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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星身后的传销江湖

2018-01-25王佳箐杨超

南都周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李文文星蓝天

王佳箐+杨超

新闻上半场

2017年5月,大学毕业生李文星通过BOSS直聘找工作,经简单电话面试收到了“北京科蓝”公司的录用通知,“北京科蓝”系“北派”传销“蝶贝蕾”冒充,公司要求李文星去天津,李文星去之前绝没有想到,此行的终点是死亡。7月14日,李文星的尸体在天津市静海区G104国道旁水坑里被发现。

李文星一案舆论爆发时,南都周刊曾分析过BOSS直聘在案件中所需承担的责任,除BOSS直聘,与李文星一事缠绕在一起的还有传销,成为近年来又一次对传销的猛烈声讨。

半年過去了,虽然李文星一案已被律师作为公益案件接受,但律师仍在为李文星案件的刑事立案同警方沟通,而李文星身后的传销江湖,在暂避舆论风头后,玩出了更为隐蔽的花样。

在传销活动3.0时代,网络成为传销发展的渠道,传销人员有了网站和公众号,只要把已经编辑好的项目资料发给来咨询者,就能吸引到一大群人。于是许多人前脚刚踏出异地传销的大坑,又再次陷入网络传销的桎梏中。

哥哥离开人世半年了。

“二十三年的情意,二十三年的守护,你让我怎么去忘了。”李文月一直在为哥哥案件奔走,她是李文星的双胞胎妹妹。

事情并不顺利,李文星案件进展至今,死因仍然疑点重重,目前律师正在同公安、检察院协商,希望能将李文星列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一案的受害人,李文月也希望能早点定案开审,这意味着能看到警方审问的卷宗,哥哥的死因或许能够有个解释。

传销被害人?暂未确定

李文星还在“蝶贝蕾”的时候,警方已经开始打击传销活动了。为了逃避警方,“蝶贝蕾”成员艾某开始对传销人员疏散,李文星是其中一员。

按李文月的转述,2017年7月12日下午4点左右,李文星被翟姓男子接走了,翟某也是“蝶贝蕾”的一员,两个人在静海镇陆家院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次的目的地是天津南站,李文星似乎可以乘车返乡了。

从陆家院去天津南站,车程约为半小时,乘车费用50元左右。

翟某在去天津南站的路上下车了,之后的车程就再没见到人。出租车司机姓张,在开车途中,张司机和李文星说自己饿了,想先吃点东西再开车去天津南站,李文星同意了。

于是张司机把车开到了自家妻子经营的砂锅夜宵车旁边,这个地方离李文星殒命的水坑不到100米。而后张司机下车吃饭,李文星就在车里候着。

张某先是吃了一块西瓜,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张司机去出租车旁边问李文星要不要一起吃饭,突然发现李文星不见了。

李文星自己走了吗?张司机内心疑惑,当下打电话问翟某要车费,翟某给了150元。

这是死亡疑团的开始,接踵而至的发现浮尸、舆论喧嚣、天津打传行动皆源于此。

李文月还原的事实,来自于警方出具给家属的两页纸的案情说明。她对哥哥的死因仍有几点疑惑:翟某既然是送人,为何在半小时的车程中途离开?出租车司机为什么在下午4点就要求去吃饭,又为什么会在送乘客的路上去吃饭?翟某给了张某150元车费,从陆家院到天津南站车费明明只需要50多元,为什么翟某要给150元?

这些疑问始终盘旋在李文月心中,却没有答案。

李文星案件已经过去半年,和李文月通电话时,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甚至从中可以嗅到往日开朗的音调。她告诉记者,到庭审时可以翻看卷宗。到时应该能够知道更多细节,不过因为案件发生到审问中间隔了一个月,李文月依旧担心翟某和出租车司机张某的串供可能。

半年来,李文月深陷媒体包围,她希望我们帮她澄清,此前她曾拒绝过某媒体记者的采访,后来这家媒体报道说李文星的梦想是在山东德州老家开一间工厂,但在李文月看来,李文星的理想其实只是靠自己打拼给父母优越的生活。

目前,李文星家属委托律师王殿学和律师庞理鹏同天津市公安局静海分局及静海检察院多次沟通,准备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李文星案件的起诉对象一是传销组织,警方在9月抓获了4名“蝶贝蕾”传销活动的组织者;二是Boss直聘,因其审核不严间接导致惨祸发生,而Boss直聘除了发布公开道歉信,还没有其他举动;三是传销人员翟某、出租车司机张某,以及张某的妻子。

李文星属于“非法拘禁案”被害人身份已经确定,但是否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案”的被害人,尚未确定。通常如果被害人已经加入传销组织,就不会被列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案”的被害人。

但庞理鹏律师认为:“李文星是被迫加入传销组织的,而且被迫缴纳了入门费,造成了财产损失,更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应将其列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一案的被害人”。

庞理鹏律师和王殿学律师目前也已经同公安机关、检察机关沟通很多次,希望能将李文星列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一案”的被害人。

传销活动3.0时代

李文星案件发生后,天津静海区政府开展了决战传销20天计划,组织了“凌晨行动”“零点行动”“净海行动”“阳光清零行动”四次万人专项行动,清除捣毁非法传销窝点303处(其中298处窝点人员早已逃离),同时发表《静海区举报非法传销的奖励办法》,凡举报非法传销组织及其藏匿的传销窝点,经查实摧毁的,一次性奖励举报人2万元,力图实现“静海干净”和“无非法传销区”的目标。

逃离和被捣毁的静海传销窝点大多属于异地“北派”传销,通常以异地邀约为幌子,通过控制人身自由、使用暴力胁迫手段,再加上高强度的精神洗脑来发展人员。被骗到当地后,大课小课不断。一些反传销组织把这样的称为传销1.0时代,这是大众熟知的传销手段。

但随着时代变化,传销的发展方式也在变化,继传销1.0之后,传销2.0、3.0也相继衍生发展。传销2.0是一个用概念欺骗的时代,很多传销组织打着国家项目、资本运作、1040阳光工程为旗号,在广西、湖南等地大规模蔓延,这类传销一般被称为异地“南派”传销。异地“南派”传销常利用的话语逻辑是“项目实际上是由中央暗中扶持,在地方政府布局,暗中实施的国家秘密项目”,号称对此项目的投入在未来会给传销者带来更大的收入。

不管是1.0还是2.0,传销活动都具有一个固定的窝点,即使会出现逃逸情况,但政府和警方的查处则更具备定向性,但传销3.0则完全不同,它具备的隐蔽性、欺骗性和跨地域性让政府和警方更难招架。

在传销活动3.0时代,网络成为传销发展的渠道,传销人员有了网站和公众号,只要把已经编辑好的项目资料发给来咨询者,就能吸引到一大群人。

于是许多人前脚刚踏出异地传销的大坑,又再次陷入网络传销的桎梏中,网络传销和以往的传销不同,它可以只在网络上交钱活动,所以又有许多人加入了不止一个网络传销组织。

本刊记者联系了一家名为中国合伙人联盟的组织,它出现在反传销组织认定的传销名录上,负责吸引人的小代理“封研萩”在得知记者想加入时,反而劝说道:“这家是骗人的,我们众筹投了20万,现在不但利息不给,本也回不来了,我的会员都要求退钱了。我也不骗你,最好不要做。”

“封研萩”自称在互联网上打拼5年了,“现在不靠谱的不做了”。但她话题一转,“我现在做其他项目了,做‘领秀国际。”如今“封研萩”是“领秀国际”的新代理,群里数百人,他每天在群里负责给大家“打鸡血”,吸引更多人加入。

在从事反传销工作数十年的志愿者凌云看来,“领秀国际”的模式为拆分盘、资金盘传销。之前的媒体报道显示,这类传销组织会在短期内圈钱关网跑路,深陷其中的受害人往往血本无归。

掉进传销的“反对者”

60多岁的国企退休领导王卫国从未想过,自己会掉进传销陷阱。

反倒是妻子刘菊,2006年就曾被西安的一个传销组织骗了不少钱,从那之后,王卫国不敢把工资交给妻子。

2016年2月底,刘菊第一次拿着“蓝天格锐”投资理财项目的宣传材料给他看时,王卫国当场撕了材料,对利润丰厚却底细不清的投资项目,他本能地保持着距离。撕了宣传材料之后,刘菊没有放弃,常常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今天赚了多少钱,还拉王卫国去参加招商会。

到了3月10日,“蓝天格锐”在河北廊坊香河办了一场大型招商会,包路费和食宿费,全国各地的“投资人”都可以前去考察,刘菊劝王卫国,“你就去听一听,又不让你买”。

王卫国回忆,招商会在很豪华的酒店举行,参会的“投资人”有上万人,演讲的领导们说的都是社会热门、百姓能得到实惠的话题:居家养老、防治雾霾、比特币……喊着“你给格锐三年时间,格锐给你三世富贵”的口号,会场里不时掌声雷动,欢呼四起,王卫国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当时就觉得这个公司太正能量了,怎么可能是骗局呢”,王卫国动摇了。

当天晚饭后,“投资人”们就可以付款了,沒带够钱的可以先付定金,甚至可以先找领导借钱。来参加这次招商会的人还能参与转盘抽奖,每单可有数千元优惠,中奖率为百分之百,招商会结束后再买就是原价了。

王卫国投资的项目是“超算二号”,每单投入52000元,从第二天起每天返160元,连返20个月,休息日、法定节假日除外,到期时还可得到7万多的分红或是4000多特币。他抽到的优惠是6000 元,买两单就能省下1.2万元,王卫国和妻子果断付了款。

从香河回来后,王卫国又陆续买了七单。当地“蓝天格锐”一年会开十几次招商会,不断推出新的项目,有时王卫国没有投资新的项目,当地片区的领导就会告诉他“不要掉队”,或是用“项目过了期限就会涨价或结束融资”来增加紧迫感。

“蓝天格锐”陆续推出的项目从“超算一号”“超算二号”到“智能招商”“嘉年华”,再到最后和英国爱生保险合作的“数字一号”“数字二号”,大部分的“投资人”都会投多个项目。

在王卫国投了七单后,有一个投资过“超算一号”的老同学曾对他说“蓝天格锐”不靠谱。王卫国将信将疑,问到当地的代理,对方回答得十分坚决,说一定会返钱,这是个只赚不赔的项目,打消了他的疑虑。

从2016年3月10日投入第一笔钱到2017年7月27日,除了休息日和法定节假日,王卫国每天中午12点之前都能收到返钱,这也让他慢慢放松警惕。但7月27日中午,王卫国没有收到到款短信,那时他还没有多想。

第二天中午依然没有收到返钱,他便给当地代理打电话询问,对方说钱要推迟到农历八月初一起返还,王卫国立刻就怀疑这是“崩盘跑路”了。

刚开始群里还没有什么人询问情况,随着返钱日期从八月初推到八月底,再到九月、十月,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蓝天格锐,提出索要返钱,很快就都被踢出群聊。

王卫国担心这样很容易和其他“投资人”失去联系,想要回钱就难上加难了,赶紧建了维权群,把大家组织起来,共享证据和动态信息。

2017年11月,维权依旧没有太大的进展,每天看着各个群里展开骂战,王卫国也感到心烦,本以为自己退休后能够四处旅游,安享晚年,现实却一地鸡毛。

他把这段时间以来收集的证据都收了起来,解散了最开始创建的维权群,本打算就此放弃,但维权群里一位没有投资传销组织却一直帮着维权的“网友”鼓励他:“正义总会战胜邪恶,咱们那个钱争取要过来,要把他们送到监狱。”

12月27日,天津市公安局河东分局发布通报称,已对“蓝天格锐”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立案侦查。这对维权群里的“投资人”而言无疑是一道曙光,大家互相鼓励着赶紧向警方报案,配合调查,维权路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反传销联盟志愿者凌云介绍,“蓝天格锐也是网络理财传销骗局。等到企业资金链出问题的时候,他就跑路了。因为存在这种跑路的风险,很多人也想着赚快钱,先赶紧多拉几个人过来。”

“蓝天格锐”大厦将倾,而受骗的“投资人”仍在维权漩涡中挣扎。王卫国是坚定的维权者,可妻子刘菊至今仍相信能拿回公司承诺的利润,两人站在了相反的阵营,互相防备,正接受采访时,听到妻子回来,王卫国匆忙挂断电话。

(应受访者要示,王卫国、刘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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