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的倾诉
2018-01-25枚敔
枚 敔
仅以此文献给为中国革命胜利付出鲜血与生命的早期共产党人!献给引领中华民族大刀阔斧复兴强国梦的中国共产党!
——题记
穿梭于四季轮回的世界,有时满怀留恋,甚至难以忘却,比如远去的秋。好在还有记忆,还有延伸记忆的思想。记忆可无限复制金秋的精彩,思想亦自由驰骋于十月的故事。打开记忆,启动思想,携同它们重返金秋十月,重温电影《勇士》……古老的大渡河在悲壮激昂的音乐声中现身了。它平静地向我涌来:游入我的视线、注满我的余光,进而把我带入一个漫无边际的水上世界。畅游其中,我触到大渡河气韵悠长的声带;屏息聆听,我听到大渡河缓慢低沉的独白:语音横跨时空,语气极为中肯,语调尽显凝重,仿佛一位夜归人在向世人诉说她走过的峥嵘岁月……
我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出生于青海省巴颜喀拉山南麓的果洛山:那里是神话诞生的宿营地,是物产丰富的农牧区,是静穆秀美的风景点,前去参观的游客常发出“胜似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感慨。果洛山,我的故乡,你已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连同对你刻骨铭心的爱。我,虽无生命特征,却被人类授予“生命之源”的殊荣,这殊荣又激励我不辱使命,远离故土,沿地形顺势而下,去唤醒途经的沉睡种子,滋润脚下的干涸浅塘。走过之地,小草碧绿昂然,花儿笑逐颜开,连大地都一派生机勃勃!
我庄严地吟唱:“水是生命之源,我要托起人类的生命,回报他们赋予的光荣称号……”,唱到动情之处,大渡河全体欢呼雀跃,共同发出“保护生命”的宣言。突然,欢呼声、宣言声嗄然而止,因为我们看到生命的消逝!那是1863年春夏之交,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率四万余人到达紫谷场,欲过大渡河,时逢天降大雨、河水暴涨以及人为因素,贻误三天战机。三日后,清军陆续赶到,他们与两司部队、彝族人民形成合围之势,令太平军进退不得,伤亡惨重。我看见那位纵横沙场10余载的一代名将——石达开,就这样成为笼中猛兽。在翼王全军覆没之前,又亲眼所见石达开自沉妻妾、幼子于河中的惨状,亲耳所闻这位热血男儿发出的仰天长叹:“大江横我前,临流曷能渡”。凄楚悲怆的声音,身体消逝的瞬间,让我痛苦地闭上双眼,忏悔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的,如果这是一片无水的沟壑,生命何以会消逝!?
我逃也似的游离紫打地那个伤心之处,朝乐山方向匆匆奔去,那里有我思念的父亲——岷江。我看到了!我看到寒风中望眼欲穿的父亲,站在乐山河流入口处,正敞开博大的胸怀迎接他远方的孩子。我加速地游过去,一头扑向父亲的怀抱,紧紧握住那双慈爱的大手,向父亲讲述曾发生的悲情故事,讲述那些因我而消逝的生命。父亲静静地听着,帮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待我安静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水是生命之源,这没有错,但水也会变成生命的终结!因为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战争与和平交错前行的历史。和平原须战争,战争原为和平,莫有战争又何须和平?只要有战争,就有追杀、堵截、流血、死亡,即使没有你,还会有山川险峰、悬崖峭壁的出现。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忘掉过去!让我们一同踏浪前行,到宜宾找祖母吧”。
父亲的话让我瞬间兴奋起来!想到祖母,难掩内心的激动。长江,我的祖母,仅凭6300多公里的长度、180余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足以让您骄傲地登上世界第三、中国乃至亚洲第一的神圣殿堂。“父亲,我们去找祖母!”说完,我拉着父亲的手,欢快地向前奔跑着,如驽箭离弦,如烈马脱缰,如猛虎出山。我与父亲一路同游,乘风破浪,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高歌,时而玩起人间的泼水节。有时还会进行漂流比赛,每次比赛我都能获胜。
江水汹涌澎湃,奔流东去,它穿山破壁、浩浩荡荡。不知何时,我与来自大渡河的众姐妹已四散分离,成为孤零零的一滴水!一滴水又怎样?既然来自大渡河,那么,我就是大渡河!一个浪花向我袭来,是父亲,他大声地对我说:“孩子,马上进入宜宾,快跟上我!”父亲话音刚落,几个巨浪翻滚着把我们推进宜宾,投入祖母长江的怀抱!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光茫四射的祖母,正张开健美的臂膀,使出磅礴的力量,接纳五湖四海的子孙。春潮是她的风采,惊涛是她的气概;巨浪荡涤着尘埃,涛声回荡在天外。“祖——母”,我拉长声音一边呼唤、一边拼命地游向祖母身边。祖母慈爱地把我捧在手中,饱含深情地说:“我可爱的小水滴,享受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吧!因为总有一天……”祖母欲言又止,我使劲地点点头。接下来与伙伴们一同相互追逐着,彼此嬉戏着。我们在滚沸的江水中捉迷藏,在升起的泡沫里荡秋千,或者伏在祖母背上登高远眺,领略沿途壮美风景,偶尔也会搂住祖母的脖子转几圈,惹得祖母哈哈大笑,我也乐得前仰后合。
幸福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一天,父亲和祖母同时出现在我面前,祖母又把我轻轻地捧在手中,眼望东方略带伤感地说:“我亲爱的小水滴,看!前方就是东海,也是祖母作为‘长江’的生命终结地。水流千里归大海!进入东海后,我将与你父亲、你以及我所有的孩子们各奔东西。从此,祖母不再是长江,你父亲不再是岷江,你也不再是大渡河。长江、岷江、大渡河是中国人起的名字,它们代表着中国。当我们由东海进入太平洋,流向印度洋甚至大西洋,我们就是大洋的一部分。”
“不!祖母,无论我漂向哪里,大渡河都是我的名字!一生一世,我只有这一个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声泪俱下地哭泣着。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帮我拭泪:“孩子,这不可能,无论将来你漂入哪个大洋,都会与那里的水系混为一体,统称为一个名字,无人再承认你叫大渡河,除非重返中国,重归大渡河。但中国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名句在水族世界是通用的,我们都不再复归。”
“父亲,为了不变的名字,我一定要回来。祖母,您是最有智慧的,请您告诉我如何才能回到中国,回到大渡河?”我央求着祖母,祖母沉思片刻,说:“我的宝贝,祖母告诉你,地球是一个完整的循环系统,海水蒸发后进入空气,空气把水蒸气带到陆地上空,形成降水,回到地面,又流入江河,汇入大海,这就是水族世界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历程啊!记住,无论你漂向哪里,只要变成水蒸气,再请空气把你带到出生地果洛山的上空,形成降雨,降落故乡。复重走原路,流入大渡河,就能保留‘大渡河’的名字!记住,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祖母会在经过的每个地方为你祈祷梦想成真,我的孩子。”
突然,祖母像一条金鳞巨蟒,翻滚着,呼啸着,奔腾而去;父亲也离我远去,只听到来自遥远的微弱回音:“永别了,大渡河!”——那是父亲的声音;“永别了,小水滴!”——那是祖母的声音。我被更大的巨浪推向一片完全陌生的水域。海浪像一名铁骑将军,正带领千军万马俯冲而来,那轰隆隆的怒吼声,令人毛骨耸然。场面的激烈、长途的疲惫、别离的孤独,让我即刻昏迷过去……
我从梦中醒来,微睁双眸,发现自己安静地浮于水面。不知睡了多久,亦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湛蓝的天空飘着形态各异的白云,白云中是穿梭飞翔的燕子,还有箭一般嘶喊着冲上云宵又急速俯冲于水面的海鸥。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把整个海面照得红光闪闪。天苍苍、海茫茫,天与海融合成广阔的穹庐,我早已分不清哪是天涯、哪是海角。“这是哪里?”我自语着,却又实实在在听到不远处的回答:“这是印度洋”。我循声望去,是鲭鱼。体形修长、整洁健美的鲭鱼,正用它友善关切地目光注视着我。见我醒来,它兴奋地大喊起来,“我亲爱的朋友们,快来看,小水滴醒来啦!”
鲭鱼这一嗓子,顿时把周边的生灵们吸引过来:一流速度的鲸,侧身畅游的比目鱼,如燕飞行的海龟,连纹丝不动的鳄鱼都游过来了。凶猛敏捷的大马林鱼,和《老人与海》里的那条鱼简直一模一样,鲨鱼、金鱼、海豚也欢快地游来,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灵。它们各展才艺,祝福我的苏醒。庞大的鳄鱼,竟邀我进其体内做一次难忘的旅游,只见他张开嘴巴作出吸气动作,我便轻易地冲入它的世界。在那里,生平第一次听到汩汩流动的血液声,第一次看到脊椎动物的“两房”与“两室”。鳄鱼摇摆着它那魁梧富态的身体,让我在里面任意飞舞,从左心房到右心室,又从右心房到左心室,我无拘地穿越,又无束地撒欢。当它张口做出呼气动作,我亦随其箭一般地飞出体内。平静的海洋又欢腾了!
闯进一个无边的大洋,拥有一群陌生的朋友,它们伸出友爱的善意之手温暖着你,这该是怎样的幸事!那刻,一个声音回荡于耳畔:“当我们由东海进入太平洋,流向印度洋甚至大西洋,我们就是大洋的一部分。”哦,那是祖母的声音。与祖母、父亲一别后,我从东海漂入太平洋、进入印度洋,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却一无所知,能记起的是我的名字——“大渡河”,还有变成水蒸气、飘向故乡、转为降雨、重回大渡河。可如今……两行思乡之泪溢出眼角。这些水中的朋友们,再次围拢过来,它们问我为何如此悲伤?得知真相后,这些来自异国的朋友,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同一个心声:“小水滴,我们一定会帮你返回故乡,重回大渡河。”
一句承诺,数载践行。它们借助适宜的温度、错位的温差、流动的空气及东向的风力,让我由水变为水蒸气,并以蒸气形式飘向印度洋上空,穿越尼泊尔,飞向西藏,牵手青海……后转为降水落入故乡果洛山。再回首,望来路,那炼狱般的磨难、煎熬、孤独与挣扎构成旅途一景……1935年5月终于重返久别的大渡河!实现“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逆袭!而这一世间的轮回之路一走就是七十二年(1863—1935)!
望着被雨水冲涮的安顺场,我思绪万千。七十二年的时光里,记不清攀越了多少悬崖绝壁,游历过多少暗礁险滩,抵御了多少惊涛骇浪,又遭遇过多少急流猛湾!当纯如甘露的河水亲吻我的肌肤,当峰峦叠嶂的群山展示它的威猛,当曾经的紫打地更名为安顺场,一切是否意味着重新开始?果然,七十二年后的1935年5月,一支称为“红军”的共产党队伍朝大渡河急急奔来,他们衣衫褴褛却不失正气、长途跋涉又精神抖擞、风雨交加仍马不停蹄。同样的涨水时间、行军路线、扎营地点,甚至同样的天时、地利,却出现不同的人和、结局。我看到,红军在震耳欲聋的火力交战中,仅半个小时即全歼国民党守敌,缴获木船一只,就是这只船保护红军闯过密集火力,横跨急流险浪,以“大渡河十七勇士”组合上演了一场“大渡河上孤舟勇,踩波踏浪杀敌寇”的真实大戏。我亲历了那场战争,并成为戏中角色……
清晰地记起那天是1935年5月25日,天晴雨驻,瓦蓝的天空缀着朵朵白云,被雨水冲洗过的悬崖峭壁蔚为壮观。静美的大自然又反衬着人间的残酷厮杀:耳边轰响,火光四溅;烟尘弥漫飘荡,如黑云直压下来;轰鸣声、叫喊声、射击声,齐声怒吼。突然,“扑通”一声、两声、三声,一名名战士落入水中!他们的身体激起千层的浪花!我咆哮着迅速地游过去,与众姐妹一同托起昏迷的生命:鲜血从战士体内喷发而出,染红他们的衣服,染红湍急的河水,并发出悲壮的哀鸣。附和于这哀鸣声的,是战士昏迷中的低语:“我是宝箭,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那是共产党早期革命家高君宇的座右铭,如今成为战士的守护神。战士的身体,在座右铭的引力下加速下沉。尽管我们使出全身之力去拖住他,可作为液体的水又怎能永久托起固体的人类!即便水滴穿石,也需时间的量化啊。我痛心而无助地目送每个生命逐渐地消逝,听着他们留给人间的最后音符:“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士走了!留下战友们无尽的哀伤与思念,留下大渡河怒吼中溅起的无数浪花!那浪花吹响胜利的号角,最终化为飘扬的五星红旗!我扬起你护爱的红旗,站在水之高处深情地唤你:冰冷僵硬的尸骸呵!你莫有流尽的血,是否尚在沸腾?你莫有平静的心,是否尚在跃动?在一次次的呼唤声中,我又离开大渡河,重复新一轮的水循环……
又一个七十二年过去了!当我第三次返回大渡河,时光已迈入21世纪,我也由青少年变成一位饱经风霜的祖母。正如我的祖母长江曾讲述的一个又一个与水有关的故事,而我给孩子们讲得最多的故事是: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间,在大渡河发生过两起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重要事件:一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领太平军在安顺场全军覆没;二是中国工农红军在安顺场创造战争史上的胜利奇迹。从此,安顺场便以“翼王悲剧地,红军胜利场”载入史册,名扬中外。正如史学家所说:“没有强渡大渡河的胜利,就没有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胜利,就没有今天的新中国”。
日月星辰驰骋苍穹,探索浩瀚神秘的茫茫世界;江河湖海奔流不息,续写滚滚前行的华夏史册。在漫长的史册记录中,留下太多的传奇故事,这故事从原始社会讲到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再讲到后来的国民党、共产党。而这些故事中,最意味深长的是来自美国作家的一段评论:“国民党的确有些好故事,但共产党的故事更好。国民党打了败仗就散了,共产党打了败仗却可以不屈不挠,继续奋斗,一往如前。这就是双方的差距……”
山,翠绿盎然、蜿蜒环绕,远望如一片茂密的天然森林——矗立着,微笑着;水,晶莹斑斓、清澈湍急,近观似一群充满朝气的蓬勃少年——奔跑着,追逐着。山依偎着水,水映照着山,那山水交融的魅力组合,吸引一拨又一拨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他们满怀对岁月的回忆、对经历的触动、对人间的感慨以及对历史进程中的深思,一步步走向今日的大渡河,走向和平下的大渡河,走向为和平付出沉重代价的大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