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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人学

2018-01-25赵丽宏

上海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汉学家人学格非

赵丽宏

抬头,便看到那五个苍劲的大字:“文学是人学”。这是钱谷融先生为《上海文学》题写的一个条幅,十多年来一直挂在我的办公室。

2017年9月27日晚上,刚过了一百岁生日的钱谷融先生在华山医院去世。他走得安静,没有一点痛苦,就像平时一样安然睡去。我接到杨扬的电话,和他从城市的两端同时赶到医院,钱先生还在病床上躺着。我握他的手,他的手柔软,温暖,和我平时和他握手一样。但他已经永远离去。

上一个星期,我们几个学生和朋友还在饭店和他一起聚会,庆贺他的生日。钱先生满面春风,兴致勃勃,笑着约我们过几日再聚。想不到几天后就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望他,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他的两只手上都插着管子,但还是和我握手。才讲了几句话,他就笑着说:“我很好,放心,没事。你很忙,来看看就好了,就待两分钟吧。”

才过了一天,他突然就走了,让人意外,让人悲痛。

钱谷融这个名字,是上海文学界的荣耀,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他漫长的一生历经沧桑,饱受苦难,却从不悲观,始终保持着乐观,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写不愿意写的文章。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提出“文学是人学”,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道出了文学的本质。他的观点,曾经遭到粗暴激烈的批判,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经过岁月的冲洗,他的观点如金子一般越磨越亮。钱先生的著作不算多,但他的文章含金量高,他的文章见识不凡,没有废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睿智之言。我曾在一次研讨会上说,钱先生的著作,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他的名声,不是因为著作的数量,而是因为文章的质量,是因为深刻睿智的见识。

当钱谷融先生的学生,是莫大的幸运。在华东师大,钱先生是很受学生爱戴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仅是他的学问,更是因为他的品格,是因为他那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我是“文革”后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华东师大中文系对我有吸引力,就是因为那里有一批德高望重的教授:许杰,施蛰存,徐中玉,钱谷融。能在课堂里听他们上课,真是令人神往。我们刚进学校时,钱先生的职称还是讲师,但他的名气比很多教授还大。我们上大学三年级时,钱先生才直接从讲师晋升教授。但是那时我们都不在乎站在讲台上的是讲师还是教授,而是在乎他们讲什么,在乎他们的水平。钱谷融先生上的是现代文学选修课,他的课,大家爱听,教室里总是座无虚席,还有同学从别的教室搬了椅子挤进来坐在后面。钱先生谈现代文学总是深入浅出,讲得很生动。他对话剧《雷雨》的分析,对鲁迅先生的《野草》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在课堂上,他有时会突然停止讲课,有点不好意思地摇头微笑着说:“这些话,我已经讲过好几遍,重复自己的话,很没有意思。”听课的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来回报他。我们这一批学生中,不少人热爱写作,钱先生很支持我们。孙顒在大学二年级时写了长篇小说《冬》,要去人民文学出版社改稿,钱先生知道了,很高兴,为他说情让他请假去北京。我在报刊上发表了新作,钱先生也曾赞许地对我说,不要放弃,好好写。1980年初,《文汇报》发表了我的一首诗《春天啊,请在中国落户》,表达了我当时的心情,那是历尽冬寒迎来春天后的喜悦,也是对未来的憧憬。诗歌发表的几天后,钱先生在文史楼前遇到我,笑着对我说,在报上读你写春天的诗,很有意思。我自知浅陋,是老师在鼓励我。大学毕业后,我和钱先生还时有交往,每次见面,他总是微笑着问:“丽宏,你最近在写什么啊?”他的亲切态度,一如当年在学校里对我的鼓励,使我感到温暖。

2003年,《上海文学》五十周年社庆,我请钱先生为杂志社题字,他笑着说:“我的字写得很差,写得多更要露马脚。”我说:“您就写‘文学是人学这几个字吧。”钱先生用毛笔写了“文学是人学”五个大字,字体端庄有力,这幅字,一直挂在我的办公室,这是老师的嘱咐,也是前辈的提醒。

钱先生为人宽容,生性豁达散淡,对世间的一切都看得透彻。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爱读书,善下棋,喜美食,也喜欢和年轻人聊天。在长风公园,他每天拄着拐杖散步。我们经常一起聚会,在佘山脚下喝茶,在农家小院晒太阳,在湖畔下棋……一个活到一百岁的老先生,给世界留下的是他的智慧,是他年輕而有活力的精神。而更为可贵的,是他对真理的坚守。钱先生的文学理想和生活态度,也正是文学刊物应有的追求。

过去的一年,对《上海文学》也许是寻常的一年,回溯一下,也有不少可以圈点的亮色。去年刊发的短篇和中篇小说,有名家力作,也有新人佳作。蒋子龙、马原、何立伟、刘庆邦、裘山山、林那北、须一瓜、王祥夫、荆歌等名家的小说,都引起读者的关注和好评。蒋子龙是《上海文学》的老朋友,夏日在安徽相遇,我向他约稿,他爽快答应。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当年曾风靡一个时代,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坐标之一。最近这些年,未见子龙先生发表新的短篇小说,我在约稿时,心里并无得到他小说新作的奢望。想不到子龙先生很快发来了他的短篇小说新作《暗夜》,真让我有意外的惊喜,也为老朋友的一诺千金而感动。读《暗夜》,感觉惊心动魄,远在万里之外的一次沉船事故,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有读者评论,读这篇小说,仿佛看到了雨果长篇小说《九三年》中的那条沉船。可以不沉的巨轮,慢慢沉没在夜海之中,沉船引起的漩涡,反照出世态的诡异和人心的曲折。蒋子龙宝刀不老,让人击节叹赏。

本刊的专栏,继续受到读者的欢迎。去年,杨炼的专栏“诺日朗”,吸引了很多读者的眼光。诗人对往事的回忆,率性而真诚,也有对我们共同经历的这个时代的反思。张辛欣的专栏也是独具个性的,她的文字,不断地为读者提供一个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作家的观察和思考。去年夏天,我去北京参加国际书展,有机会和一批外国汉学家交流。莫言和数十位来自世界各地的汉学家的一场对话,是这次国际书展最引人瞩目的活动,一个中国作家,被这么多外国汉学家围绕,这也许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次。我旁听了这场交流,汉学家们对莫言的钦敬,莫言应答时的睿智大气,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本刊以《故事沟通世界》为题,刊发了莫言和汉学家交流的全场对话实录。这样的对话,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已不是一句空话。

去年,本刊也发表了很多年轻新人的作品,《上海文学》的公众微信号上定期推出新人新作,年末出了增刊专号。在手机上阅读本刊的新人新作,阅读短小的经典名作,已聚集起为数可观的年轻读者,这也是新时代令人欣喜的文学风景。

读者手中的《上海文学》2018年1月号,和去年稍有变化。刊物的开本,比以前小了一些,这是很多读者的建议。但文字的容量,和以前一样。元月号有不少值得推荐的佳作:宗璞先生的短篇《你是谁?》,以极短的篇幅,表达了博大的悲悯和怜爱;陈村的短篇《第一个苹果》,有出人意料的遐思。本期的短篇小说,篇幅精短,是我们的一种提倡。何立伟的中篇新作,也很可一读。专栏有了新的内容,陈丹晨的“钱寓琐闻”,回忆钱钟书先生生前往事,殷健灵的“访问童年”,展现不同时代人物的童年记忆,都是值得期待的文字。吉狄马加的诗歌新作,刘再复对《红楼梦》的思考,章念驰和周晓枫的散文,展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心灵风景。

新的刊物就在你手上,请读者检阅,无须我赘言。

钱谷融先生去世后,钱先生的很多学生写文章怀念他。格非的文章题目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读者看到这样的题目,都会想看一看,文章里究竟写了什么。我读了格非的文章,很感动,也引发深思。“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这八个字,是格非离开上海前向老师辞行时,钱先生送给他的。这是钱先生的风格,平淡的话,甚至是听起来带贬义的词语,在他的表达中,却有了深邃新颖的意思。此次此刻,我想着钱先生送给格非的这八个字,我觉得这也是送给我,送给《上海文学》的,我可以这样理解这八个字:逆来顺受,并非委屈逃避,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要坚持着往前走。尤其是在逆流中,也不能倒退,不能改变方向,而是要“顺受”,迎面而对。随遇而安,并非随波逐流,而是不管潮流和风向如何转换变化,都要以一颗恒常之心,保持着安静和操守,坚守理想和追求。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保持初心。做人,写作,办刊,都应该如此吧。钱先生曾经对我谈及他对巴金的看法,他说,巴老的最可贵之处,在于他的真。巴老创办的《上海文学》,必须坚持这样的真。此刻,看着钱先生为《上海文学》题写的“文学是人学”,感觉先生的气息是如此浓郁地弥漫在周围。他留下的精神财富,也是激励《上海文学》走向未来的一种动力。

2017年12月13日于四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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