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群雄谱
2018-01-25了了村童
了了村童
作为小镇最后一个袍哥,倪爷得到了乡人的尊重;他生前的义气,赢得了我记忆中最热闹的一个葬礼。
四个大汉,抬着一副棺材,穿过麻石老街。暮雨潇潇,洗去小镇的溽热。雨水溅在街心石板上,腾起青灰色的水雾。抬棺大汉的八只脚,噼噼啪啪,踩得水花乱溅。几袭灰衫,一副棺材,被雨水洗得透沉。我和伙伴站在街边檐下,玩着纸牌,被雨中的异景慑住,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的拐角。天边的一缕亮色,隐隐有着返照,在一街古瓦上铺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茶黄色。雨停时分,小镇浸入最后一缕昏黄,街边土里的涨水蛾,纷纷扬扬,飞起在低空。伙伴追逐着起起落落的涨水蛾,剩一堆纸牌在廊檐下,我无趣地将纸牌收起,攥在手心,一个人回家。
这场暮雨中,去世的是倪爷。
听说他是小镇上最后一个袍哥。
关于“袍哥” 这个词儿,是第二天在送倪爷到坟地的时候听说的。一大早,倪家老宅外,小镇上精壮的汉子纷沓而至,没有谁避讳推诿,阔步前往,送倪爷上山。数百之众,已是半街人马。来送行的还有同善会的一帮老者。同善会是镇上一个古老的民间组织,逢镇上人家红白喜事,其武乐队必来奏喜哀乐。小鼓、铜钹、钩锣、唢呐,四件参差而鸣。三声锣鼓敲响,一阵鞭炮炸开,人们吆喝着,簇拥着,用“龙杠”把装着倪爷的笨重棺材抬上关山。八个汉子抬着黑棺材穿过街道,三十步一换,穿过阳光下的庄稼地、羊肠道,抵达早已看好的一个栖息地。雨后闷热的空气,刺眼的阳光,使送葬队伍里的汗水泉涌而出,脊背上的衣衫粘连在肉体上,使人感到一个人的离去真真实实。沿途撒落的纸钱,落入尘埃,或在街心石板缝里逗留,或与地上的羊粪为伍。镇外墓地,三十多年来,这儿已形成一个热闹异常的集镇。远远近近的事,新新旧旧的坟堆,汇聚成一本无声的镇谱。新死的人,带着自己的造化,排队来了。浅浅的墓坑已经提前挖好,棺木入土,在铁锹扬起的泥土下渐渐消失。生者逝者,两个世界,就此隔开。阴阳先生用古怪的声音为死者招魂,凌空撒出的大米在空中与阳光完成碰撞,落进死者儿孙牵起的衣角,生长民间原始的福荫。死者生前钟爱的一顶斗笠,一只烟斗,一只水罐,被送到墓前。葬礼上,一帮老人武乐队敲敲打打不说,胡子拉渣的帮忙汉子们还不断高谈阔论,面带喜色地谈论起死者生前往事,不时有笑语传出。死者入土前的沉闷气息,突然在一个坟堆的耸立中消失殆尽。死者生前尘封的往事会被送葬者一件件打捞出来,特别是死者在小镇上留下的好印象,会被毫不保留地挖出来,供大家缅怀。
“倪爷是我们小镇上最后一个袍哥,虽然只是堂口的十排老幺,生前却是最讲江湖义气。”这是送葬队伍里一个八旬老人低沉的声音。
“倪爷是我家恩人,搭救过我祖父呐!我小时候,倪爷茶馆我经常去。”这是一个壮汉的肺腑之言。
大伙你一句我一言,摆起倪爷的龙门阵。当然,还有很多关于袍哥的烟尘往事。我第一次上了关于袍哥的一堂课。想不到“袍哥”二字,就是代表着逝去的一个久远江湖,代表着底层百姓旧时的一个理想社会。彼时,在一九八零年代,一些话题已经解禁。曾经的“地主”、“袍哥”后代,开始敢于谈论自己的家世门庭。龙门阵一摆,那就如小镇开了露天茶肆,雀儿四处飞,屙一泡屎也不怕打着人呢。我耍纸牌、打弹弓,学业之外,开始在寻常巷陌里,走进一个神奇的世界。
倪爷茶馆只是乱世袍哥江湖的缩影,它背后潜藏的风云,令我遐想万千。
忽地忆起生前的倪爷。那会儿,倪爷茶馆已是生意冷清,披满夕晖。年迈的倪爷常斜坐门前,人瘦精精似弯弓,那手却如鹰爪死死捏住一把泥壶,抽着一米多长的烟杆儿,瞅望一街来来往往的人。一个经历了晚清、民国、新中国风风雨雨而善终的腕爷,确实不易。印象中,那几年倪爷坐茶馆门前几乎没说话,抽烟,喝茶,犀利的眼神尚在,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那股味道。
至今忆及倪爷茶馆,也觉是幅风俗画,屋宇简陋,瓦屋木窗,长歌短韵兼备,几把竹椅,几张老桌,却得喝茶之境。只是时过境迁,民间茶馆在荒镇上已近尾声。倪爷不再管事,倪叔从维西县邮政局退休回来,接班开茶馆,一街旧墙老瓦之间,茶馆门可罗雀,只有几个闲人揣了瓜子来打发时日。屋内那把笨重的铁壶在炉子上烧水,水时常沸着,壶嘴吹出的气若老龙吞云吐雾,送时光远走。
倪爷茶馆门前曾有一副对联:
江湖孤踪,风浊浪恶惊旅梦;
茶馆小坐,鹤闲云淡慰平生。
据说对联为小镇上的另一个袍哥饶大胡子手书。对联早在历史烟尘里荡然无存,我的幻觉里,字迹间落满旧尘,文意煞是惊魂,铁器时代的冷气咄咄逼人。若无五十年江湖资历,断不会有这般胆魄。
一山一丛林,一堂一码头。码头上的事,设茶馆为联络地,也就是香堂所在地,后来我读《华坪县志》,解放前夜的一些片段,隐约透出不少信息,文字后面是潜藏着小小倪爷茶馆的。倪爷茶馆开在小镇大兴街上,街为川康滇要冲,在那命贱如蚁的乱世,倪爷茶馆吞吐的可不是神闲气定的普通茶客啊,从茶馆穿堂而过的风谱满旦夕祸福,照在茶馆瓦片上的月光衔着阴晴圆缺。据街人所说,倪爷茶馆是旧时小镇哥老会的活动点。茶馆积淀历史渊薮,九流三教各坐一把交椅,明里头茶气浅浅一线飘绕,铜壶煮三江;暗地里却是干戈舞动刀光剑影,绿林响马末路英雄屡犯命案走马夕阳。
戏子是乱世码头的一缕苍凉。漂萍转蓬的孤踪,在茶馆的市井浮尘里更显哀怨。一九四七年底,倪爷茶馆里路过一个戏班。班主叫田雨禾,因此叫雨禾班。倪爷与田雨禾极为投缘,倪爷的两个弟弟又是倪家班负责人,于是联络两个戏班演出于五省庙戏台。演出后田雨禾率班前往盐边县城谋生,倪爷与雨禾依依惜别,目送戏班出了北山把关垭口。雨禾班到盐边被葛土司家邀去连演三月,不但分文未获,还遭到百般刁难,走不了,又不能在其他地方演出,后来戏班成员死的死,散的散,结局悲惨。班主田雨禾逃出盐边,再次路经倪爷茶馆,被倪爷挽留数日,雨禾为报知遇之恩,手绘画卷二幅与倪爷。田雨禾去了华坪县城,为人画壁画为生。倪爷收藏的田雨禾画卷在后来的“文革”中失落。
一九四九年春的一天,倪爷茶馆来了几个人:哥老会小五哥让重光、毛可胜,傈僳族头人丁云章,知行学社代表马继禹,还有一个起事大哥就是董必武派回来的丁志平。密谋一件事:造反。造国民党政府的反。预谋先端掉区政府,夺得起事枪支,再攻打县城。这样的大事,为何敢放在倪爷茶馆来办?大概倪爷是铁杆的“自己人”。但后来的事实是倪爷一丁点儿都没沾起义的谱子,这就显示出倪爷江湖腕儿的“非常道”了。事情果然闹起来了,区政府的夜半枪声很响亮地传到倪爷茶馆。滇西北解放的第一枪就在倪爷茶馆策划成功,此后倪爷的耳根就不再清静。以后的夺县城、激战地霸杨震寰、血战笮山葛土司、出征元谋,都不干倪爷茶馆的事儿。倪爷依然可以在乱世三岔口沏一壶老茶,看半晌流云惊雁。半年时光,倪爷茶馆过得波澜不惊,世上却是狂流飚纵。
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黄昏,雷动风走,雨如瓢泼,漫天四野雨声如潮。倪爷茶馆漏雨了,墙上一柱雨水刷出一道“屋漏痕”。街前石板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雨花溅起迷蒙水雾。三十多人从西山垭口窜过来,进了倪爷茶馆。江湖道上的事,倪爷自然清楚。丁志平的队伍在县城遭围剿,天亮时分突围出了县城,奔大兴街来了。一天的暴雨似乎帮了个忙,把追兵丢远了,隐藏了逃匿的行踪。这支半年前起事的乱世之师,从星星之火燎原到七、八千人,然后再遭多次伏击,散亡后剩这三十来个精英。倪爷的几大壶茶汤,几锅红薯,让狼奔豕突的队伍惊魂初定。倪爷看看聚在一屋的这些面孔,当初密谋起事时的几个人:让重光过江时大腿中了葛土司家的子弹,已提前回大兴街养伤;丁云章见势头不对,把自己的队伍撤回海螺寨去了;剩司令丁志平和大队长毛可胜、马继禹。倪爷是知水浒章节的,不知是否效仿智真长老问鲁智深那样,问三人:“弟子此去累月,杀人不易。”我翻看《华坪县志》,对此的记载是“当日雨夜,丁志平率队住大兴街倪家店,开会议及次日去向。”丁志平蹲在屋檐下抽着闷烟,望着夜深沉,雨茫茫,何去何从,犯难了。马继禹在油灯下用布条精心擦着驳壳枪,他完全不知道,这倪爷茶馆的惊魂之夜,是他短暂戎马生涯的最后一夜,明天午后,他手里的驳壳枪,将被悍匪贺天鹏持在手里,射出的子弹洞穿他的脑壳。次日清早,队伍出倪爷茶馆,向东经干巴村,惨遭伏击,连司令丁志平亦被活捉。当事者后来回忆,是否是在倪爷茶馆夜宿时出了内奸溜出去通风报信?否则一张天罗地网何以那样准确落下?
一切都是谜了。包括后来丁志平能从葛土司石牢脱身也是一个谜。淹没在历史沧桑里的倪爷茶馆哪,不由我不浮想联翩。
一九五零年七月,丁志平被误定为“匪”而入狱,接着他的老部下丁云章率一万多人的“饥寒队”下坝抢公粮,似乎更加做实了丁志平的“罪”。一年后丁志平被枪决,其部下的大头目毛可胜、让重光被怀疑参加了丁云章的“饥寒队”暴动,倪爷站出来力证:他二人和我在茶馆里喝茶哩,还可问茶客张某李某。毛、让二人得以免除“斩立决”,判入狱十五年。
风风雨雨都过了。绿窗人去远,青史古人空。倪爷活到了八十年代,把茶馆交到倪叔手里,撒手尘寰。倪爷茶馆消逝在民间,剩老房子里一墙龙蛇斑驳的“屋漏痕”,以及荒庭里漫上台阶的萋萋芳草。
袍哥文化,透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大同理想,核心纽带是义气,宣扬着浓烈的民间气息。
倪爷,作为小镇上最后一个袍哥,远去了。但袍哥江湖,却在我的脑海里掀起了波澜,让我多年来在文学创作时难以忽略它的存在。在我的故乡华坪,大多数汉民,都是“填四川”后,陆续从四川、贵州、湖南、湖北、江西五个省迁来的。而他们又大都途经了四川,华坪地处川滇交界,受巴蜀文化影响巨大,自然“袍哥文化”从晚清以来便在华坪广泛传播。
和倪爷一样,我曾祖父、祖父那两代人的家族里,就出了十多个袍哥。我幼时耳闻民间袍哥不少神奇的传说,使我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江湖侠义之士和行踪诡秘之徒的混合物。以前华坪儿童中间流传一首奇怪的歌谣:“一点一横长,一撇撂过墙;两边丝绞绞,你也长,我也长,中间有个马大娘;心字底,月字旁,架根竹竿晾衣裳;雀子屙泡屎,砰地一抡枪!”按照歌谣去写,将会得到一个怪字。几十年来,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这首歌谣同“袍哥”有甚么关系。最近才知道这首歌谣竟是当年哥老会的联络暗号!
一种旧文化,半个多世纪以后依然在孩童游戏里逗留。它遗留的不再是形式而是一种气质:兄弟义气。从《东周列国》到《三国演义》,再从《水浒传》到元明清以来的帮会,“义”字无一不是牢固的纽带。封建时代,面对强大的上层建筑,民间草根发明了这种靠结缔来对抗的组织。李劼人长篇小说《死水微澜》里,有这样一段“袍哥宣言”:“ 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什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哥老会,是中国南方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民间帮会,与青帮、洪门共称中国民间三大帮会。在成都、重庆一带,其成员皆称袍哥。民国时期的华坪,是哥老会组织最盛时期,可谓遍地袍哥。很多军官、商人、土匪、手工业者都加入了袍哥行列,甚而土司、戏子都加了进来。华坪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雷云飞、曾海若、杨震寰等人都是袍哥出身。县城刘子才、蔡俊莆,大兴街徐绍周,新庄和觉民、马恒丰,永兴郭贯三、付伯禄,都是哥老会大爷。
以官书、史料论著,多认为哥老会由四川的“啯噜”(拉船跑滩的武装团伙)演变而来。民间认定哥老会系郑成功所创立,乃天地会的分支。“袍哥”之名,得于《诗经》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之句。哥老会的兴起和乾隆时期“啯噜子”有关,川属白莲教起义被镇压、队伍解散后,哥老会得到很大发展。四川的袍哥遍布各个阶层,形成一个巨大的社会网络。华坪受四川文化影响深,所以袍哥势力在华坪发展很快。袍哥有一整套的黑话系统,如果你不懂的话,抢了白抢杀了白杀。商人沿途做生意,如果懂他们的黑话就能畅通无阻,如果不懂肯定被抢个精光。袍哥分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清水袍哥是指从事合法活动的人,他们为了保护身家性命而加入。浑水袍哥则指土匪,聚则为匪,散则为民。
哥老会为了进行各种活动,诸如闯江湖,跑码头,走私贩毒,贩卖私盐,或者逃避官府的追捕,必须将会内的隐语、切口、手势、茶阵等背得滚瓜烂熟。这样,即使身无分文也可走遍天下,到处有会内人员接应供食,临走时赠送到下一站的盘缠,帮助解决疑难,甚至卖命报仇。反之,如切口不熟,手势不符,就会被看作是“空子”,不但得不到帮助,反而会有杀身之祸。
对于哥老会成员来说,最重要的暗号是要记住本山堂的四柱——山、堂、香、水的名称,和四大盟兄“恩、承、保、引”四位大哥的姓名,这样才可遍行天下,到处有哥老会兄弟的接待和照应。四柱名称和四大盟兄的姓名,必须绝对保密,不可对会外之人泄露,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兄弟和妻子儿女。
据说旧时华坪县城袍哥堂口的对联是“一龙一虎一圣贤,三人三姓三结义。”新人拜堂入会时,会内执法五哥唱词是:“左伯桃、羊角哀把仁义讲,后有桃园刘、关、张,瓦岗寨三十六员将,三十三人投了唐,单雄信上了朋友当,实可怜斩首在洛阳,秦叔宝哭得泪长淌,哭回江湖半把香,梁山一百单八将……”
哥老会用动作或器物来进行交流,如戴帽子的姿势,拿茶杯的手势,接递烟茶的姿势派头等,皆表达一定的含义。如哥老会成员在庙里看戏或在茶馆酒肆遭人欺侮,即可将手举起来,做一个暗号:将大拇指与食指靠拢,做成一个圈子,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三个指头伸直,表示是在圈子里的意思;三个伸直的指头就是象征“桃园三结义”,要像刘备、关羽、张飞那样的讲义气。如此,将做暗号的手在空中摇晃,在帮弟兄知道是帮内弟兄,就会一拥而上,帮助打架。土匪又称“棒老二”,基本上当过土匪的都是袍哥。土匪猖獗跟军阀割据有关,华坪本来是一个独立王国,杨森、刘文辉、龙云等人划分地盘,华坪常常成为“三不管”、“四不管”地带,就成了土匪的“天堂”。
袍哥组织的内部排行分五个等级,分别称为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
头排大哥即舵头,也称舵把子、社长。另有闲位大哥,亦如一般社会组织的名誉理事,多为有声望的人,也有绅、商依靠袍哥关系便于在社会上活动的,他们挂个名,赞助若干钱取得“大爷”资格,俗称绅夹皮。民国后期,华坪县城的李常荣就是华坪哥老会头牌大哥,经常请了四川戏班来华坪茶馆里唱戏,达数月之久,排场十分大,连县长都要让他三分。三排又称三哥、钱粮。掌管一社经济及经营的商业(如茶馆、赌场、栈房)。五排又称五哥、管事、红旗大管事行交际、执法等职,在袍哥中最有社会力量,不少为职业袍哥,也有绅夹皮五哥、闲五。大兴街的让重光就是袍哥五排,人称“小孟尝”,与华坪傈僳、苗、彝各族头人都有交情,丁志平初回华坪,就长期住在让重光家,当食客,各方消息坐在家里也知道。并靠让重光带弟兄夺得政府枪支,才最终起事成功。
副六也可称五哥,是一般成员。绿林则称蓝旗,是负责巡风探事的小头领。十排统称老幺,有凤尾老幺、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分。凤尾老幺是有家资的年轻后生,可“一步登天海大哥”。执法老幺多为流氓凶神,袍哥传堂把守辕门,制裁叛徒充当杀手就是此辈。跑腿老幺做茶馆、赌场杂务。
排行中无二、四、七、八、九。二是不敢僭越关羽(关羽民间称为关二爷)。四是桃园结义之外有赵子龙为四弟,故虚此席。七据说是叛徒、瓦岗寨的罗成,行七。八、九忌杨家将八姐九妹之称。
“袍哥”既然取意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实质上就是以天下为一家,彼此结为异姓兄弟的意思。这是中国由来已久的“大同思想”在民间的顽强体现。桃园里的结拜,梁山泊的聚义,太平军的英雄,义和团的好汉,都是抱着这同一信念走到一起的。因此,他们的最高信条,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东西,仍是中国传统的“五伦”和“八德”。“五伦”者: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也。“八德”者: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也。
“袍哥”是一个独特的社会组织,它本身也是一个社会。他们不但有自己的堂口,还有自己的隐语。在他们互相交往时,为了防止奸细混入,他们常用隐语相互试探,待到一切相符才彼此认可。
华坪袍哥的常用隐语有:光棍:袍哥的自称;嗨皮:参加袍哥者;倥子:未加入袍哥者;归标:转移袍哥组织关系;私会:袍哥之外的团体;落教:按袍哥规矩办事;关火:能起决定作用的人;吃通:到处都行得通;打响片:将事情向袍哥内部公布;结梁子:结仇;搭台子:调解私怨;扯势口:摆着袍哥的常规姿势;穿黑袍:冒充袍哥;盘海底:询问对方所在的袍哥组织;打起发:趁乱抢劫;装桶子:使人上当……
袍哥的隐语固然奇奇怪怪,他们的“茶碗阵”更是充满了神秘色彩。我们似乎在小说、电影或戏剧里,都见过“茶碗阵”的情形,可是要搞清楚其中每个细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华坪哥老会同外地三合会、天地会的“茶碗阵”有些不同。袍哥的茶桌上大多不放茶壶,只摆茶碗。袍哥相遇,不必动嘴,只看摆放茶碗的式样,便知来者用意。通常,一个袍哥来到陌生地方,要先拜码头,即寻找同伙。他总是先来到茶馆,找个位置坐下,两腿平放,而不能翘着。堂倌前来倒茶,袍哥在接过茶碗时必须以右手拇指置于茶碗边上,食指置于茶碗底下,向堂倌相迎;同时,左手要做成“三把半香”的形状,直伸三指,附于茶碗。这样,其他袍哥一看,便知道是自家人。手拿茶碗时,切忌把手掌覆盖在碗口上,这在江湖上称为“封口”,是极不礼貌的举动。按照规矩接过茶碗后,就会有当地袍哥的管事前来,同样倒一碗茶,两只茶碗相对放置,称为"仁义阵"或"双龙阵"。江湖上有谣诀咏之: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
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再商量。
如果是三个人同饮,须将茶碗摆放成鼎足三分的形状,上一下二。如果是四个人同饮,须将茶碗摆放成四方形。如果有事到外地码头求援,须在茶桌上布成“单鞭阵”,其方式为:先倒满一碗茶,再将自己带来的瓷壶取出,以壶嘴正对茶碗;对方如果答应援救,则饮碗中茶,如果无法援救,则将碗中茶泼掉,另倒一碗饮用。如果茶壶嘴正对着排成一线的三个满碗,意为献茶人请对方与他争斗;对方如果应战,就把三碗茶同时喝下,否则便取当中一碗独饮。
华坪袍哥在史上写下了浓重的几笔。
一是教案。晚清时,华坪频频发生反对洋教的民众斗争,袍哥在其中起了组织和发动的作用。他们张贴传单,煽动民愤,殴打教士,焚烧教堂,使得洋人和清政府因之而焦头烂额,疲于应付。1884年,县城童成兴、饶国泰驱赶法国传教士约瑟夫,火烧教堂,就是一例。
二是搭救朱德。1922年3月,朱德受到唐继尧部下追杀,夜奔滇西,途径华坪大水井,在金沙江陶家渡得到华坪袍哥曾海若、雷云飞的搭救,得以死里逃生。朱德被雷云飞送往会理,辗转成都、上海,然后出国,走上了救国救民的道路。
三是起义。1945年,丁志平在华坪就是依靠袍哥势力,才得以生存壮大。1949年领导“三·一六”起义,袍哥弟兄晓以大义,揭竿而起,浴血奋战,成为起义部队主力,他们以热血与生命给地方国民政府以沉重打击。
然而,袍哥毕竟是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游民,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盲动性、流氓性和封建性。他们有劫富济贫的一面,又有为非作歹的一面。他们有时候是血气方刚的绿林好汉,有时候是横行乡里的凶神恶煞。他们可能顺应历史潮流而建立功勋,更可能破坏社会程序而堕入黑道。
随着哥老会消逝在新政府成立初期,袍哥,已成为一种民间记忆和历史烟云。在袍哥后人身上,似可依稀看到昔日袍哥的义气、豪爽和江湖见识。
大兴街上几个袍哥家族的云烟往事,是袍哥兴衰的写照,回眸中,多少往事笑谈中。
民国后期,华坪哥老会发展为威、德、福、礼四个社,会员近千人。威社为社会上层人士,多为官员豪绅;德社为商人、公务人员;福社为三教九流,礼社为一些知识界、手工业者。
大兴街威社堂口的滚龙大爷,是徐绍周。徐绍周于1888年生于大兴街一个大户人家,有两个兄弟:徐绍民和徐绍奎。徐绍民后来当了国民政府福泉镇镇长,徐绍奎成为乡绅。1903年,徐绍周考上云南农业学堂,上昆明读书,毕业后被派往贵州考察政务,在外长了见识。回到大兴街,结识了两个铁杆兄弟,一个叫陶麻子,一个叫刘四杰。徐绍周不甘困于大兴街小水塘,便带了陶、刘二人上昆明闯天下,在昆明加入了哥老会。后来徐绍周凭借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成为云南省政府参议员。不料因陶麻子、刘四杰在外滋事打架,牵连了徐绍周,徐绍周便回到华坪谋事,成为华坪袍哥堂口大爷。徐绍周的三个儿子徐隆尧、徐隆舜、徐隆禹,全部参加了国军。长子徐隆尧在抗日战争时期升为团长,1941年,徐隆尧率部随远征军进入缅甸抗日。在缅期间,徐隆尧利用部队的便利,带着一伙部下干起了运卖鸦片的生意,发了不小的一笔财。后被部下举报,徐隆尧被降职,抗战结束,徐隆尧回到了华坪从商。次子徐隆舜在解放战争时期,升至国民党空军的一个中队长,解放前夕,随国民党高干飞往台湾,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台湾去世。三子徐隆禹被徐绍周送往滇军一个姓艾的师长手下任职,受到艾师长器重,担任营长,并成为艾师长的女婿。解放后,华坪哥老会被取缔,徐绍周带着三子徐隆禹,在大兴街老宅里潜心研究医学,沉剑埋名,开诊所养家糊口,并和当年的袍哥兄弟蔡子和、赖一舟等创办了大兴公社联合诊所。1967年,昔日的袍哥大爷徐绍周在大兴街去世,他的家被抄,悉心整理的药书典籍一并失散。徐氏袍哥家族,也天各一方。
让重光,是华坪哥老会五排小五哥,好结交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士,一些少数民族头人经常与他来往,受到追杀的流亡之人都常到他门下避祸,据说当时是“食客盈门”,因此他获得了“小孟尝”的美誉。让重光有个叫让其成的堂弟,长得人高马大,喜欢出风头,县政府派人到福泉镇铲烟,让其成就骑着让重光的大黑马,耀武扬威地带着县政府的铲烟队进山了。当时政府也怕禁烟过头引发武装冲突,一般也就是到半山区走走就交差。这次让其成一直把人马带到松竹腹地,惊怒了傈僳族头人,一时间四面八方几个山寨的数十杆老火枪,全部对准了大黑马背上的让其成。正准备开枪把让其成打成一个竹筛子,头人一下发现了大黑马是回族亲家让重光的坐骑,于是下令不准开枪,而后挥臂让手下人冲下岩子把铲烟队重重包围。头人说要不是看在大黑马主人的面子上,铲烟队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让其成在一泡泡口水中狼狈逃回。从这件事来看,让重光在当时确有人缘和威望。
1945年,让重光结识了一个叫丁佩生的小个子。这个小个子一到他家里住下,就不走了,什么活儿也不干,成了地地道道的食客,还随时让让重光找些人来家里集会,神神秘秘的,仿佛要做一笔不得示人的大生意。随时聚会的人里,有让重光的一些山寨亲家,还有几个哥老会的弟兄。
让重光家里开着杂酱铺、马店、鞋店。
到让重光马店住宿的,做茶叶和盐巴生意的商帮越来越少,驮运烟土的烟帮越来越多。大兴街四周是三省出产烟土的重地。进出的烟帮,多是当地一些武装团伙和土司家的马帮,把一驮驮烟土卖给外面的军阀,然后换取枪支弹药。由于烟土的巨大利益,大兴街是滇、川、康三省的“金三角”,成为商帮来往、兵家必争、响马丛生的地界,锁三省,扼咽喉,一盏盏马蹄子,敲出多少耀眼的火星;一支支弩箭,射倒了多少呐喊的兵阵;一杆杆火枪,打出多少震飞兽群的边声。茶馆里,茶叶散出闲逸的茶气,被茶客用嘴轻轻剪拂,伴着评书和留声机的音律,静水深流的茶盏里,不动声色地煮沸民间帮会各路势力的明争暗斗。烟馆里,正有官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料理民事,而路上驮运烟土的马帮可能正遭到土匪袭击,枪声里,美丽的罂粟花在山风里摇曳,摇曳,天空的红色流霞与花的魅惑浑然一片……
前文写到,让重光、丁云章、毛可胜、马继禹在丁佩生的带领下,在倪爷茶馆策动了起义。1949年3月15日夜,让重光带着一帮弟兄,战胜福泉镇上二区区公所的官兵,夺得十四只枪,然后火速赶往华坪县城,汇合丁佩生的部队,攻打华坪县城。正是靠让重光及其弟兄夺得的枪支,以及在县政府内做内应的袍哥兄弟的帮助,华坪县国民党政府十多分钟就被拿下。袍哥中的“小五哥”让重光及其家族,就此卷入了这场革命的洪流。错综复杂的形式,致使让重光解放后入狱做了十五年大牢,出狱后几年就去世了。
陈文海,是大兴街上的乡绅。其祖父陈荣刿首倡修建了大兴街东面的风雨桥——东济桥,并将大兴街通往华坪县城的人马驿道用石板铺到十里外的甘家丫口,与县城修过来的石板道相接,对一方商旅的繁荣做出很大贡献。陈文海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加入了哥老会,回到大兴街,成为一方袍哥中的首富。陈文海家占据大兴街东侧十余亩大的“陈家院子”,很是威风。陈文海的兄长陈文远和倪爷的侄女倪月珍恋上,由于家族的极力反对,陈文远和倪月珍准备私奔,突破封建家族势力的阻挠。那天夜里,陈家派人封锁了大兴街的几个出口,并到处捉人,弄得大兴街小镇上一片狗吠,火把人声一阵乱嚷嚷。陈文远和倪月珍无路可逃,便投奔大兴街头魁阁山上的魁星阁,在二层小楼里悬梁自尽。解放后,陈文海作为街上的“大地主”阶级,以“抢租夺佃”的罪名,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陈家院子也因此风流云散。如今那一墙古瓦飞檐,也成为平民区头顶上的燕子窝。
金沙江袍哥司令,他的拜堂兄弟是朱德,一世草莽书写了乱世的一段悲情人生。
滚滚金沙水东逝,码头来往的江湖客,数浪花数白了芸芸众生的人头。金沙江北岸,滇、川、康临界地的华坪,自古就是帮会复杂、各路人马暗流涌动的三角地带。无论是用脚板丈量大山的赶马汉子,还是用臂膀和日子作硬碰硬的铁匠师傅,或者是一根扁担挑日月的江湖男人,都面色真诚地描述过金沙江的险滩和惊涛,仿佛他们祖上曾吃过金沙江的大亏,或者是他们自己在江上翻过船、栽过跟头。“宁在深山挑日月,莫到江上担风浪”是老人对后生的告诫;“三千里金沙江,鹅毛漂不起,秤砣难沉底”又是民谣里对金沙江的传说。
金沙江码头,云川界面,曾有一个叫雷云飞的袍哥大爷,因为曾经搭救朱德而闻名。
雷云飞,名国柱,字云飞,生于清光绪十年(1884年)。民国5年(1916年),雷云飞为了生计到棉花地(今仁和区同德镇)帮人当脚夫,被棉花地团总、袍哥大爷江海臣看中收留在帐下,最初给江海臣当马夫当护卫,学会了骑马打枪,舞刀弄棒,正式加入了哥老会,成为一名袍哥。在江海臣与凉山彝族头人付德旺家的一次比武中,雷趁机展示了过人的胆略和出众的枪法,镇住了支古家的人马,为江海臣赢得了面子,受到江海臣赏识。随后雷云飞被提拔为大头目,还被江认作干儿子,屡屡受到重用。
1917年,棉花地傈僳族武装头子贺云清(贺二麻子)、贺云开兄弟造反,与周文仁的川军二十四军独立营在乌木河边激战。雷云飞受江海臣派遣,浑水摸鱼,袭击贺二麻子棉花地大营,从贺云开手里抢夺了一批枪支,并将贺云开儿子打死;回程时顺便又偷袭了周文仁老营,获利颇丰,使江海臣实力陡增。江海臣死后,雷云飞被推为接班人,成为哥老会金沙江上的码头大爷。此后云川边界完全陷入杨、雷二虎相争的局面。
1922年,雷云飞被川军委任为金沙江上游江防司令的同时,又被滇军委任为华坪二区游击司令,左右逢源。同年3月,朱德受到唐继尧追杀,夜奔滇西,在金沙江南岸遭遇滔滔江水险阻,正叹天绝人路,江上一舟摇来,船老大正是雷云飞结拜兄长“镇江龙”曾海若,人称“曾泡毛”。朱德一行十四人渡江脱险,滇军第九旅旅长华封歌率人追到江边,找到民船强行渡江,船只被雷云飞联防队击沉,血染金沙江,华封歌不得不撤军。朱德与雷云飞喝鸡血酒结拜,送二十只精良枪支与雷,书“侠义可嘉”四字送与曾泡毛,然后被雷云飞护送至会理。
次年,杨润田依靠刘文辉二十四军,与雷云飞在华坪冷水箐和盐边月亮田一带激战。当时数月间,乌木河及雅砻江畔“商帮远避,村无鸡鸣”。杨在较量中胜出,雷云飞将防线从华坪冷水箐撤到同德街。不久,趁杨润田亲自押送一批鸦片到刘文辉府邸的机会,雷云飞率兵夜袭杨润田老巢,杨闻讯赶回,路上遭到雷的伏击,被活捉,擒贼擒王,杨润田的兵马全部被雷云飞兼并,杨府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1925年,雷云飞的兵马占领华坪县城、大兴街、华荣等地,乘胜北进盐源,西犯永北,东打永仁,事情越闹越大,搞得周边几个县的官绅地主大富寝食不安。遂纷纷向西昌求救,愿意出钱请国民政府派兵清剿雷云飞。1926年11月,时任国民党二十四军旅长兼宁属清乡司令的羊仁庵,受命来华盐边境对雷云飞进行清剿。鏖战不久,雷云飞轻敌,中了诱敌计,被枪杀。羊仁庵令部下把雷云飞的头颅砍下,装在竹笼里拿到华坪、盐边、盐源等地示众。朱德从报纸上获悉雷云飞遇害的消息,感到非常痛心和惋惜。后来,雷云飞的妻子刘元珍来到华坪生活,九十多岁的时候,还被选为县政协委员。
江上袍哥船老大的三朝沉浮人生,多少江湖往事化作金沙江上一朵浪花。
江滩,一个比一个险;浪涛,一波比一波凶。他的一生,注定要泊在这条江上,与江斗一辈子,与江水纠缠到老。他脑壳上的乌丝和白发,都嫁给了江上的明月和清风。阴滩渡。螃蟹渡。腊乌渡。平江渡。陶家渡。渡头上,老去了多少光阴;江水中,收藏了几多岁月。
他就是雷云飞的结拜兄长曾海若,袍哥中的三排大哥。1882年,曾海若出生在在金沙江边的湾碧村。在清末乱世,他从一个江滩上的弄潮儿,长成一个出入恶浪的彪壮少年。从小看着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和过客,看着艄公的橹划破黎明的雾,听着船老大的号子穿过黄昏。他日日夜夜都梦想自己有一条大船,然后像一条蛟龙一样,在江上摆渡,渡世间所有为生计而流落江湖的人。他十六岁那年,有了一条红椿木做成的气派的船。他开始像浪里白条一样在金沙江的浪涛里穿梭,臂膀渐渐在江面的大雾里粗壮起来,江风刷出他强健的肌肉。
一次,他划渡一帮客商,船到江心,遭遇恶风浊浪,船翻了。一帮商人和货物顷刻被大浪吞噬。他家族的人迅速组织村人沿江打捞,只捞回一只空船。大家都以为他已葬身鱼腹,正欲为他沿江招魂时,却发现他一个人枕着江滩上的木头望天叹息。他觉得自己欠下了几条人命。他发誓要在江上搭救数条生命作为补偿。他的船划得更稳了。上任的官儿,奔忙的商客,落难的草莽,败退的散兵,甚至驮马耕牛,都可以稳坐他的船头,乘风破浪抵达对岸。
在川滇地界几百里金沙江数十个渡头上,他声名渐大,加入了哥老会,人送外号“曾泡毛”。为了闯世面,曾泡锚携带家人十多口,顺江而下,到川滇交界的大渡口一带摆渡。他结识了许多哥老会的袍哥弟兄。民国初的乱世,江上的风声更加阴唳,江底的暗流更加险恶。川滇两地军阀和帮会势力常在这一带争夺,呼啸的子弹不时从江面飞过。
一次,他船上的一个熟客说,曾泡毛,你的拜把兄弟雷云飞在哥老会大爷江海臣手下很吃香,你不如去投靠他吧,免得在江上一辈子担风浪、耍脑壳。曾泡毛淡淡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跟他拜把子时,他落难江湖;现在他起势绿林,人人仰视,我何必去趋附呢。不久,雷云飞消灭笮山巨霸杨润田,势力足以左右局势,被委任为金沙江上游江防司令。雷云飞上门盛情邀请曾泡毛到帐下任职,曾泡毛拒绝说,我命在江上,我根在船间,以后再说吧。
1922年,唐继尧在昆明称王,昔日蔡锷的心腹尽遭追剿。朱德率部下数十人从昆明夜奔滇西,遭围追堵截之下,到金沙江陶家渡时,仅剩十四人,滇军第九旅旅长华封哥穷追而至,誓不放过朱德。无奈江南岸的云南永仁一边,所有船只被封禁,滔滔江水横在前面,身后追兵的枪声渐近。江上空无一鸟。朱德仰天叹息:难道天绝我也?黎明的曙光渐明。坐在江北岸船头吸烟的曾泡毛,仔细辨析着南岸的枪声。
曾泡毛想到了这乱世多少落难的英雄好汉的遭遇,想到了自己年青时怀下的抱负。决不能不救身陷绝境的人!曾泡毛果断丢下水烟筒,火速架橹启船,离弦的箭一般射向南岸。
望着破雾而来的孤舟独汉,朱德一行人喜出望外。登舟的朱德,成了过江龙。急促的橹声和曾泡毛的背影,留在了朱德的记忆里。
江上的枪声惊动了雷云飞巡江的人马。追到江边的华封哥旅部,征船强行渡江,被雷云飞的兵卒将船击沉,血染金沙江。为报搭救之恩,朱德赠枪十四支与雷云飞,书写“侠义可嘉”四字赠与曾泡毛。
曾泡毛与朱德、雷云飞匆匆告别,朱德被雷云飞部下干将护送到会理古城,然后转道成都,去了上海,后来成就了众所周知的一番大业。曾泡毛依旧唱着船歌,吼着号子,披着一江风雨,在乱世江头摆渡。
四年后,左冲右闯的雷云飞被部下出卖,遭仇家暗害,曾泡毛也遭到追杀。为避难,曾泡毛不得不带着家人沿江而上,回到老家湾碧一带摆渡为生。
苍茫岁月稠。1929年,年近知天命的曾泡毛,又被征去渡兵。面对渡船上乌云排空的散兵,曾泡毛问一个知情的:这唱的又是哪一折哪?那人说:你不知道啊?龙云倒唐,称云南王,张汝骥又反龙云,败退江北哩。曾泡毛摇摇头说,这世界乱纷纷,你方唱罢我又登台,一切荣辱尽随江上浪花沉浮,戎装乌纱,不如我日日江头数浪花!
张汝骥的败兵刚离船头北去,龙云追兵又在南岸嚣叫。曾泡毛感叹:手中这支历史的青篙,到底为谁握?龙云部渡过金沙江,穷追到盐源柏林山,活捉张汝骥。没过几年,又说是红军要从腊乌渡渡江北上,曾泡毛和江南岸的船工的船只均被罗旅长查封。曾泡毛早知道自己曾经搭救的朱德已是红军总司令,盼望哪,有缘人能否再登船头?
曾泡毛并不知道,这支由贺龙、肖克率领的红军,绕道北渡石鼓。曾泡毛的船又得解禁,两岸青山又闻悠悠长长的船夫曲。
1950年,古稀之年的曾泡毛,举家顺江而下,在金沙江边石羊镇开马店为生。江声入梦,曾泡毛常常披衣夜起,坐在老迈的船头,倾听哗哗流淌的时光的声音,他对着破船问:你想念你出生的那座山吗?我们都老了,回不去了,我们的魂啊,早就沉在这条江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