”“单位”“大院”。“院”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典型样态,它与中国传统宗法礼制的基本载体“家”相对应,它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强调尊卑等级秩序,“大院”则显示了“院”在规模上的形态。“单位”是我国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特殊产物,“单位大院”虽然依旧具有传统社会中“家”的含义,但是这种“家”中的血缘关系已经被政治经济关系所替代,而对尊卑秩序的强调则被保存了下来。“北京”作为首都,是“单位制的发源地和集中体现”,相对于经济中心上海而言,则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因此,王朔笔下的“大院”不仅意指一种地理空间形态,同时也意指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秩序。
“大院”养育了王朔,在《看上去很美》的序言中,王朔写道:“我叫这一带‘大院文化割据地区。我认为自己是从那儿出身的,一身习气莫不源于此。到今天我仍能感到那个地方的旧风气在我性格中打下的烙印,一遇到事,那些东西就从骨子里往外冒。”王朔对于“大院”也有着很深的情感,这在小说《看上去很美》有很鲜明的体现。无论是面对小说《看上去很美》还是经过张元改编后的电影《看上去很美》,“规训”“监视”“全景式监狱”都是学者们时常使用的术语,这样的看法固然没错,但我们也不可否认,小说中的保育院包括李阿姨等人,并不是完全那么冰冷恐怖,而是笼罩在一种温情的底色之中,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可爱。此外,大院内部具有以政治关系为纽带的等级秩序,大院子弟则是身份的象征。在《看上去很美》中,学校的好坏的评价标准在于学生是否都来自一个大院,大院子弟和普通人之间有着严格和鲜明的界限划分。大院子弟的身份优越感也表现在王朔的其他小说中,比如在《动物凶猛》中,“我们是不和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我记得当时我们曾认识了一个既英俊又潇洒的小伙子,他号称是‘北炮的,后来被人揭发,他父母其实是北京灯泡厂的,从此他就消失了”。
“大院”使王朔取得小说创作的成功成為可能。在《看上去很美》中,方枪枪通过 “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这一系列能指,建立了一个存在于能指链中的“我”,并以此在社会秩序获得了一个位置。与此类似,无论上是“顽主”王朔,还是把文学与市场结合起来的作家王朔,他们的存在和成功都离不开一定的语境,也就是说,王朔所力图消解的那套话语体系,是王朔小说创作取得广泛关注的基础。
正如王朔自己所说:“文化太可怕了,像食物一样,不吃,死,吃了便被它塑造了。”不管王朔愿不愿意,他本人的特殊成长经历,使他所反对的那一套革命话语、那一套文化秩序更深地烙印在他的体内。因此,有学者认为王朔“对知识分子的酸腐无能的调侃与嘲讽”表面上是“对知识分子权威进行消解,仿佛大快人心;但其隐藏的信息却是对专政年代特殊话语(知识分子就是臭老九),甚至是对更久远年代那种贬低与蔑视知识分子之音(九儒十丐)的含蓄回应”的观点,实际上也不无道理。这也是不少人将王朔看作“共和国新贵”而非“平民”作家的原因。
三、悖论的背后:自我认同的危机
《看上去很美》这部小说是一部对童年进行回溯的小说,我们都知道过去是由现在所决定的,因此回溯其实也指向的是当下。《看上去很美》这部小说写作的时候,王朔正在遭遇一场精神危机。那么王朔的精神危机是什么?
这场精神危机实际上是由“出走”与“返乡”之间的悖论运作所造成的自我认同的危机。自王朔1978年登上文坛至1992年停笔以前,他创作了一系列影响力巨大的小说,特别是以《顽主》《你不是一个俗人》等为代表的小说,可以说影响了一代人的话语言说方式,在塑造了一系列“都市顽主”形象的同时,也为王朔本人打上了“顽主”的色彩。直到今天,人们对王朔的印象依旧主要来自于其这一时间段的作品。然而正如我们前文所说,王朔和他的小说创作的成功都离不开一定的语境,“出走”与“返乡”的悖论表明他们既解构又依赖这一套话语体系。因此,他们在解构了这一套话语体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消解了自己。endprint
如果这一悖论一直存在的话,为什么又会在20世纪90年代使王朔陷入精神危機呢?换句话说,这一悖论为什么会在90年代尖锐地凸显出来呢?
这和当时的语境有关。90年代以后的中国,实际上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80年代末的那场政治浩劫,使知识分子从广场返回了书斋,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消费时代的来临,社会开始从“我是流氓我怕谁”走向“群氓时代谁怕谁”,这一切都加剧了原有的话语体系的消解,不需作家费力,人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放逐了革命、政治、阶级等话语。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为写作寻找一个自我认同的文学空间,自然成了王朔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悖论本身是不可解决的,关键在于怎么去面对它。王朔拒绝停留,他选择了在悖论中不断出发,不断向自己开战。因此,王朔2007年凭借《我的千岁寒》再度回归文坛时,出人意料的是,王朔一下子从人们印象中的“顽主”,变成了一个“哲人”。《我的千岁寒》带有某种后现代的“拼贴”的色彩,它由《六祖坛经》中惠能悟道的故事改编的《我的千岁寒》、用北京话翻译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还有《唯物史论纲》、剧本《宫里的日子》《梦想照进现实》这五篇看起来联系不大的文本组成。总体上语言晦涩,充满形而上的味道。然而尽管语言晦涩,我们仍不难发现王朔实际上有非常强烈的想和他人交流的欲望,不然,他也不会用北京话翻译佛经,甚至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和我们的女儿的谈话》中直接以访谈录的形式建构小说。虽然我们很难看出王朔到底想说什么,但是我们能够感受到,在这晦涩的语言背后,王朔试图回到内心的那个宇宙之中,寻找某种形而上的不可动摇的存在,只不过,正如《我的千岁寒》的自序的题目《我是谁》一样,王朔还在探索、还在思考。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王朔创作中的这种悖论性呢?实际上,这种悖论性以及它背后蕴藏的自我认同的危机,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间经历从“共名”到“无名”、从“启蒙”到“多元”的文学转型所共同遭遇的,在这样的语境下,如何为当代文学建立一个自我认同的空间,是整个学界都必须思考和面对的问题。我们不能用简单二元对立、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看待王朔的小说创作及其成就,而应该看到其创作中的悖论性所带来的复杂性。王朔的有限性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王朔以他的创作对我们原有的僵化的关于“文学”观念造成了冲击,他不断向自身宣战,“反者,道之动”,从这个层面上讲,王朔的小说创作在整个当代文学的发展中都有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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