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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诉:追讨曾被禁锢的自由

2018-01-25何承波

南都周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书院家长学生

何承波

新闻上半场

2017年10月28日,知乎帖子《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打破了江西豫章书院的表面平静,学生们被禁闭、体罚和虐待等遭遇被大量曝光,舆论哗然,这家以国学为口号的问题少年训诫机构很快宣布停办。有的家长直呼上当,也有自称家长的人拉着横幅呼吁复学。

本刊曾以专题的形式,对学生们的遭遇,对豫章和类似机构的怪现状进行了报道。而今,这些所谓“问题少年”欲讨回被禁锢的自由,他们起诉豫章书院终获立案,但对于背后的父母和自身的问题,这些孩子们无法给出答案,他们会不会走进下一个豫章?

12名未成年学生和两名成年学生,曾被家长哄骗或豫章校方强行带进江西豫章书院,如今他们以非法拘禁为由,对未成年人观护帮教机构提起刑事控告。

时隔4年,黛新再一次来到罗家派出所报案,指控豫章书院非法拘禁了他。这次,他带上了律师,和另一位前豫章书院的学生,当年为他做笔录的警官还在。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被父母以闹事为由带回家。一个月后,黛新收到了立案告知书。

在关注戒网瘾志愿者眼中,这是国内获立案的起诉戒网瘾学校第一案。12名未成年学生和两名成年学生,曾被家长哄骗或豫章校方强行带进江西豫章书院,如今他们以非法拘禁为由,对未成年人观护帮教机构提起刑事控告。

但从小爱看法治节目的黛新明白,这件事不只他和豫章书院那么简单。这场官司可能还会牵涉到第三方,他的父母。甚至,他在群里宣称要起诉他们。

突如其来的“绑架”

2013年9月的一天,南昌天气燥热,黛新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与父母一阵对骂后,黛新摔了东西,砸了门。随后进房间睡了。

晚上8点,父亲领进来一个人,一米八五的块头,穿着警服,佩戴警徽,自称“曾金”,是西湖区的警察。他告诉黛新:“楼下有人被高空抛物砸伤了,有目击证人看到是你这一层,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父母语带惊讶,“啊!你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刚睡醒的黛新被催促着找身份证,去派出所做笔录。

刚出家门,黛新看见三四个全身黑衣服的人,正觉得不对劲,就被架了起来,拖进较远处的电梯,直达地下室。随后双手被反扣着,押到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里。右手边的人掏出电棍,伸到他眼前,电流滋啦滋啦的吓人。

“这些人不会疯了吧?”黛新想到自己是被绑架了。

一个小时后,黛新被关进一间小黑屋,门口摆着尿桶,散发着刺鼻的尿骚味,另一边看上去还有个老鼠洞。自幼怕老鼠的黛新,只得抱着发霉的军用被,睡在尿桶这一侧。

第二天,他问前来送早饭的人:“这是哪里?我要见警察!”对方说:“以后你自然会懂,是你父母……”黛新没听清,心里嘀咕道,我只是跟父母吵了个架。

到了第三天,黛新耐心耗尽了,他试着用饭勺捅肚子,想着捅出了血,或许可以放他出去。但没能“得逞”。8天后,黛新走出小黑屋,才弄清楚自己进了豫章书院,身后的小黑屋是“烦闷解脱室”。

一个十四五岁男孩讲起自己被父母以旅游名义骗进来,黛新才恍然大悟:“警察”进门前,一切早就密谋好了。

“棍棒孝子业务外包”

高三之前,黛新觉得自己是个乖孩子。学校、补习班、家里,三点一线,艰难地维持着越来越偏科的成绩单。高考考砸了,家里悄悄报了个大专,学校和专业黛新都不喜欢,坚持要复读,“但人其实变懒散了,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干嘛,只想给自己放个假。”后来复读班就不怎么去了。

大专学校交了钱迟迟不去,父母只好帮他办了一年的休学。眼看一年过去了,复读不成,读大专也指望不了,争吵越来越频繁。

黛新的父亲是本科学历,姐姐毕业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文凭是块敲门砖”,是他自幼接受的观念。临近开学那几天,围绕上不上学,争吵已发展成相互辱骂。以至于脾气爆发起来,黛新那天抄起东西砸了家里的门。

黛新性格内向,但也执着。而父亲是个暴躁的人,在他的讲述中,“稍有不听话就是一顿打。控制欲很强。”黛新自幼跟外婆一起生活,对父亲最初的印象是在4岁。那时候一个陌生男子来到外婆家,要把他带走。黛新畏惧,拉着门不放,他生拉硬拽,最后还是被扛著走了。

暴力教育从此伴随着黛新的成长。小时每次挨打,黛新不顶嘴也不反抗,而是记在心里:“长大后一定要报复回来。”棍棒底下出孝子,是这位父亲的家教信条。

父母坚持认为,豫章书院可以管住他冲动暴躁的行为,矫正他的逃学厌学。黛新对此解释称,那段时间,父亲是有意激怒他,促发他做出过激行为。

被送进豫章看上去毫无征兆,其实早就计划好了。

在豫章书院里,暴力教育变成了打钢尺,睡眠剥夺,十多个小时的罚站,烈日下直视太阳,闭眼就被打,一天喝一次水。乃至劣质食物,极端体能运动,也是一种磨炼。黛新回忆道,“豫章用暴力教育,把你打服,打趴下。他们的标准是,你是不是听话了。但听不听话完全取决于父母。”

黛新见自己父母的时间很少。黛新认为,豫章并不愿意学生跟自己家长接触。“他们会说,你的孩子还没教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炼,你再给他报个班,一年之后还你一个非常听话的小孩。”

在豫章期间,他搬了很多砖、水泥,给池塘换水。有次搬瓷砖,手指割破出血,只能简单地冲洗一下,立刻归队干活。他给父母写信,反思劳动的意义,对父母说:“我要赚钱养你们!”并在信中承认了错误,开放家长探望后,黛新把信偷偷塞给母亲。

事后回忆起来,这封“虚伪而肉麻”的信没起作用。但真正对他获得自由起到帮助的,反而是自小疼他的外婆。

4个月后的一次悄悄探望中,外婆隔着窗户,远远看着曾经的胖子变得身形消瘦,走路不稳。对他父母施压后,黛新总算结束了“地狱噩梦”般的日子。

媒体曝光后终获立案

走出豫章大半年里,黛新经常陷入一片空白,大脑呆滞,说话口吃,见着生人害怕。去南昌大学第一医院诊断,医生告知他患有社交障碍。

他打了一段时间工,始终觉得状态不对,只好回家调理。大部分时间,他把自己鎖在房间,极少跟父母说话。“豫章之后,我的家庭关系破裂了。”采访中,黛新说与父母“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父母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豫章真实的一面,始终认为那儿只是个学校,“是去度假的”。

2014年9月,黛新曾到派出所报案,直指豫章的违法行为,但警察打电话通知他父母接他回家,并告诉他要请律师才可以报案。

事情不了了之,黛新没有放弃,在微博上发帖,求助各类机构和大V,也都石沉大海,而豫章书院仍然作为父母眼中的“管束宝地”,冀望一段时间后领回一个乖孩子。

2017年10月底,知乎用户爆料了江西豫章书院存在体罚、软禁学生等问题,校方自称用于森田疗法的“小黑屋”、戒尺、龙鞭被曝光,一时之间,这家机构成为舆论的焦点。

11月2日,江西豫章书院宣布停止办学,随后南昌青山湖区委宣传部对外称,已注销豫章书院的办学资格。

不少家长表示被骗,也有一些自称家长的人,拉起横幅呼吁豫章书院恢复办学。有媒体去黛新家里采访他和他父亲,父亲坚称,如果不是豫章出事了,他还会再把黛新送进去。这位父亲的困惑在于,家里解决不了问题,日子没法过,派出所也不管,政府应该有这样的机构。

但黛新主动参与到指控豫章书院的行动中来, 真正站出来的人很少,愿意维权的人也不多,中途又有人退出了,最终只留下14个人一起报案。

来自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的付建经律师,经由记者介绍,跟学生们签了免费代理的合同,在外围走访调查,帮着收集证据。

父母并不支持黛新参与指控,称入学协议找不到了,黛新找不到自己在豫章的证据,他觉得父母不配合,甚至一度在群里宣称要起诉他们,“如果他们继续不配合,如果有必要,这场官司肯定会把他们牵扯进来。”

后来,黛新无意间在网上找到三张照片,照片拍摄于某次搬运劳动的表彰大会,黛新因表现好,得了“搬水泥抗沙子挑砖块大赛一等奖”,站在台上领了一张奖状。这成为唯一的证据。

“某某被非法拘禁案,经查,我局认为构成立案条件”,12月7日,南昌市公安局青山湖分局决定对黛新的指控立案侦查。

简短几十个字,薄薄一页纸,却是努力许久的结果。在志愿者子沐看来,比起民事赔偿,学生们更希望校方在刑事上承担法律责任,“可以算是戒网瘾第一案,算是对过去那段黑暗的合理交代”。

付建经律师认为,跨度时间较长,涉及人员较多,由于学生在学校里面没有保留相关证据,所以案件侦办有一定难度。但他同时也说:“立案,几乎就是赢了。”

类似豫章的机构在中国遍地开花,问题也不断被曝光。但学生起诉学校,并立案侦查的,江西豫章还是第一起。

对于黛新而言,漫长的中场后,豫章书院终于走向它的下半场。而他人生的下半场,尚不知道如何开始,他只想着快点过了雅思托福的考试,离开南昌这个伤心的地方,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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