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T台生涯正当时

燕玉涵

在许多设计师看来，一位年过四十依然能走在T台前沿的模特，必然是一位艺术家，懂得用头脑来演绎任何一场秀，让设计师任何一件衣服都能够发光。

幕布打开的瞬间，观众看到的是一个跌坐在T台上的模特。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时，王敏迈开穿着30厘米高跟鞋的脚，却狠狠地摔倒了——后台的一位工作人员不小心踩到了她那9米长的裙尾，连带着将她和身上重达100多斤的裙子一起拽倒在地。

这是郭培2012年高定时装秀《龙的故事》上的一幕。作为国内最具盛名的高定设计师之一，郭培的作品以极其炫丽、工艺复杂著称。设计师对于超大裙摆的迷恋，也让这些衣服非常沉重，轻则几十斤，重则100多斤。为了减少超长裙摆与T台的摩擦力，郭培的秀台通常由光滑的玻璃铺就。普通人如果穿上全套礼服，踩上30厘米的高跟鞋，在滑如冰面的T台上恐怕一步难迈。

正因如此，秀导张舰将这条白色长裙交到了王敏手上。让惴惴不安的张舰意外的是，王敏坦然接下了。郭培后来回忆：“这件服装非常重、非常不好驾驭，其他模特会推托，说太重啊走不动啊表现不出来啊……王敏不，拿到衣服后她二话没说，自己去研究和揣摩服装的材质、特色、设计师的想法。为此，我感谢她。”

然而，尽管经过了反复演练，意外还是发生了。王敏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那双细高跟鞋，头顶半米多长的龙须头饰，双手抓着龙爪扇子，尽量找个优雅的姿态爬起身。她愣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之内，多年的经验和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整理好情绪，并重新设计了动作。

她把摔倒在巨大裙摆中的自己，想象成落入花中采蜜的蝴蝶，重新飞起。缓缓站起时，她突然笑开了，既像是对自己情绪的缓解，也是与情境的融合。当晚接下来的表现，她依然堪称完美。有的观众看出了这次“失误”，却说，“这个模特我太喜欢了，上来就来了个‘卧于儿，关键是做得像设计好的一样美。”

这场秀结束后，秀导张舰对王敏赞不绝口，“她表现得太出色了，把这件高难度的服装表现得恰到好处。用头脑来表演，是一位敬业和有经验的模特成功的秘诀！”郭培则说，“王敏让设计师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能够发光。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她不是模特，而是艺术家。”

20年

除了能力突出外，王敏的年龄也很突出：今年40岁。这对素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模特行业，已经算非常高龄了，她是国内T台上最老的一名模特。2017年北京国际时装周，王敏走了两场秀，都作为压轴出场，跟她同台的模特大多比她小20岁左右。也就是说，1997年王敏出道时，这些女孩可能刚出生。

21年前，王敏走在江西南昌的一条大街上，干净立体的五官和180cm的身高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因此被星探一眼相中。“那时，我对模特行业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仅仅在电视上看过穿着旗袍的模特，觉得挺优雅的。”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凭着自己的个子，应该就是当个排球或篮球运动员吧。但那一年，恰逢第一届中国国际时装周创立。被邀请去参加中国超级模特大赛，让她内心充满了向往。没有任何相关基础，王敏凭着一股冲劲儿报了名。在仅仅15天的时间里，她一边参赛一边学习训练，最后取得了第七名的成绩。那之后，她又参加了北京时装周和香港时装周的演出，第一次触碰到了时尚行业的边缘。

在北京和香港的T台上走了“小小的一圈”，她耳边陆续出现了一些设计师和摄影师鼓励的声音：“这孩子不错，应该往这方面好好发展。”听得多了，这些声音就像一个小咒语似的，让王敏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方向。第二年，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报名参加了中国模特之星大赛。

“当时我对自己说：拿了冠军，你就做这行，如果不是冠军，你就回家。” 那一届模特之星大赛，一共有64位选手，而王敏的号码牌是64。决赛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晚装比赛。按照规则从1号选手开始试装，当轮到王敏时，只剩下最后一件礼服了。

那是一件细吊带的网纱长裙，除了胸部和臀部位置有两片漂亮的刺绣，其余的部分基本都是半透明的。在看到这件长裙的那一刻，王敏就崩溃了，“作为一个在江西这种比较闭塞的地方长大的女孩，在我们传统的观念里，这几乎就相当于整个身体完全露着。”

王敏试图争取别的衣服。但得到的回答是，“只有这一件了。因为你是64号，其他63套衣服已经归位到每一個模特身上，前面的选手谁都不穿这件。”

她硬着头皮穿上了那件礼服。但谁都没想到的是，那件礼服在T台上格外出彩，这也让王敏在晚礼服环节脱颖而出。最终，她获得了那届比赛的冠军。

看来，她是注定要与这一行结缘了，然而临近签约时，王敏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去北京这么遥远的城市，做一个如此不为人了解的职业，在家人看来非常“不靠谱”。就在这时候，王敏意外获得了来自外婆的关键性一票。“我外婆曾在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可能在那个年代，这份职业给她带来了更宽阔的眼界，也使她比较容易接受一些新鲜事物吧。”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王敏至今仍怀感激：外婆劝她妈妈：“这是一份很高雅的职业，很适合敏敏，你应该让她去试一试。我相信敏敏是个很好的孩子，她的自律也能够很好地保护好自己，我们应该相信她。”

最终，王敏顺利北上。从那以后，她的身影开始出现在每一届中国国际时装周的舞台上，一年都没有落下。

和镜子成为朋友

在《南都周刊》的采访末尾，照例是拍摄环节，王敏打开了自己提来的大包，里面是她特地准备的几套私服。王敏抽出一件藏蓝色的针织斗篷，却没有穿上，而是将它围到了头上，只露出脸。

为了使斗篷和脸部呈现出最好的角度，王敏对着镜子整理了很久，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走回摄影机前，生怕破坏了她刚刚拗好的造型。在拍摄期间每次变换角度时，尽管摄影师告诉她没有问题，她还是不厌其烦地重新跑回镜子前，整理好之后才放心。

“模特最应该和谁成为好朋友？镜子。” 她喜欢在镜子中捕捉自己最好看的角度，并将这种感觉印在脑海中。“但是真正上台之后，这些全部都要放下。这很难。在台上需要流畅、连贯地把你刻在脑海里的那些东西自然地展现出来，从出台口到最后下来是一气呵成的，这样才好看。”

我们经常在时装秀或是杂志上看到模特的千姿百态，也许看起来很自然，而事实上，在摆出这些姿势时，他们可能连脚趾尖都在绷着劲儿。

“我特别喜欢的就是试装。”在王敏看来，试装的过程是她与这件服装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要感受它，然后想办法让它在我身上有很多的融合，将设计师想要传递的东西表达出来。”她喜欢赋予服装一些情感，甚至会自己设计情节，即使是短短几十秒，她也希望通过自己的设计演绎出一个简短的故事。

每一次的彩排后，她都会到观众席上坐一坐，或是到摄影台后面走上一圈，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舞台。“虽然这个时候舞台是空的，但是在我心里面的舞台上，我是在上面表演的。作为一个表演者，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每个角度都是好看的，给大家传递的是美的画面。”

一场秀通常是30分钟，平摊到每个模特身上是两分钟左右。为了完美呈现这30分钟和两分钟，他们通常要付出超过10倍的时间。从试装、彩排到化妆，每个环节都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彩排一般需要提前三四个小时到秀场，而试装则经常安排在各场秀的间隙，有时试装或彩排结束都已经到了凌晨三四点。

2002年和2003年，王敏被评为中国首席时装模特，每逢时装周都要走上20多场秀。那时候，超长羽绒服就是她的必备单品。实在累得不行了，她就在秀场旁或后台扒出一小块空地，裹着长羽绒服眯上一会儿。即便能回家，也只是匆忙洗个澡后又赶回秀场。

最辛苦的时候，她几乎一礼拜没在家睡过整觉。“虽然我们经常彩排到很晚，试装时间可能也会很晚，但是真正当你站在T台上时，会觉得所付出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行走的花

渐渐地，王敏发现，那些当年一起出道的朋友，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某一场秀上她只认识其中两三个人。她知道，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模特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但是她却一直在努力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我们可以做青春美少女模特，也一样可以做中年模特，老年模特。我喜欢做模特，也希望可以尽量延长我喜欢做的事情。”

即便是现在，如果有一些比较特别的秀，设计师总会很容易想到王敏，并邀请她一起“来玩一场”。2017年秋季北京时装周上最惊艳的大秀，莫过于张义超的荣昌夏布时装表演了。

张义超在业内有个雅号叫“行走的花”。在这场秀开场的时候，模特们穿着色彩缤纷的裙子，戴着鸟的面具一一走出。这些裙子的主要面料是荣昌的夏布，而夏布能够展现出一种海纳百川的状态，设计师希望通过这些设计传递出亲近大自然的概念。

王敏是压轴出场的。她化着淡粉色的眼影和腮红，戴着像花瓣一样的假发和一顶由彩色羽毛构成的头饰。裙子的肩袖由两朵大花构成，裙身上是一只孔雀的立体刺绣。

王敏走到T台前，定点，一只手放在腰部，另一只手随着音乐缓缓抬起。她微昂着头，眼神似乎看向很远的方向，巨大的花色裙摆散开在地上，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正在开屏，气场强大到让人移不开眼。这不禁让人想起叶锦添对她的评价：“即使戴着面具，王敏都能将气场穿过面具，直接传达给每一个观众。”

王敏曾在有台阶的T台上拎起沉重的礼服，脚踩12厘米的高跟鞋跑着出场。2017年的时装周上，设计师陈闻也请了王敏压轴。试装时，陈闻特意叮嘱道，“明天你一定要像原来那样跑出来，因为现在还没有别人像那样跑出来过，只有你能做好这个。”

在王敏看来，模特跟话剧演员是有共通的地方的。很多时装周一度在各地的体育馆里举行，那里的T台要比现在的长得多。“在这样的台上，要让坐在那么远的观众看到你，这得积蓄多少能量啊，就好像话剧演员在舞台上面，要让最后一排听到他的声音是一样的”，王敏说，“那感觉就像考试，但同时也是最棒的锻炼。”

“我比20岁的时候更好”

两年前，王敏举办了一个名为《王敏&朋友们》的T台图片展。在展览的简介里她写道，“1997年香港回归的同时，也迎来了中国国际时装周的开始，它开启了一个美丽的产业。那一年，有一个20岁的青涩女孩第一次踏上了中国国际时装周的T台……”

如今，20年过去了，她还站在T台上。女人的年龄总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尤其是在一名模特面前，我甚至在想，提到这个年龄对于她来说是否会有点残忍。

可是王敏却有种出乎意料的坦然。“我也知道我会有皱纹出现，但我真不觉我自己40岁了，我觉得我跟20歲时区别不大，我甚至发自肺腑地认为我比20岁时更好。”

王敏的待看清单上，有张艾嘉的一部电影《女人二十三十四十》，上映时是2007年，那年王敏刚好30岁；前不久，《相爱相亲》上映，王敏已经10，还是没时间看前一部。“听说《相爱相亲》是有关陪伴的，我还是先看看这一部吧。”

王敏说自己目前还没尝试过任何医疗美容项目，并说这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我就想看看能撑到什么时候。”可是马上，她又认真起来，“我觉得人应该是看看，你30岁、40岁、50岁的时候有没有比20岁更好？我的身体状态可能是往下走的，但是我现在40岁，我觉得比我20岁的时候更好，这就足够了。”说完，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又来撒鸡汤了。”

这么多年过来，不时有人问起她，有没有考虑过转行，或是怎么坚持走到现在的。她也确实学习过珠宝设计一类的，也觉得很有意思。但王敏并不觉得需要刻意坚持些什么，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我不会对自己说王敏你要努力坚持啊这样的话，不想给自己太多的设定。如果非要纠结这个问题，它就会像石头一样坠着你。其实只要让自己不断前行就好了，在这个前行的过程当中，尽量让自己不要负重。”

她的好友设计师祁刚也曾对她说，“你只要身材保持不变，我们就一直合作到老，到你八十岁的时候，你还演，我还做设计。”

王敏知道，自己想一直在T台上走下去，但这个一直究竟是多久她并不想深思。现在，她过得很轻松自如。我想，这种自如恰恰是因为没有负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