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漫过桃花吐/

文｜ 李 铭

图｜ 秦 蕾

春天是一个有创意的画师。它用一支画笔，蘸满颜料，在辽西的丘陵山地间勾勾抹抹。浅绿的是柳林，粉红的是桃花，粗犷的是山峦，柔情的是溪水。

村庄的名字很有诗意，桃花吐蕊，芬芳漫山，这村庄就叫桃花吐。

小学校隐在山坳里，要不是有朗朗读书声，还会藏得更深。桃花吐小学校不大，却出过很多厉害的学生。我说的厉害，是很有传奇色彩的意思。比如有对神奇耳朵的豌豆，他在桃花吐小学校的山坡上，能够用耳朵听出来往的车辆是什么车型，是去谁家的车。比如得过乒乓球比赛冠军的田野，他练习乒乓球的球台是水泥台，他打出的球带着旋转和弧度。其他学校的队员根本接不住，一接，球就改变了方向。

当然，桃花吐小学也出过反面典型的学生，比如噶蛋，他是抄袭的高手。有一年，他特别大胆地把答案贴在了监考老师的衣服后背上，这个作弊手段非常富有创意，虽然事情败露了，噶蛋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但是后来很多监考老师进入监考课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自己的衣服后背上是不是被贴了纸条之类的东西。

对了，桃花吐小学还有一个人——四年级转学来的吴小胆。吴小胆是同学们私下里给起的外号，他其实叫吴晓丹。乍一听，这名字有点儿不像男孩，或者说这个名字特别中性。不过通过很多事情可以看出，吴晓丹这个名字还是起得名副其实。

吴晓丹是全班唯一戴眼镜的同学，一个大男生，文质彬彬的样子。衣服穿得特别整洁干净，这跟全班其他男生的卫生风格严重不符。班主任吴老师强调同学们个人卫生的时候，拿吴晓丹做榜样。忍无可忍的事情经常发生，比如捉了噶蛋黑糊糊长皴的手，跟吴晓丹白白净净的手做比较。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那真是黑白分明啊。吴老师说噶蛋的手背像黑车轴，上面起码有几百万个细菌分布，命令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手洗干净。噶蛋丝毫没有觉得羞愧，洗手的时候嘴巴里嘟嘟囔囔，他觉得自己挨批评，全是因为吴晓丹。广告上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噶蛋跟同学们说：没有显摆，就没有伤害。

吴晓丹抿着嘴，脸红红的，非常腼腆地站着，这情景好像洗手的是他而不是噶蛋。噶蛋大大咧咧，心里却记恨了吴晓丹，开始带着其他男生起哄喊吴晓丹为大姑娘。吴晓丹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座位上，不跟其他男生出去跑啊跳啊。对于噶蛋的挑衅，吴晓丹总是用沉默回敬。

吴晓丹的沉默更加激怒了噶蛋和他的伙伴们。

后来他们发现吴晓丹真是胆子小。比如春天的时候，柳絮飘飞。哇，那简直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噶蛋和伙伴们就冲进柳絮纷飞的河堤和原野里，撒欢地奔跑，尽情地玩耍。玩得开心，总是忘记洗手。吴老师就捉了噶蛋的黑手跟吴晓丹的白手做比较，叫一黑一白两双手直接对话。

噶蛋不服气，哼，要是叫吴晓丹出去跑一会儿，他的手也会变得脏兮兮。问题是吴晓丹不出去跑，不出去玩。就是放学的时候也是戴着口罩，噶蛋讥笑吴晓丹真是太胆小，太矫情了。哪有一个大男生还戴着口罩啊，噶蛋就和伙伴们跟在吴晓丹的身后跳着脚唱歌谣：

“戴口罩，讲卫生，

捂着嘴巴不透风。

不透风，干上火，

嘴巴长毛别找我！”

吴晓丹每次都是回过头来看看，然后低头走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分明就是瞧不起山里的孩子，不就是在城市里生活过吗，有什么了不起！

有一次噶蛋冲上去拽掉了吴晓丹的口罩，叫他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没有想到这个吴晓丹竟然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粗气。得，这行为完全是碰瓷。不得了，吴晓丹的外婆拎着笤帚赶来，漫山遍野地追打噶蛋。噶蛋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喊爹妈帮忙。噶蛋的妈真赶来了，问吴晓丹的外婆是怎么回事。吴晓丹的外婆说：“吴晓丹从小就有花粉过敏症，遇到柳絮是受不了的。出了危险，我叫你们家负责。”

吴晓丹的外婆解释完以后，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噶蛋的妈也找来笤帚加入了追打噶蛋的战团。噶蛋边跑边想，身后的妈到底是不是亲妈啊。

一个男生竟然怕轻飘飘的柳絮，这可真是新鲜。

还有，这个吴晓丹，不敢跳绳，不敢爬树。问题是都这么胆小了，学习成绩为什么那么胆大呢？满分100分，都得了也就罢了，为什么附加题也一个不剩都给答对了啊？噶蛋拿着自己69分的试卷，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还有，就这么胆小的男生，他的同桌李山杏竟然朝着他甜甜地笑。

噶蛋主要就是因为李山杏的笑，才跟吴晓丹较劲。噶蛋发现了，自从吴晓丹转学到桃花吐小学以后，李山杏的笑就多了内容。以前都是噶蛋恶作剧和挨批评，李山杏憋不住开心地笑。后来吴晓丹来了，李山杏不那么哈哈大笑了，她对着吴晓丹微笑。

微笑你们懂不懂，就是微微一笑。微微一笑叫噶蛋很是焦躁。

桃花一开，柳树和杨树也泛青，河堤上一片鸭黄嫩绿。那个时候，是桃花吐孩子们最好的玩耍时节。春天到了，草木开始伸展腰身。草锥锥儿拱出了地面，树木的枝条也悄悄活动开了，皮和枝干能够剥离开来，孩子们管初春的枝条叫“离股”。离股了，就意味着能做哨子吹了。

噶蛋疯跑着进树林，折下柳枝和杨树枝，攥在手里，顺时针拧。离股的枝条很快就被拧得分离开来。一拽，枝条的皮剥了下来，留下一段白白的枝条骨干。上面还有滑腻腻的树汁，孩子们就贪婪地用嘴巴一舔，春天的甜味，在孩子们的味蕾上弥漫开来。

剥下的树皮，选没有疤结的一段，大约3厘米长，掐断。选一段，用指甲尅掉一层嫩皮。然后放到嘴巴里，就能够当作哨子一样吹响了：“嘟嘟，嘟嘟……”

哨子的声音伴着布谷鸟的啼鸣，把辽西的山川都听醉了。

噶蛋拿着哨子对着吴晓丹嘟嘟地吹，吴晓丹用团纸塞在耳朵眼里，他不想听噶蛋的聒噪。

噶蛋说：“你就是吴小胆，不敢上树拧口哨！”

噶蛋的行为被李山杏报告了吴老师，吴老师气得不行，罚噶蛋在教室门口站着吹口哨。吴老师说：“你不是喜欢吹口哨吗？这次叫你吹个够。”

午休的时候，噶蛋趁着吴老师上厕所溜走了。开始吴老师也没注意，下午噶蛋也没有回来上课，吴老师着急了。到噶蛋家找，噶蛋的妈说噶蛋没回来。吴老师头上的汗水冒了出来，回班里跟同学们说了，叫同学们提供噶蛋藏身的地方。

大家都不知道神出鬼没的噶蛋到底去了哪里，没有办法，焦急的吴老师就把同学们分成若干个小组，分头去寻找消失的噶蛋。

豌豆带着几个同学去水库下面的河沟里找。前几天水库开闸放水，冲下来很多鱼。噶蛋想喝鱼汤，一直招呼豌豆去。

不出豌豆所料，噶蛋果然是趁着午休跑水库下面的河沟里捞鱼来了。问题是噶蛋捞鱼太投入，不知道水库又开闸放水了。噶蛋被困在下游一个小小的孤岛上，看着水在慢慢上涨，他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人听见。

豌豆带着几个同学赶来了，他们发现了孤岛上的噶蛋。孤岛距离岸边有10多米远，根本没法过去。眼瞅着河水在上涨，大家无计可施。

噶蛋说：“豌豆，你回去告诉吴老师，她办公桌里我塞了条花蛇，叫她加小心。还有，去年中秋节她月饼里吃出的石子也是我放进去的。”

豌豆说：“噶蛋，吴老师不计较你这些，你千万别说这些吓唬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谁会游泳啊？我们把衣服撕成布带，有会游泳的把布带送到孤岛上去。”

大家急得团团转，哪个孩子的水性都不好。

一起来的吴晓丹突然说：“我会游泳，你们快准备布带吧，我过去救噶蛋！”

大家都愣住了，怎么可能，这么危险的事情，竟然是班级里最胆小的男生站出来要去做，没开玩笑吧？而且噶蛋和吴晓丹可是死对头啊！

“我以前练习过游泳，叫我过去吧。”

豌豆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是等吴老师他们来再说吧。”

河水在飞快地上涨，眼瞅着孤岛上的噶蛋没有了容身的地方。水已经漫过了噶蛋的脚面子，噶蛋开始哆嗦起来，哇哇大哭。

吴晓丹说：“等大人来不及了，你们相信我的本事！”

说着，吴晓丹几下子脱掉外衣。

“你千万注意安全。布带也绑在你身上，你要是觉得不行，我们就拽你上岸。”

豌豆和同学们飞快地做好了布带绳索，一条系在吴晓丹的身上，一条他拿着。吴晓丹开始脱鞋，可是他只脱下一只鞋子。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吴晓丹竟然卸下了自己的一条右腿。

豌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吴晓丹。

豌豆说：“我的天啊，有没有搞错。怪不得平时吴晓丹不上树爬墙，原来他只有一条腿！”

吴晓丹平静地说：“豌豆，帮我拿着，我这条右腿是假肢。”

假肢！假肢拿下来游泳过来救人，我没听错吧。

孤岛上的噶蛋看傻了。

李山杏已经吓得哭出了声音。同学们都拽着吴晓丹，不叫他下水。

吴晓丹一个鱼跃跳下了河，他像一条美人鱼。不，是少了一片尾鳍的美人鱼一样，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吴晓丹在水里游了起来。哇，吴晓丹游泳的姿势真美，他真的像一条鱼一样唰唰地拨水，一条腿一蹬，人就游出好远。很快，吴晓丹上了孤岛。

噶蛋打着冷战说：“你……你不是小胆，是我错了！”

吴晓丹用绳子拴住噶蛋，朝岸上的豌豆喊：“可以了。”

于是，噶蛋在吴晓丹的带动下，朝着岸边扑腾扑腾地“游”起来。吴晓丹只轻轻一带，就在水里拽着噶蛋游向了岸边。噶蛋满脸通红，不敢拿正眼看吴晓丹。在噶蛋的心里，开始重新定义什么是胆大什么是胆小了。

吴老师和大人们从远处跑了过来，她看到噶蛋和吴晓丹安全无恙，长出了一口气。

同学们围着得救的噶蛋和吴晓丹欢呼跳跃起来。

春风漫过桃花吐，吹在岸边的孩子们身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