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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

2018-01-25何荣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三宝大头竹林

何荣芳

雾气淹没了远天近地,吴三宝小心地踩着春节刚刚炸碎的鞭炮屑,跟在翠萍身后,为出外打工的老婆送行。“过了正月初二再走不行吗?”吴三宝低声下气的,翠萍根本就不理他的茬。他终于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下脚,怔怔地看着翠萍从村口一拐弯钻进雾里就不见了,心里也冒起扯不开的雾。

忽而一个人钻了出来,满脸笑:三宝,你得把老婆看紧了,要不就飞喽。

吴三宝吓了一跳,他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是二大头。他总觉得二大头胖脸上虚浮的笑,就粘在自己的身上,甩也甩不脱,便恨声说了句:去你娘的脚!

二大头迎上来,搂着吴三宝的肩膀说: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哦,谁让我俩是发小呢?嘻嘻。

吴三宝像被蛇缠上,挣脱开二大头的肥手,垂下眼帘径直往家走去。

吴三宝觉得老婆翠萍是雾送来的,又被雾吞去了。

几年前,一个萤火虫乱飞的晚上,独眼的柳婶摇着一把芭蕉扇来老吴家串门。原来被大伙称为“鬼精明”的根子叔,托了媒婆来说亲,想要把自己的小女儿翠萍定给三宝做老婆。柳婶用芭蕉扇啪啪地拍着腿上的蚊子,极具煽动性地给老吴勾勒着一副新生活的美好图景:要是老吴同意三宝入赘到根子家,根子愿意帮三宝做一栋小洋楼。

老吴自然乐意啦,问都不问三宝,就满口答应了。两家立即换帖定亲,还请了二大头的父亲村长吃了一桌酒席。他们在酒席上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的时候,三宝坐在屋后的竹林里,勾着脑袋,用竹枝在地上画“谭小环”的名字。谭小环是他高中的同学,邻村的,一个拖着一条大麻花辫的小巧的女孩,未开口就捂住嘴巴笑得漂亮的姑娘。三宝喜欢她,但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话。

根子叔的小女儿翠萍和三宝一样大,初中勉勉强强毕业。翠萍读书是个笨葫芦,但化妆打扮却无师自通。三宝对她没有多少好感,这么快就定下这个媳妇,三宝多少有点不甘心。柳婶走后,三宝在母亲面前嘀咕:我和翠萍不是两情相悦……母亲正在刷锅,用刷锅的篾帚在儿子的胳膊上捅了一下,笑骂道:她能看上你愿意嫁给你,你就烧了高香了。什么悦不悦的?睡到一起就喜欢了。三宝见父母开开心心的,又不忍让自己的不乐意败了他们的兴。等到翠萍见到他,抿起弯弯的嘴角,含情脉脉地瞟他一眼,又赶紧娇羞地低下头,三宝的那一丝不满足不甘心便烟消云散了,心想,翠萍就翠萍吧,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三宝结婚后,乖乖地跟着父亲做农活,却总遭老吴的呵斥,老吴嫌他是玻璃棒槌,中看不中用。三宝打算跟大宝二宝一起去外地打工,就在这时二大头办了个沙场,请吴三宝过去当会计。翠萍抱着三宝的脖子说:就去当会计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谁也不想分开。

二大头办的沙场就是在新龙河的河滩上取沙,卖到建筑工地上。二大头雇了一帮沒有出外打工的男人在河滩上取沙,又雇了几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提着铁棒替他看护沙场,独霸了一大片河滩不许别人取沙。因为他父亲是村干部,二大头就“官二代”似的跋扈着。

吴三宝到了二大头的沙场,可不只是管账,来了货车他要拿锹上沙;红头发的那帮人打群架去了他得看沙场。二大头还开了赌场和酒店,少不得也有这事那事要差遣他。发小嘛,就该把对方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操劳。

吴三宝在二大头的沙场干完一年,年终交给二大头一本清清爽爽的账。二大头给了他三千块钱,说:兄弟,你辛苦了。这些钱你先拿着用,不够的以后补给你。三宝把钱交给翠萍时,翠萍跳起脚来骂,三宝呵呵地赔着笑脸。

过了年,翠萍出去打工了。第二年年终,二大头只给三宝两千块工钱,说是三角债讨不回。他自己倒是买房又买车,脖子上挂着指头粗金晃晃的链子。翠萍回家过年,年没有过,却又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二大头是个狗娘养的畜牲。三宝只当她骂二大头太抠,并没有咂出别的味道来。

第三年,三宝的工钱二大头分文未给。三宝这才信了:检验两只鸡的友谊,要等出现一条虫子的时候;三宝这才决定不给二大头干了。

二大头诞着脸问:三宝,你咋不给我干了呢?

三宝冷着脸,哼了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二大头又问: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三宝答道: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三宝本来打算跟村里的男人们一道出外闯闯的。谁知这时候岳父根子突然脑血栓了,半边身子连同半边脸似乎都不再属于他自己,好像早早地撂到阴曹地府了。岳母伺候不动他,三宝作为入赘的女婿自然责无旁贷了。他这条“鱼”终归没有跃进“大海”,只搁浅在故乡这块土地上。

可老婆翠萍却越走越远了,这不,春节一过,她又去大雾里的城里了。

三宝有些生气,跟自己生气,跟老婆生气,跟二大头生气,脚下走得更快了。可二大头的声音仍尖尖地追来:三宝,你得把老婆看紧了,要不就飞喽!作为发小,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哦——

三宝盯着自己的脚尖,瓮声瓮气地低骂:去你娘的发小!

吴三宝和二大头的确是发小,命运把这两人捆绑到一起,看上去真有点不讲道理。

吴三宝从小就瘦瘦小小的,长到三十多岁还是瘦瘦小小的,仿佛他懦懦的性格不肯使劲儿。脸面清秀得像个女孩子,就常有人把他错当了兰子。他跟妹妹兰子长得像,双眼皮,大眼睛。兰子的大眼睛里机灵中藏着几分狡黠;三宝的大眼睛里贮满了温和与茫然。吴三宝打小性格绵软,奶奶说他是泥捏的,妈妈说他是面做的。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鸟站在他头上拉屎,他缩着脖子都不敢动弹,性子懦得连狗都喜欢咬他,纯粹一个怂人。

二大头家和吴三宝家隔了一条小河沟,相距不过百米,同属于河西湾村。二大头学名叫杜健,他爸爸老弟兄五个,后代中是百花齐放,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家族的人惯着他。他父亲是村长,头大腰圆,绰号杜大头。称杜健为二大头,纯粹是马屁精在讨好杜家,意思是杜家后继有人。二大头从小营养过剩,他的身材在伙伴中间,属于“先富裕”起来的,比他们高出半个脑袋,宽出一掌,整天彰显着那种“我是魔王我怕谁”的气势,伙伴们都得听他的。三宝一直就怕二大头,为什么怕呢?说不出个所以然。是二大头家里有古巴糖吗?他许诺过很多回,要把那种泥沙似的糖带一点出来发给小伙伴们尝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吴三宝从来就没有尝过二大头家的古巴糖是酸还是辣。是因为和外村野孩子对垒时,二大头的高音量和大块头能形成一种虚张声势的屏障吗?每次架打起来的时候,二大头也就站在一边扯着嗓子乱叫喊,如果打不过对方,带头跑的往往也是二大头。有一次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掰手腕,二大头指定吴三宝和他对战。二大头坐在三宝的对面,看着三宝比自己短了一掌的手臂,他难为情地冲三宝笑笑。二大头准备让三宝一个回合的,不料吴三宝一不小心就赢了二大头。赢了的三宝诚惶诚恐,仿佛犯了错误。endprint

要细细思谋还真不该怕二大头才对。怕他仿佛就是一种习惯,就像村民们习惯于顺从杜大头,就像大地习惯于臣服天空。

二大头从小就爱欺负吴三宝。伙伴们也喜欢把吴三宝当软柿子把玩,孩子们在一起玩游戏,扮坏蛋挨揍的总是他。遇到非用他不可的时候,也只把他呼来唤去,当小狗使。

三宝,你绷皮筋。女娃子们跳“马兰开花二十一”,让三宝和一棵老杏树面对面地站着。“你把皮筋绷高了……你绷松了……都怪你!”女娃皮筋跳输了,按惯例总会责怪绷皮筋的没有把皮筋绷好。老杏树资历老、皮也厚,还听不懂人话,批评它也没有用;承接批评的当然只有吴三宝了。

“三宝,你放哨。”领头的二大头下了令。那时大家正站在根子叔的西瓜地头,他们看见根子叔回家吃晚饭了,想乘机偷几个瓜。

三宝只得立住了脚,眼看着二大头带着大富子、狗剩和小五扑进了西瓜地,隐身到绿叶翠蔓间,寻找熟了的瓜。三宝孤零零地站在地埂上,心口噗通通乱跳。他不住地扭头看村口,不料一错眼根子叔就折回来了,已经快要到跟前。三宝立即撒腿就跑,忘了自己的职责。根子叔料定三宝跑得蹊跷,便跟在他后面撵,倒是放掉了卧倒在西瓜叶蔓间的那几个真正偷瓜贼。跑过三块稻田、四块红薯地,还跑过一条长满金樱子的塘埂,吴三宝一头扑在河堤的草地上,肠子都跑断了。他扭过头,淌着鼻血,喘着粗气,“我、没、没偷。”

根子叔两手撑在膝盖上,从肺气肿的破管子里喷出去的气,呼啦呼啦的,竹刷子涮马桶似的。“狗日的,没偷,你、你跑、跑什么?”

吴三宝被根子叔训了两句,后来又被二大头他们训了二百句。二大头坐在塘埂上,啃着一块西瓜;吴三宝罚站,当然也没有瓜吃。二大头吐一口西瓜籽骂一句,其余的伙伴也狗仗人势地附和着骂。原因是吴三宝没有提前预告险情,害他们虚惊一场。道理总是跟着强者走。

后来二大头他们要去偷花生在火粪堆上烧了吃,考虑到吴三宝去了现场也只会两腿打颤,没有工作效率,二大头还是叫吴三宝放哨。大伙商量去哪家偷,大富子说去偷大毛家的,大毛爸爸出门做木工活了;小五说大毛妈妈会把人往死里咒,还是去四丫头家地里保险,她家的地在路边上,好逃跑。三宝嗫嚅着,你们去我家花生地里偷吧,免得被人捉住不讨好。结果被他哥大宝知道了,差一点拧掉了三宝的耳朵。

三宝也有长处,书读得好。戴眼镜的女老师每次发考卷时,都会摔打着二大头满是红叉叉的试卷叹息:杜健啊杜健,你要是花一半的气力来学习,也不比吴三宝差……二大头听出来了,老师是夸他智商比吳三宝好;吴三宝也听出来了,老师是在夸他成绩好。于是吴三宝更喜欢读书了。他从小学开始,期中、期末考试后总得奖。他把奖状一张一张挨个贴在堂屋的正墙上,花花绿绿地贴了半面墙,渲染出一片蓬荜生辉的喜感。父亲母亲听到客人看着墙上的奖状夸奖,心里也高兴,却也没有把他的奖状当回事,母亲有一次还随手在墙上扯了一张,拿去剪鞋样。还是兰子跳起脚护着不让妈妈再扯,妈妈才手下留情。看着墙上被揭掉的一层墙皮,三宝的心似乎也给揭掉了一块,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把自己隐在灯影里,像夜一样地静默着。

三宝读到高中时,根子叔见了面就喜欢叫他秀才。他文文弱弱、说话喜欢咬文嚼字,还带着一点迂腐气,确实有点像电视剧里的秀才。三宝寒暑假跟在父亲身后,很卖力地干农活,可干出的活很让人看不上眼。隔着一条田埂干活的根子叔打趣他:薅草,草不死;插秧,秧不活。命中就该是秀才,不是干活的料。

高二学期开学时,三宝等着父亲给他学费好去学校报名。但老吴装着忘记了日月,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给三个儿子分派要干的活。这天,三宝插了一天的晚稻秧,在晚霞涂抹过的田埂上走了回来。他的裤脚高挽着,腿肚上的泥巴都没有洗净。最后一块田的秧总算插完了,农活也就松了下来,他想现在可以跟父亲说上学的事了。他有点着急了,学校都已经正式上课了。

等父亲端起酒杯,就着几碟小菜嗞溜起酒的时候,三宝鼓起勇气走到桌边。

“爸,已经开学了。”

“嗯?”老吴吧嗒着嘴,正眼也不看三宝。

“我明天要去上学了。”

“哪里有钱给你上学呢?大宝下半年要结婚了……”老吴瞪着眼数落道。见三宝勾着头,满身的沮丧,心里又有些不忍,便软了语调: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读什么书呢?我也不容易……你看人家二大头,早就在挣钱了……

晚饭时,三宝盛了一碗饭,却怎么也吞咽不下,只觉得饭米粒在嗓子眼倔强地抗争着,不肯进到胃里,三宝只得放了碗。这天晚上,三宝独自坐在屋后的竹林里,抱着双膝低着头,慢慢消化内心的痛苦。后来他就仰着头呆呆地看被竹枝割碎的月亮,看得两颗大大的泪珠滚下来。

三宝就这样辍学了。其实,他很想从村子里逃出去,从二大头的影子里逃出去,可那个肥胖的身子从小到大总在他眼前晃荡,晃得他真想一拳头砸过去,可拳头能砸开雾吗?

果然如二大头所说,翠萍飞了。

翠萍不年不节突然又回来了,回来后开门见山就要和吴三宝离婚。

三宝低声下气道:一个人一生不犯一些错误,也许就是一种错误。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还不行吗?

翠萍回道:狗改不了吃屎。

翠萍在家待了一个月,一直住在隔壁娘家的老房子里。三宝天天过去求她,根子叔也用拐杖撵过她,但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要离婚,就是不回自己家里睡。

不久,关于翠萍的消息遮遮掩掩地在村里传开了,说翠萍已经在外面和人同居生子了,她回来离婚是为了去那边结婚,好给新生的孩子安户口。当兰子夹叙夹骂地把这事儿告诉三宝时,三宝脸色惨白,像被施了魔咒似的一动不动。兰子说,告她个重婚罪,看她还回不回来?

三宝没有告翠萍重婚罪,兰子看见老屋的竹林里,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有烟头的火光在一闪一闪。

三宝最终对翠萍放了手,翠萍把房子给了吴三宝。房子虽然是根子叔做的,欠的十几万元债却是要吴三宝还的。两人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翠萍忍不住对他说,不是我说你,你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男人的刚性。男人如果不能保护女人,哪个女人还愿意跟你过?endprint

三宝怔怔的,听得有些发傻。三宝不知道翠萍话中有话。

没过多久,三宝干活回来路过村外的柳树林,看见二大头遭一伙人围打,三宝心口咚咚乱跳,两条腿都吓软了,但是看见二大头抱着脑袋、曲着身子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他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劝架。二大头趁机脱身跑了,三宝被却铁棒打断了一条腿。二大头赔着笑脸说,兄弟,我没有钱送你去医院,只能请个土郎中给你看看。结果三宝的两条腿就变得一只长一只短,走起路来像是用一只脚在扫地。

兰子只好把跛腿的三哥接回到自己家一起过。

老吴夫妇去世后,兰子就把父母的老屋推倒重做了一栋楼房,还在竹林西边的坡地里建了一个养猪场。猪圈气味大,所以要远离了村子。她老公是地质队长,南征北战,四海为家,每年年底才回河西湾和兰子团聚几日。一年有三百多天,兰子在家独守空房,惹得村里村外的闲汉和色鬼垂涎三尺,经常半夜里来敲门敲窗。兰子婚后怀了一次,两个月的时候被猪绊了一跤,流产了,身边连个壮胆的小孩都没有。养过几次狗,到后来都被人毒死了。

吴三宝离婚后,房子虽然协议给了吴三宝,但翠萍妈打鸡撵狗,指桑骂槐,吴三宝住在那里很不自在。虽然兰子叉着腰和翠萍妈舌战了几次,翠萍妈逮着机会还是会指着秃子说亮子。吴三宝残疾后,兰子把他接到身边,说是叫三哥帮助照料养猪场,也带照顾她这个孤单的妹妹,其实一直是兰子像个姐姐一样在照料他。

这天兄妹俩在猪场干活。三宝冲洗完猪圈正在换鞋,兰子在配饲料。

兰子说,昨天出栏的那批猪赚头不大。

“昨晚狗叫得厉害,别刚有了进项就被贼惦记上了。”三宝提醒兰子。

“没事!”兰子大大咧咧。

“不怕千日无患,就怕一日不防。”

“肯定是二大头。他昨晚发信息给我,说想来我家坐坐。”兰子骂了句“臭不要脸”,就开始讲二大头和翠萍的事。

兰子说那些年二大头纠缠过翠萍,扬言翠萍只要跟他好一回,他不仅把三宝的工钱付齐了,还会给翠萍买副金镯子。

说二大头发誓要把翠萍搞到手。

说……

兰子还在说,三宝忽地跳了起来,一脚踢开刚换下的胶靴,一瘸一拐,疾风一样地远遁。

兰子知道,三宝一定又躲进了竹林里。

有一片竹林真是好哩。以前,三宝一进竹林,心就会安稳下来。那翠绿的颜色水一样注入眼睛,流到心坎上,心里的那一点烦躁就没了。路过竹林的风也变得温柔体贴了,有黄雀在不远处的枝头上有一句没一句唱歌,婉转嘹亮,那声音软乎乎凉津津地贴到耳朵中来,就是一副疗伤的膏药。三宝闭了眼,就能享受着与尘世隔绝的短暂而安宁的时光。

可这天不行,三宝的眼睛被竹林染绿了,他抚着瘸腿,眼前又浮现出二大头肥胖的身子,还有他那虚浮的笑。他捶着腿,在心里骂:去你娘的二大头,你把老子的腿废了!你把老子的老婆赶走了!

二大头是喜欢兰子的。

兰子小时候没有显出一丝丝昭君的潜质,没有露出一毫毫貂蝉的端倪。上学放学的路上,二大头总爱拦在路上欺负她。他把兰子拦下,搜她口袋里的泡泡糖,把从她口袋中拽出的皮筋扯断,还用指头在兰子头上指指戳戳,骂她是黄毛丫头。兰子瘪着嘴,哭唧唧地喊三哥。三宝拖着清鼻涕站在一边,不敢吭一声。总是大宝奔了过来,二大头他们才一哄而散。

等兰子长大了,二大头开始喜欢搂着吴三宝的肩膀说,我俩是发小哦。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吴三宝家窜,一到吴家就把三宝撂在一旁,总找兰子说笑。他说兰子的眼睛好看,黑白分明,能摄人魂魄,那时兰子总是嘟嘴乜斜着他。兰子干活时,四体不勤的二大头竟然也会帮忙。兰子喜欢听歌,二大头花了一万多块钱买了一组音响,三天两头地把伙伴们邀请到家里听音乐会的带子,只要兰子也在,整个村庄就要在震天撼地的音乐声中摇到后半夜。

后来有一支地质队到河西湾探矿,队长是个有文化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他在河西湾矿没探着,却采了河西湾的一枝花,让兰子成了他老婆。兰子结婚的前一夜,二大头坐在两家中间小河沟的石桥上,唱了一晚上的情歌。

“花开花落不见你回头,多少个日夜想你泪儿流……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日日夜夜守着你那份温柔……就这样默默爱着你,海枯石烂我不放手”,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实在不是一个好歌手。但是他唱得情深意切,沙哑的声音传递着一种沧桑感,令人动容。“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等你我等了那么久”、“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得月亮躲进云层后面去悲戚,唱得河水屏声静气悄悄流。兰子房间的灯早早地熄了;三宝坐在门槛上勾著头。三宝和兰子一样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知道兰子跟他是有福了。但三宝又可怜二大头,三宝心软。

二大头此后就不再到吴三宝家来了。

二大头混了张初中毕业证就开始混世界,不仅给自己弄了个貌似翡翠的扳指套在右手的大拇指上,还在左臂上纹了一个张嘴嚎叫的狼头。等到兰子结婚后,他便开始做各种生意,疯狂捞金。此时大家见了二大头,也不再叫他二大头,都叫他杜总。杜总后来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却喜欢睡别人的老婆。有些女人愿意,因为杜总有钱;有些女人不愿意,但最终也从了他,因为杜总有势。二大头就像吹过村庄的东北风和西南风,让你时时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却又拿它没办法。

二大头睡村里的女人,几乎就是公开的秘密。杜总每每从村里留守的妇人家出来,挺着肚子大摇大摆,比从自己家出来还大方。即使逢年过节男人们回到了村里,二大头也不愿意对他们的女人罢手,总是瞅了机会就去办了她们。于是二大头和女人的事,他喜欢叫床,喜欢趴在别的女人身上叫“兰子”的事,便成了村里的“花边新闻”,在村民口中长久地挂着。

春三月,种子萌发,兰子的肚子又有了宝宝了。地质队队长一天十个电话地打回来,远程遥控:别干体力活,交给三哥吧;多吃水果啊,宝宝要营养;饭后走动走动,叫三哥陪着呀……兰子爬上蝴蝶斑的脸上,也爬上了厚厚的幸福感。endprint

三宝陪着兰子在机耕路散步的时候,二大头站在自家的楼房顶上抽着烟,一直朝他们看。吴三宝去猪场干活的时候,二大头也会冷不丁地蹿进兰子家,兰子便打三哥的电话,说你快回来哩,你发小来找你。二大头来的多了,吴三宝便黑了脸,拿了一把铲猪粪的锹,站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二大头会呵呵呵地讪笑着离开,拖着一大块黑沉沉的影子。

有一段时间,兰子和柳婶走动得勤,吴三宝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的生活将要改变原貌,他积攒着十二分的心劲期待着。有天,午饭过后,吴三宝在挂满绿珍珠的樱桃树下仰着头,兰子端了一只盛满玉米的葫芦瓢在院子里喂鸡,她身后木绣球已雪花压树,翻着滚滚白浪,昭示着美美的希望。

三哥,兰子叫。

嗯,三宝把目光从玛瑙般的樱桃上摘下来。

柳婶要给你介绍个人。

哪个?

邻村的谭小环。

三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兰子发怔。

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丈夫车祸去世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叫柳婶给回了。

愿意。我愿意!谁说我不愿意啦?三宝咧开嘴,想说一万声“我愿意”。兰子瞥了他一眼,眼睛笑成弯月亮。再过两个月,她丈夫就要到总部任职去了,兰子将随了他一道住城里。

“你把谭小环母女接过来,好好过日子,好好经营猪场。”兰子像个大姐姐似的絮絮叨叨,三宝的思维早就飞到兰子的话前头。兰子要去城里和丈夫过安定的日子,吴三宝的岁月也将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的岁月里将添加谭小环,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一个蓝莹莹的梦。

今晚你们见见面?兰子扭过脸来问,见三宝在走神没有反应,就又问了一句。

嗯?三宝茫然地看着兰子。

柳婶说叫你们今晚见见面!我看你魂都掉了。兰子提高了分贝,好像吴三宝突然成了一个耳背的老人。吴三宝这才魂魄归窍,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见就见呗,他说。

午后,兰子去柳婶家串门了,三宝干完猪场的活就钻进竹林里,心脏乱七八糟的跳,他需要静下心来平复。坐在裸露的竹鞭上,靠着两根青竹,顺手扯了一根草茎送到嘴里咬。竹林外面油菜在尽情地泼洒着金黄,浓郁的香气裹挟着,使人晕晕乎乎的。谭小环,谭小环,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小巧的拖着麻花辫的姑娘,笑眯眯地要走进他的梦中来了。

黄昏,风有些凉。吴三宝躲进竹林里,拿着竹枝,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谭小环。风吹起地上的枯叶,裹住了写字的竹枝;泪水不断地出来捣乱,使他看不清地上的笔画。谭小环,谭小环,一笔一划都被泪水打湿了,都被风吹跑了。

吴三宝没想到谭小环喝农药死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腿残疾了你不愿意吗?是因为生活的担子太重了吗?有人说谭小环是思念老公得了忧郁症;有人说她回复了一条手机短信丢掉了银行卡里两万块钱……她们津津乐道着谭小环的死因,就像谈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或者明天的天气。但吴三宝不信,那个爱笑的女人怎么会得忧郁症?那个已经答应要和自己在一起生活的女人怎么会……三宝的心空了一个大洞,空了一个大洞的心脏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天色渐渐暗了,吴三宝的瘸腿蹲得有些麻疼了。你在这干什么呢?忽而一团大大的影子黑云般遮了过来。突然冒了出来的二大头,把吴三宝下了一大跳。

二大头不知自己不该闯进吴三宝的竹林里来。他悄无声息走过来,涩涩地笑了笑,挨着吴三宝坐下,点了一根烟。

三宝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狠狠地扯断一根草茎,衔在了嘴里。

二大头说,过来看看朋友嘛。

吴三宝心里说,一片叶子跟毛毛虫交朋友,整棵树都要遭殃了。

二大头读着三宝脸上的表情,不甘心地问,再怎么地,我们也是发小。发小,你总否认不了。

三宝阴翳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说话,二大头只好自顾自地说,仿佛只有说话声才能填补他因不安、困惑而显得过于空旷的内心世界。他说赚钱,说女人……三宝不答腔,郁闷却在心头潜滋暗长。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吴三宝坐在竹林里,就像一坨黑牛屎;他嗡嗡嗡嗡的说话声就变成了一群乱飞的绿头苍蝇。二大头说话时喜欢不断地打着手势,大拇指上的绿扳指便磷火般闪来闪去,搅得吴三宝头眩晕目胀,他隐隐看见二大头臂膀上那只龇牙咧嘴的狼就要呼啸而出了。吴三宝突然弹跳起来,嘴里衔着一节青幽幽的草茎,甩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疾步朝竹林西边的养猪场走去。二大头也跟着走过去,一路上嘚吧嘚吧个不停。

三宝拿了一把铁锹要去干活,二大头拦住吴三宝,揉揉三宝的脑袋,说,我怀疑你就是个假爷们,要不然翠萍怎么跟人私奔了呢?你跟她睡了三年,她连一个蛋也没给你下,一出门,就生了个野种……

三宝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茎,脸色陡然间就绿了。

二大头没有看见三宝的脸色已经变了,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谭小環那性子也太轴了。我告诉她我往她的卡上打钱了,哪里知道她会……你和谭小环的事,我后来才听柳婶说,对不住了……可是女人如衣服,你也不要太伤心……

正说话的二大头突然张着嘴不说了,他吃惊地扭过头来看三宝。三宝手上一把铲粪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见三宝满身满脸的血迹,正瞪大了一双和兰子一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二大头颈脖上的血管汩汩地响,他嗓子里咕噜了一下,声音有些古怪:我真没想到……谭小环会……其实、我只喜欢……兰子!

二大头扑通一声倒下了,他身上黑云般的影子被撞得粉碎,在晚霞中四处飞溅。

晚饭的时间到了,三宝没有回来吃饭,兰子一边捧着个饭碗靠在院门口看路口,一边扒拉着饭。她看见柳婶蹑着小脚,慌里慌张地摇晃了来。老远就挥着胳膊大声咋乎:兰子,三宝把二大头给杀了,在你家猪圈里,你快去啊。

兰子手中的碗掉在地上,饭粒泼了一地,几只三黄鸡颠颠地跑了来。

兰子发了疯地往村外坡地里养猪场跑,老远就看见那里围了一圈人。几个人把二大头抬进了路边一辆白色的急救车,急救车“哎哟——哎哟——”地飞驰而去;一辆警车又闪着警灯“滴呜滴呜”地飞驰而来。

兰子看见,三宝木桩一样呆立在猪圈旁的田埂上,夜色正从竹林那边漫过来。兰子慢慢地蹲下来,心脏连着肚子,一阵痉挛似的痛……

责任编辑/董晓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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