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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秀的三穗坡

2018-01-25

壹读 2018年10期
关键词:阿旺兴旺婆婆

一 禾

1

好几个夜晚,春秀总觉得丛林里有动静,心就有些不踏实。吃过晚饭,她急匆匆爬上三穗坡,山羊们已经自己回到了圈里,一只都没少,她的心才稍微放宽些。

三穗坡,三面环水,一面临崖。琼水河流到这里,似乎还有些眷恋,绕了个大湾才依依离去。过去,山下是一大片良田。听老人们说,有一年,稻田里出现一株禾苗抽出三线穗子,大家认为是吉兆,遂将本来叫团团坡的地改称为三穗坡。后来,春夏季节,上游涨水,泥砂淤积抬高了河床,洪水不断冲刷岸滩,向山脚移动,冲走了肥泥,留下一河的白石子,曾经“一禾生三穗”的稻田再也无法耕种,被撂荒在那里。寨子上的人没有良田耕种,不得不举寨迁往琼水河上游,于是三穗坡便远离了老木村,越来越不被人们提起。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岸滩上砂石之间长出了一些矮荆棘和杂草,也没有人去理会它们。

一个人悄悄在三穗坡放养山羊,春秀不想让人知道。农村的季节,春播秋收,除草施肥,按农时作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看出她有什么不一样。断黑的时候,她才一个人像做贼似的,悄悄溜出村子,爬上三穗坡,与她的山羊为伴。有几日后半夜,与她作伴的黄狗总是不安地叫唤,她想是不是有人打山羊的主意?她不敢入睡,爬起来燃一堆火,把黄狗招呼到身边,抚摸它的头,安抚着它。黄狗一般不会乱叫,它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春秀对狗说,阿黄,阿黄,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别怕,现在你是咱们家的男人,要勇敢,有强盗来,狠狠地咬他。还有我呢,我有柴刀,有钢钎,我用柴刀劈死他,用钢钎戳死他。

黄狗得了主人的鼓励,用头摩挲着春秀的腿,并用舌头舔她的手,尾巴使劲地摇摆,嘴里低低地哼着,好像领会了主人的意思,然后又冲着昏暗的林子深处高高低低地叫两声。

春秀越过黄狗的头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有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山头,树影绰绰,远处黑洞洞的。过了好一会儿,黄狗不再叫唤了,然后依在春秀脚下,慢慢安静下来。眼前的火苗舔食着柴草,跳动着,火堆里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春秀已无睡意,她在想一个人。

春秀想念的人,是兴旺,她的男人。

兴旺在哪里呢,春秀不知道,她最远只到过镇里,是去邮政所打听他的信息。去几次就失望了,她只想着他哪天会找着路回来。于是,她隔三差五爬上屋后最高的山坡,巴望着出村的路。她眼睛都看痛了,连一只飞进来的鸟都没有,看久了,小路变成了一根快烂掉的绳索,模糊在泪水里。

回想起来,他们新婚才半年,两个人就分开了。

兴旺离家打工,是为了偿还结婚还有母亲生病欠下的外债。那晚,春秀把结婚用的红绸子撕成两绺,一绺系在他的裤腰上,一绺留给自己。说红绸子就是她,看见它就要想着她,想着肚子里他们的宝宝,想着回家。兴旺第一次出远门,她难过,不舍,甚至担心。男人为了这个家非走不可,她的理智在纠结中占了上风,她让他放心地走,她一定会替他照顾好婆婆,照顾好快要到来的宝宝,等他回家。

兴旺前脚刚走,债主就来了。

张老宝披件花格子衬衫,蓄长头发,嘴上叨着半截香烟。他一进院子,就将脸凑到春秀胸前。她一脸窘迫,被逼退两步,要拿凳子给他坐。他猛抽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到她脸上,眼睛死死盯着她圆润的胸部,坏笑着说,弟媳啊,一个人在家闷得慌不?要不要哥陪你说说话?春秀知道张老宝是哪号人,连个孕妇都不会放过的,只是迫于欠人钱财,也不好跟他急。就说,宝哥,请你宽限到年底,兴旺打工得钱,一定先还了你。张老宝企图继续调戏春秀,突然听见春秀婆婆在里屋咳嗽,便不好再放肆下去了。立即嘻皮笑脸地说,啊呵,春秀,不忙还,不忙的。啊哈,你忙你忙,我下次再来。后来,张老宝有空就来骚扰春秀,都因她婆婆在家而不得逞。张老宝就把淫邪的目光放到野外。那是春秀生下女儿妞妞三个月后。一天傍晚,眼看就要下雨了,天气闷热,在野外的玉米地里,春秀想趁雨水落下来之前把最后一绺草除完。她顾不了湿热,一个劲地埋头铲草。刚生完孩子的双乳丰满而有弹性,半透明地紧沾着湿透的短衫有节奏地抖动。这一幕全被不远处一双淫邪的眼睛盯着。旁边的林子被风猛掀一阵,风的波浪进一步推向玉米地,一人来高的玉米杆统一倾斜,而后又直立起来,反复几次,电光划过黑暗的上空,大雨倾盆而下。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春秀拖出玉米地,黑影试图将她按在草地上,春秀慌乱地使劲地踢着,上面的人啊一声叫唤着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春秀趁机坐起来,借着闪电的光芒,她看见,张老宝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上抓住脖子,又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

那以后,张老宝不敢轻易对春秀下手,他将春秀家仅有的一头耕牛牵走了。还恶狠狠地说,这牛啊,拉去还得花成本养着,值不了那些钱,最多抵几个利息。没过几天,张老宝又把春秀养来下蛋的几只母鸡也捉走了。这下,家里空荡荡的,春秀忍不住在屋外墙根嘤嘤抽泣起来。她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屋里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知道。可是,老人家哪有不知道的,她把春秀叫到床前说,秀啊,你就哭出来吧,都是我们这个家害了你,兴旺他爹死前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留下,倒留下我这个累赘,还受那挨千刀的张老宝欺侮。兴旺这一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妞妞都这么大了,好丑也要回来看看各人的女儿呀。眼看又快过年了,你去镇上打听打听,有没有人看到兴旺。

从老木村去镇上要走50里山路,平常没事,春秀去得少。那天,春秀按婆婆的吩咐去了镇上,擦黑才回到家。除了仍然失望,她什么也没打听到。

兴旺不回家,也没有信息,是死是活,一家人少不了担心。春秀更是放心不下,始终没放弃打听兴旺。有外乡来人,就要去问问。比如来村里换旧棉絮的弹花匠,炸爆米花的王聋子,收鸭毛纸壳汽酒瓶的李癞子……人家不是摇头就是无语。一转眼,过了三年,还是没有半点兴旺的消息,婆婆的病时好时坏,这时春秀的女儿已经能在地上乱跑了,时常问春秀要爸爸。张老宝隔三差五逼春秀还钱,一次次加利息。春秀想,再也不能这样傻盼着兴旺的钱来还债度日了,还是要干点什么来贴补家用。

兴旺和富贵是从小玩大的好兄弟,富贵年长兴旺一岁,兴旺叫他富贵哥。富贵的女人在新婚不久害病死去,没留下一男半女,家里就剩下老娘。一天,富贵过来看春秀婆婆,这是兴旺出门前委托过他的事。他为人实诚,对兄弟兴旺的相托一口就应下来了,所以,兴旺走了这么久,春秀家的重活都是他帮着干的。这会儿,春秀就想让富贵帮忙拿个主意。春秀说,富贵哥,兴旺走后,多亏了你,欠你的人情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上?现在家里养的活口都被张老宝牵走了,你兴旺兄弟又没有个音信儿,这以后的日子,我想养几只山羊换钱贴补家用,你看行不行?富贵沉默了几秒钟,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春秀婆婆,说你带个嫩女崽,婶子身子又这样,怎么养啊,你能行吗?春秀说,这个不是我担心的,我只怕养了,挨刀的张老宝又要来牵走?我没处养啊!富贵说,你真要养啊?春秀认真地点了下头。

过了几天,富贵上门找春秀,说你说的事,我帮你弄好了。就在咱们村西边五里地的三穗坡,你知道吧?那地方保管没人知道,是个养山羊的好地方。三面临水一面是崖,棚子我都帮你搭好了。我听说镇上正好在搞养殖扶贫,小山羊可先领来养。春秀听了十分高兴,就让富贵帮他领了十只,悄悄地放在三穗坡上。

到了夏天,山里的雨水比较多,春秀越发担心她的山羊了。要是被大雨淋了,山羊容易生病,这可是镇上借来的小羊,病死了不但赚不了钱,还倒欠下债务。每到夜里下雨,她都要从窝棚里起来,看看羊圈是不是漏雨。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雨,大风很快掀翻了羊圈的顶盖,接着整个羊圈就坍塌了,受惊吓的山羊四处逃窜。春秀站在夜雨中,任凭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不知所措。很快,她全身就湿透了,泪水伴着雨水在黑夜里决堤。过了好一会儿,雨才渐渐小了些,她镇静下来,到处找她的山羊。其实,山羊也没有跑远,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树下,不停地叫唤着。这时,黄狗警觉地狂吠起来,是不是有人趁机来偷山羊?春秀刚刚平静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她抓紧柴刀,眼睛盯着黄狗叫的方向。黄狗的叫声伴着惊恐更加急迫,并退到春秀的脚边。黑暗中,一个黑影出现了。

2

那黑影从树丛里钻出来,轻轻地叫春秀的名字。她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柴刀掉在地上,她轻轻拍了一下黄狗,说,阿黄,别叫了。黄狗听懂了主人的招呼,也放松了警惕,只是嘴里还哼哼,它似乎也认出了黑影,随后开始摇动尾巴。

春秀说,富贵哥,怎么是你啊?

富贵说,我一直都在。

春秀惊愕地看着富贵。

富贵说,先别说了,你生火,我找山羊,把它们都赶到火边来,不然要生病了。

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的,怎么点得着火呢?这难不倒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春秀走进窝棚,抽出睡觉的木枋子,用柴刀削砍下去,就有了生火的小木块,他用打火机点着了很快火苗子就窜了起来。顿时,火光照亮了窝棚,跳跃在人的脸上,有了温暖。富贵把一只只山羊抱到火堆旁。它们受了惊吓,又淋了个透,不安地相互挤在一起,全身都在发抖。过了一会儿,它们的身上冒出了热气,像蒸茏里的馒头,不同的是散发出的不是麦香,而是一阵阵难闻的骚味。这些升腾的热气和味道,当然也有富贵和春秀的。富贵觉得湿衣服沾在身上难受,习惯性地脱了去,裸露出板栗色的上身,发达的胸肌映着火苗,亮光光,油滋滋的,像一腿烤熟的山羊肉。春秀隔着黄狗,她冷不丁瞄了一眼富贵跳动着的胸脯,突然感觉富贵也在看着她,是不是也在看同一个地方?春秀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起身钻进窝棚。一会儿,春秀身上裹着被单出来,仍坐回原来的位置,一只手拿着刚才还沾在身上的湿衬衫对着火堆烘烤,另一只手抓紧胸口的布头子。春秀说,富贵哥冷的话,里面还有条垫单。富贵说不用,便从黄狗面前伸手抓住春秀的衬衫,说帮她烤,没等春秀反应过来,衬衫已经到了富贵手里……他们烤干了衣服,天已大亮,山羊们似乎也恢复了原状,各自四散到山上,吃着草。接着富贵和春秀一起修补被风雨毁坏的羊圈,重新整理了窝棚。很快,一天即将过去了,天色暗了下来,这时,他们才感觉肚子在叫唤了,春秀从窝棚里捧出几只洋芋烤在火堆上。

春秀说,富贵哥,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富贵说,羊没损失就万幸了。

春秀说,富贵哥,你说你一直在山上?

富贵说,是的。那时,你说你要上三穗坡养山羊,我就担心,夜里黑灯瞎火的,要是有坏人来,你可怎么办?我就想,如果明说了来陪你,我怕你难为情,于是提了猎枪,假装到山上打野猪。最近,村上好多玉米地都有野猪夜里出来糟蹋。其实,我暗暗地在离你不远的树丛里守着,要是有谁胆敢靠近你,老子这猎枪是不长眼睛的。

春秀说,难怪有几个晚上,阿黄叫得厉害。

富贵说,是的,还真有人不怕死,竟然摸进山,要不是怕惊着你,我真想崩了那小子。

春秀说,你怎么吓退小偷的?

富贵说,我用电筒一照他,你家阿黄就叫了起来,把那龟孙子吓缩回去了。

富贵的举动,春秀的脑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但她明白富贵的心思。春秀劝富贵回去,说家里还有他老娘在等着他。可心里又想让富贵留下来陪她,之前不知道他在暗中保护着,虽然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熬过来了,现在反而有了依赖,她知道这是不行的,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执意要他下山,富贵拗不过春秀,只好应了她,一个人下山去了。

富贵提着猎枪老往三穗坡上跑,别人都以为他真的去打猎,只有春秀婆婆知道他去做什么。第二天天没亮好,春秀下山回到家里,婆婆问,秀啊,山羊是不是感冒了?春秀说,娘,你怎么知道的?婆婆说,生病了要赶快治,不然损失了,那是钱呢?桌子上你富贵哥找的草药,他让我告诉你,将药水给山羊灌下去。他本来要亲自送上山的,我不让,万一叫别人看见往山上跑,你那些羊还藏得住吗?

富贵知道小山羊体格弱,淋了雨会就会拉稀,那是感冒的症状。必须抓紧治疗,好在他知道治疗的草药。

当春秀再次回到山上的时候,确如富贵所料,有两只患病的小山羊已经躺在地上,显得无精打采。春秀急忙抱住它们的头,把装在竹筒里的药水灌下去。小家伙以为要害它,拼命地争扎,好些药洒在了外面,白白浪费了这么多,药量不够,怕小山羊好不起来,春秀又气又急。她想,明天得请富贵哥帮忙再抓一些才行。春秀把小山羊放回圈舍,回到火堆旁边,黄狗安静地躺在地上,秋夜里有一丝丝风,摇曳着树梢,感觉好像月亮在左右微微地摆动。此刻,春秀的脑子里还想着,前天夜里下大雨,刮大风的情景,她觉得自己好无用,遇到突发的事情,脑子竞然一片空白。富贵哥的出现,才让自己缓过神来,一个女人啊,没有男人在身边,就没了主心骨。春秀想起来就有些心酸,替自己忙了一天一晚的男人,为什么不是兴旺呢?这之前,春秀在三穗坡孤独而害怕地呆了好些夜晚,她眼前出现最多还是兴旺的影子,她在幻影里看见兴旺在建筑工地上光着膀子,挥洒着汗水的样子;她看见兴旺从包工头那里接过几张劳动所得的零钞,他站在邮政局的柜台前,吐了口唾液在指头上,把那几张钞票数了好几遍,生怕数错了,然后从中抽出两张留给自己买馒头吃,把大部分都往家里寄;她看见兴旺一个人坐在宿舍外抽着劣质的香烟,她没见过他抽烟,也许他也是这么想念她才抽上的,他每晚就这么抽着烟看着月亮想着她……那时,她就有了盼头,那样的夜晚她就慢慢的适应过来了。可是,前晚的风雨,她却想不起兴旺来,一直到第二天闲下来,她才觉得当时压根就没去想兴旺,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她感到有些不安。即便就在此刻,春秀仍然想不起兴旺,兴旺长什么样子,越来越模糊了,她满脑子都是风雨中的富贵,她眼前老是出现富贵板栗色跳动着的胸脯,怎么了,她不应该去想富贵,她觉得自己心里龌龊,有一种犯罪感。

春秀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想,要是富贵今晚来,她一定留下他。他不可能来的,今晚没刮风下雨,富贵哥不会来的。她托着腮,眯着眼睛盯着月亮看,一直看到月亮变成一团白色的晕影,她的身体突然轻盈了。她看见富贵从月亮与树梢的缝隙中走来。这并不是幻觉,四周很安静,黄狗没有叫,它愉快地摇着尾巴迎了上去,仿佛代替春秀招呼富贵的到来。自从前晚暴露在春秀面前之后,富贵在心里面就想好了每晚大大方方到三穗坡陪春秀。当富贵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春秀真想起身扑在他板栗色的胸脯里。这念头闪现得如此之快,突然又熄灭了。她还不能这样接受富贵,这怎么可以呢?她是有男人的女人,怎么可以让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整晚陪着自己?要是让村上的人知道了,他们俩还怎么相处下去,不行的,绝对不行的!但她不好直接说不让富贵来,她不忍心伤害这个没有恶意的男人。她只是说,她最近晚上不上三穗坡来了。

一连几晚,春秀真的没上三穗坡,富贵扑了空。富贵心里知道春秀的心事,他没往心里去。白天远远的看着春秀,帮着春秀,晚上一个人悄悄爬上三穗坡守着山羊,想着春秀。

小小的老木村,日子依然贫困地过着。长舌妇们只要闲下来,总要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些闲话。兴旺一去不回,富贵对春秀整天若即若离地帮衬着,孤男寡女之间相处久了,无事也要被人嚼出有事来,更何况有张老宝这种恶心烂嘴之人存在。张老宝本着一种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的龌龊心理,多次在村上散布谣言说春秀与富贵有一腿。当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春秀婆婆的耳朵里时,老人家有些坐不住了。她把春秀叫到跟前,说秀啊,他们说的,你跟富贵有那回事没?春秀说,娘,你别听他们胡说,媳妇是什么人您老人家还不清楚吗?我和富贵哥清白着呢!婆婆说,没得就好,可兴旺这鬼崽是死是活,咋就问不出点信息来呢?都七年了,我怕是要等不到那一天了!婆婆越说心里就越难过,不觉身上又添了一层病痛。

这边,富贵娘也听到了些难听的话,嘱咐富贵要堂堂正正做人,只要还没到那一天,就不能做对不起兴旺的事。为了不让长舌妇们的把脏水往春秀身上泼,表面上富贵有意避开与春秀在一起的机会,只是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帮着她把重活担下来。比如趁春秀回家服侍婆婆的时候,他会将春秀家的地翻一遍,比如趁天还没亮好,把春秀家水缸装满。这些,春秀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春秀知道富贵是个好人,心存感激,有心报答他。起初这种报答,只是在婆婆的允许下,去看看富贵娘,帮富贵缝补浆洗一下衣服,因为那时,包括她在内,全家都在为兴旺守护这个家。可是面对女儿不止一次地问她要爸爸,还说富贵要是她爸爸该有多好,春秀苦守着的心某一时刻开始松懈了,她想为富贵敞开一扇门。一次黄昏,春秀从后山背着一捆柴往家里赶,天色暗淡,光线不好,不知怎的就连人带柴掉进了废弃的地窖里,赶牛回家的富贵正好经过,发现掉在地上的柴刀,才把她救上来,幸好春秀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和惊吓。春秀一下子扑到富贵怀里,嘤嘤地哭起来,她要把这些年受的苦和委曲都发泄出来,富贵不知如何是好,说春秀,哭吧,别噎着,哭个够,有富贵哥我在,一切都会变好的。那时,富贵心里颤颤的,也有想哭的味道。只是他是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不能哭出来,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些许温暖。对春秀来说,她何尝不需要这个男人的怀抱,做梦都想,只是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山村里,世俗的口水会淹死人的。越来越黑的山野里,一丝风也没有,只听见对方的心跳。虽然只是短暂的温暖,暂时的止痛,但从那以后,当这种心跳一旦触及到彼此的柔软处,无数的深夜心中升起的那团烈焰不由地燃烧着彼此。这么些年来,富贵没有妻子,春秀丈夫不归,他们就这么煎熬着,不知道这日子有没有尽头。在没有兴旺确切的消息前,春秀只有等,这是她对自己男人的承诺;富贵懂春秀,他要做的就是默默守护在身边,不愿越雷池半步,这是他们相互间形成的默契。

进入腊月,寨子上打工的人,像候鸟一样从海边的城市飞回山村,和老人孩子过完春节又飞走了。每到这个时候,春秀一家人望眼欲穿,盼着他们心中的那只鸟能落在家门口,然而却一年年地落了空。年关越临近,春秀的心越复杂,她既盼望时间快点到来,又害怕再度失望。从第一个回村的人问起,一直到最后一个人,没人回答见着她的兴旺。她起先还热腾的心间突然刮过了一阵冷风,就降到了冰点。

这年春天,似乎格外的冷,所有的生物仿佛还没从寒冷中醒过来。婆婆的病更重了,脚肿到下不来床了。春秀赶紧踩着路上的残雪去镇上的中药铺,她要抓些草药熬水帮婆婆洗洗。等她回到寨子上,已经天黑了。刚到村口,富贵迎上去抓住春秀的手,把春秀吓了一跳。富贵急急地说,春秀,你怎么才回来,快,快跟我走。

3

春秀婆婆快不行了。

原来,春秀还在镇上抓药那会儿,邮递员就到了春秀家里。平常,因路不好走,邮递员不愿意把信送到村里,再说,这么多年来,压根就没有老木村的信,即使后来偶尔有一张两张打工仔寄来的汇款单,也得等到赶集的时候,来镇上开会的村干部帮捎回去。所以,村上的人几乎没见邮递员来过。春秀去镇上的途中,她与穿绿衣服的年轻人打过照面,镇上的邮政所她去过,她知道那是邮递员。他们还打了招呼,绿衣服问春秀到老木村还有多远,春透说还有二十里,春秀只听得绿衣服嘴里嘟啷一句,这鬼地方真难走。绿衣服的人走得急,春秀也走得急,然后他们就背向而行了。大约等春秀走到镇上,邮递员已经找到了春秀家的土院子。春秀婆婆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叫门,是春秀家吗?有人吗?春秀婆婆费力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让上半身撑在枕头上,好看到门开的方向,她试了几次,收效甚微,努力地喘着粗气,她扭动脖子,透过弱光才模糊看见有人推开两扇破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手里捧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老人说,是不是春秀叫来的大夫呀?瞧瞧,这个家……没有个下脚的地方……我……我这老病,也……着急不到这……这会儿……老人喘得厉害,她刚刚还微微上撑的身体马上就瘫下去了。邮递员原打算大声说出骨灰盒仨字一下子就卡在他的喉咙里。面对眼前病入膏肓的老人,他只喊了声大娘,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时,春秀的女儿妞妞放学回来了,她看见屋子里站着的邮递员,绿衣服,跟语文书上画的邮递员一模一样。她几乎脱口而出:邮递员叔叔,是不是有我爸爸的信呀?她好奇地打量着已经放到桌子上的黑东西,四四方方,漆黑发亮,盒子正上方写有一个金色的“寿”字,“寿”字的下面贴着手指宽的白纸条,上面印着黑字,妞妞上三年级了,她认得,奶奶,这是爸爸寄来的,她高兴地把盒子抱到奶奶床前说,奶奶,我念给您听:任兴旺同志千古!刚念完“千古”,只听见老人“儿呀——”一声,眼睛往上一翻,一口气抽不上来,便晕过去了。妞妞撒开盒子扑到奶奶枕边,大声哭喊,奶奶,奶奶,快醒醒呀……刚刚还站在一边的邮递员也慌了神,跨步上前,连声呼唤,大娘大娘……正巧富贵路过门口,听见妞妞哭喊冲进屋去,扒开妞妞和邮递员,用大拇指使劲掐住老人人中叫了好几十声,老人喉咙才有了呼呼的响声,眼睛才慢慢睁开。

春秀快步进到屋子时,只见着那已经打翻在地上的盒子,散了一地的白森森的灰。先是嘴巴张了老半天,没有一点声音,然后踉跄着扑倒在盒子上。

这一夜,这个家格外阴冷。富贵一直守着,没有离去。

过了凌晨,春秀婆婆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把春秀和富贵叫到跟前,用尽最后一点气息说,秀啊,咱们白盼了……也,也好,好歹盼来了……富贵啊,秀命苦,现在……现在,我就把她交……交给你了,你可……可要好好……好好待她娘俩……

鸡叫三遍的时候,婆婆带着遗恨走了。

兴旺死了,婆婆死了。全村人都知道了。这就是春秀等来的结果。

给兴旺下葬那天,寨佬说,兴旺不明不白死在外边,死得不好,按照寨规只能埋在村外的乱坟岗,若要葬进老坟山必须等三年之后,并且要招魂做道场,否则给村里带来不祥,他的灵魂也得不到安宁。然后,他又当着富贵对春秀说,这些年,你也过得苦,你现在的情况大家都很同情,只是,我要告诉你国有国法,寨有寨规,往后你要改嫁,也必须等三年之后,不然,大家要赶你出寨,我这个寨佬也帮不了你。

等帮忙的人散去之后,春秀对富贵说,富贵哥,这些年,你对我好,照顾我们这个家,之前,还指望着你兴旺兄弟回来还你的情,这下都落空了。我婆婆临终前说的,如果你不嫌弃,往后的日子,咱们就一起过……不过,寨佬说的你也听见了,等给兴旺招魂立碑后,才能在一起,咱们不能被赶出村庄。富贵说,我知道的,我不怕等,这么多年都等了,再等三年算什么。

这男人和女人一旦定下婚约,就巴望着“斗转星移,岁月如梭”,把日子过得飞快。可他们也知道老人们常说的,眼看就要天亮了,谁也不希望尿床。他们记着寨佬的话,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他们就当像之前那样再等兴旺三年,彼此一如往常,相敬如宾,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当寨子前的油菜花开了三次,樱桃果子红了三回,他们的心就真要跳动在一起了。

一个深秋之夜,夜色格外清冷,惨白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摸索着走进春秀家的院子,他不敢去推房门,或者他已经没力气去推门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疲惫极了。

天蒙蒙亮,春秀打开房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顺势倒在春秀脚下,把她吓得退了几步。

她大喊一声,妈呀——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这时,黑乎乎的东西也被吓醒,他努力着想站起来,却没能站起来,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我,我是阿旺。

兴旺回来了,这个消息比兴旺死了响亮得多。

兴旺回来了,人们觉得不真实,真实的是兴旺已经死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颠三倒四,出人意料。

富贵应该是村上第一个知道兴旺回来的人。

他和春秀刚好前一天把兴旺的坟迁移到老坟山,和兴旺爹娘埋在一起,道士先生招了魂灵,立了碑。

他们张罗着等忙完了秋种就搬到一起来住。

人逢喜事,富贵干起活来不知道什么叫累。那天,富贵照常早起,到河边装满了两只水桶,迈着轻快的脚步朝春秀家走去。拐过前面那道土坎,眼看就要到春秀家了,富贵一抬头看见院门打开了,春秀拉着女儿走在前面,一个头上裹着白布的男人紧随其后。富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使劲揉了揉,没看错,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就蒙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担子从肩上滑落,溅了他一身水,两只水桶却欢快地滚下坡去。

后山的风呼呼地吹着,当年春秀一家人目送着兴旺出山的大石头下面,有块不大的土坪,兴旺的双亲就埋在那里。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等待儿子,只是已经等得太久了,瘦小的土堆上已经长满了枯草。而旁边则是刚刚迁葬的兴旺的新坟。兴旺哭喊着向瘦土堆爬过去,用头狠狠地撞击地面,先是干嚎了半天,然后才讲起他辛酸的往事。

兴旺哭诉道:爹,娘,你们的儿子阿旺回来了……都怪儿子没出息,我该死啊……兴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忏悔着。山风呼呼地叫,不知是不听他的,还是在助推着他的悲泣。

兴旺继续哭诉道,我不是不想回来看你们,是阿旺笨,阿旺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年,结果出了事故,死了人,老板溜了,我没拿到一分钱,寄回来那100块还是向工友借的,后来,被人骗去搞传销。爹,娘,你们知道什么是传销吗?他们说一个月可以赚好几千块钱,干一年就发财了,阿旺不是想马上把咱们欠张老宝的钱还了吗?可是阿旺上当了,他们让我往家里拉人进去,我不拉,他们就把我困在那里……爹,娘,我以为回不来了,是我对不起您二老,对不起春秀和孩子啊……

春秀身体有些晃动,脑袋嗡嗡作响,接下去兴旺再说什么,春秀只隐约听见政府抓住了传销的头目,解散了大伙……然后她瘫倒了,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春秀感觉天花板在旋转,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她慢慢支起身子下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扶着板壁走向大门边,她透过半开的门,看了看院墙的影子,知道这会儿妞妞还没放学。她听见院子有人说话。

一个说,不要紧的,她只是劳累和伤心过度,给她打了针,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一个说,谢谢医生,辛苦您走路了。

兴旺送村医出了门,回头看见倚在门框上的春秀,走过来要扶春秀,春秀下意识地摆了下手。兴旺急忙说,终于醒了,怎么不多躺会儿,医生让你多休息少活动。

春秀没有理睬兴旺,蹒跚着朝外面走去。

深秋的阳光不下地,风一吹就感觉凉凉的。春秀顺着门前的泥路漫无目的地走。

这条路一直通向寨子下面的小河。这条路是她下河洗衣,富贵挑水经常走的路。这条路是寨子上的老路,到底有多老,恐怕只有路旁那两棵苍老的枫树知道,也许还有树下躺着的几块硕大的石头清楚,因为它们的表面早已磨成光溜溜的样子。这里,挑担的人脚软了,放下担子,坐在上面歇口气,接着又来了洗衣的,放牛的,扛锄头的……暂时停住脚,一个挨着一个,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说说话。老头子要等那杆烟燃尽,老奶奶要将听来的故事讲完,才走,只有那些擅长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总也舍不得离去。

这些年,春秀身上有她们说不完的是非。比如,兴旺出门了,富贵成天帮她做这做那,孤男寡女的,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干柴遇着烈火”,这春秀真的能为兴旺守得住自己的身体?他富贵就能装成不粘腥的猫?富贵老婆都死十年了,他为什么不娶?还不是瞅着春秀这道荤菜……她们扯起这话茬来,从来不避讳春秀,相反明明见着春秀朝这儿走来了,她们故意提高嗓门,口水横飞,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那些时候,经过她们面前,春秀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只是后来,都说兴旺死在外头了,春秀要嫁给富贵了,她们渐觉舌根子越嚼越没意思,便慢慢冷了下来。谁知,没过多久,这原本死了的兴旺却回来了,好比投在水里的哑炮,趁你平静的功夫突然炸了个豁口。怎么了得,这村妇们的穷日子,好比清淡的碗里被突然放了一勺子猪油,嘴里滋润得很呢。

这会儿,春秀倒想听听长舌妇又在搬弄些什么。

春秀缓缓移动脚步。眼前,枫树下破旧的烟叶烘烤房正好遮住了上下来人的视线,远远就可听见长舌妇们嘻笑的声音。

一个说,春秀总算盼到头了,兴旺终于还是回来了。

一个说,可怜啊,富贵守了她这么些年,屁都没捞着一个。

一个又说,春秀不是答应嫁给富贵了吗?这下兴旺回来了,看她咋办?

一个接着说,咋办?要是我就嫁给富贵。这些年,上奉公婆下看女儿,里里外外,一个女人多难啊。要是没富贵,她能挺得过来?

另一个说,可是兴旺毕竟是她原配老公啊,他只是打工消失了这些年,在外面没嫖没赌,又没养野女人,捡了条命回来,算老天有眼了……丢弃原配,是要遭天遣的。

……

正说着,春秀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这回长舌妇们倒像是见了鬼,一个个落荒而逃。

春秀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好像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她在心头一遍遍问自己——阿旺,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守信用?当初我答应你帮你守着这个家,你一定要回来的,可是,我苦苦等了八年,你怎么狠心丢下我和女儿不管不顾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春秀?

富贵哥?春秀突然想起这几天没见着富贵,他是不是知道兴旺回来了,他一定躲到哪儿去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4

兴旺毕竟还年轻,回来后身体很快得到了恢复。他要去看望富贵娘,同时好好感谢一下好弟兄富贵。春秀远远地跟在兴旺后面,她感觉去富贵家的路一下变得好长好长,脚有些不听使唤,老是迈不动。她听见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但她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人影在眼前飘浮,一晃而过,她听见兴旺说让那些人有空到家来玩。只是那些人口里应着,表情却有些怪异。

富贵和他娘都在家,兴旺把一只大公鸡交到富贵娘手里说,大娘,阿旺回来了,阿旺想您了,身体还好吧,咱几娘崽吃个饭,好久没和富贵哥喝两口了,这不,酒都提来了。

富贵娘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回头朝里屋叫,富贵啊,你阿旺兄弟来了。

兴旺说,富贵哥,在忙什么呢?

富贵应道,阿旺兄弟啊,快请进屋。富贵眼神有些躲闪。

春秀钻进灶房,帮着富贵娘烧菜做饭。

这天晚上,几杯酒下肚,两兄弟一个说要感谢,一个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相互寒喧着。除此,有好几分钟,竟然找不到话说,酒桌陷于安静,只是谁也不提春秀。

当晚回到家,兴旺趁着有些酒意,便要去抱春秀。回来好些日子了,春秀一直与他分床睡。春秀顺势闪开,怒目而视,说兴旺,你马尿灌多了是吧?再这样你就给我滚到院子里去睡。兴旺没抱着春秀,扑倒在一把破椅子上,气急败坏地说,老子没喝醉,你是老子老婆,和老婆睡觉又不犯法。说着又要扑向春秀,春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歪倒在地上,兴旺凭着粗力气死死将春秀按在地上,春秀不敢大喊,拼命地手抓脚踢……正在这时,一个人影破门而入,把兴旺从春秀身上掀开,兴旺滚到一边,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春秀没下地干活。她坐在院子里等兴旺起床。兴旺起来时,太阳已经翻过院墙。

春秀背对着兴旺,说兴旺,我们离了吧!

兴旺好像没听清楚,说,你说什么?

春秀重复道,我们离婚!

兴旺突然软了下来,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春秀?

春秀说,我们回不去了!

兴旺说,是我不好,我太着急了,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春秀说,都八年了,我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吗?

兴旺说,我不是出事了吗?不然我怎么不回来啊?

春秀说,够了,别再同我说这些,这些话与你爹娘说去吧!

兴旺说,我……我知道因为那个富贵,他凭什么……,他搞没搞清楚,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老婆,他凭什么……凭什么冲进我屋打我,我跟他没完……哼!

兴旺想起昨晚那会儿富贵闯进他家,心里就觉得窝囊。

春秀不想多说,返身走出了院子。

兴旺缺席这八年,是富贵陪伴着春秀,他们之间就算是隔着块厚石头恐怕也要捂化了。更何况兴旺死过一回,如果再晚一点活回来,只怕生米就成熟饭了。即便这时候回来,春秀心已经冷了。她不是没听过他解释,说什么不回家由不得他,困在那里,他吃尽了苦头,心里日思夜想着春秀和家人,九死一身回到家,他什么都没有了,春秀和女儿就是他的全部。他还说,春秀本来就是他的,现在富贵一脚踩了进来,哪个男人受得了?所以,他要拦住富贵,不能放弃春秀。

春秀也看得明白,不管她怎么对他冷淡,他都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每天第一个起床,先把水缸挑满,然后割草,翻地,砍柴……做这些事情他有使不完的劲。后来,他把房上的瓦片重新翻盖一遍,把院墙重新砌一次,还有猪、牛圈已经垮得不成样子了。当然还有一件事情,他每天坚持送女儿上学放学,都上三年级的半大姑娘了,有时他还会把她放在肩上像骑马一样走。倒是女儿,感觉像过年一样,一改从前总是低头不说话的性格,见到人就说,这是我爸。在旁人看来,他们一家是完整的,在大家物质条件都还不宽裕的情况下,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事实上,春秀心里对兴旺已经没什么可怨的了。如果说,在未闻兴旺死讯前,她心里的确在思念兴旺,希望有他的消息,希望他能回来看她一眼,担心失去他,自己一个人无力撑起这个家。即使在三穗坡上,她最孤独最艰难的那些夜晚,她还是想着兴旺,而抑制住了对富贵的非分之想。可这一切,随着兴旺的“死亡”,她的心完全坍塌了,兴旺就像一个肥皂泡瞬间破碎,无影无踪。那一刻,她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可是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当她看着还不完全懂事的女儿的时候,当她想起富贵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那张脸,虽然经过这些年的日晒雨淋,经受着精神的煎熬,但仍然年轻美丽。她必须振作起来,坚强地活下去,她还有女儿要养大,还有富贵……在黑夜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而现在的情形,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破碎的泡泡怎么可能重新复原呢?春秀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家了,她精神不起来。她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不那么真实,抓不着,也靠不住。她习惯了一个人扛起这个家的生活,习惯于别人对她评头论足,习惯于白天一个人劳动,夜晚一个人睡觉。所以,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就像一只撵不走的苍蝇,让人生烦。她的眼睛总是无睹这眼前的影子,实在挡住了去路,她只好暂时地闭上眼睛。

兴旺一直得不到春秀原谅和接纳,这让他很苦恼。日子一久,不知从哪天开始,兴旺一个人习惯喝起酒来,而且逢酒必醉。一天,寨子上一家后生办喜酒,有人故意劝兴旺别喝醉了,如果醉了春秀不让你上床的;有人针锋相对地说,怕个球,一个大老爷们还拿不下自己的老婆?喝,大不了咱们兄弟帮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借着酒意遮了脸,把那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说什么春秀的心已经是富贵的了,她要为富贵守着身体,你兴旺睡不得,白做了男人,还人前人后热脸贴着冷屁股陪小心,呵呵……兴旺狠狠把碗拍在桌子上,说,喝酒!谁他妈再给老子瞎扯,当心老子撕烂他的鸟嘴!兴旺努力地维护着自己那颗已经脆弱的自尊心,想用喝酒来堵住那些臭嘴。兴旺又猛喝了一碗,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的头像罩了口大钟,嗡嗡地翻滚着:春秀是富贵的,她要为富贵守着身体,你兴旺睡不得,白做了男人……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刚才那些刺耳的话和不敬的耻笑。他突然看见富贵在眼前得意忘形地嘲笑自己:哥们说的没错,春秀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兄弟你就别老缠着她,离开她吧,啊,呵呵……兴旺朝地上喷了一口酒骂道,你这个禽兽,枉我把你当弟兄,难怪……难怪我那晚要和春秀睡觉,你他妈冲进我家来要……要打我,老子……今天跟你拼……拼了……

5

等富贵和春秀赶来时,兴旺已烂醉如泥,睡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人们像得到什么好彩头,一哄而散。

寨子上风传富贵睡了春秀,千真万确,是兴旺亲自说的,还说,那天晚上富贵冲进兴旺家把兴旺打晕,睡了春秀,难怪春秀一门心事要与兴旺离婚……这下寨子上可热闹了,围绕着要将这对“狗男女”赶出寨子的口水铺天盖地而来。张老宝带着几个后生跑到寨佬家门口大呼小叫,声称寨子上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要求寨佬按寨规将富贵和春秀逐出寨门。寨佬喝住他们,说都听谁说的,要有证据。张老宝说是兴旺亲口说的,咱们哥几个都可以证明。那几个后生也跟着张老宝打哈哈,说他们可以证明是兴旺亲口说的。寨佬立即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命令张老宝把富贵、春秀和兴旺找来,他要当面审问他们。看到这个阵势,兴旺吓软了腿。他不记得那天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兴旺哀求道,把富贵赶走可以,绝对不能赶走春秀。他跪求寨佬放过春秀。他说,春秀和富贵没有事的,都是我喝多了乱说的,求求您看在兴旺死过一次的面子上放过春秀吧?!

寨佬说,咱们老木村祖祖辈辈对不守妇道人都是这样惩戒的,难道到了我这里就破了规矩?以后,我这个寨佬还怎么做事?

寨佬生气地问兴旺,寨规,寨规,你没听清楚吗,要不要我再说一次?

兴旺像鸡啄米一样将头磕在地上说,清楚清楚,可就算她不守妇道,我原谅她好不好,是我造成的,错都出在我的身上啊!是不是我原谅了她,就可以不赶她出寨了,啊?

寨佬原本打算好好秉公执法一回。自从五年前下寨有个疯女人用火烧了半个寨子,他下令把那家人赶出寨子后,已经好久没有这方面的活干了。没有活干,就表明他的威信渐渐丧失,说话越来越没人听。但让他想不到的是,窝囊的兴旺也知道有一条可以不赶走不守妇道女人出寨的规矩——那就是如果男人原谅了犯错的女人,这条寨规就自动失效。

这个结局让寨子上跑来看好戏的好事者大跌眼镜,失望而归。

最失望的要数张老宝了。兴旺不在家期间,他曾三番五次对春秀动过念头,上次在侵犯春秀时,被富贵赶来狠狠地揍了一顿,至此他怀恨在心,一直在找机会报复。这次存心要把富贵和春秀赶出寨子的闹剧,也是张老宝暗中作祟,煽风点火而起,然而他的诡计没有实现,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之前,他屡次要挟春秀,只不过是想占有春秀的身子,逼她就犯,有富贵时刻暗中保护着,从未得逞。现在兴旺回来了,他想要的闹剧效果又达不到,只好撕下最后一张脸皮,纠集寨上的几个混混把春秀家洗劫一空。临走前还恶狠地丢下一句话:再不还钱,下次就把房梁拆下来。

望着这一贫如洗的家,面对眼前这个再也爱不起来的男人,春秀万念俱灰,此时,她想起三穗坡。三穗坡那些寂寞的夜晚,曾经让她恐惧,让她心无所依,甚至有些绝望。然而自从那晚风雨之中富贵暴露在面前,春秀突然感到了温暖。现在想起来,三穗坡才是她的去处。

那天晚餐桌上,春秀当着兴旺对女儿说,妞妞跟爸爸在家,好好上学,妈妈要一个人搬到三穗坡上去住一段时间。

妞妞说,妈妈晚上也不回家了吗?

春秀说,是的,妈妈晚上要守着山羊,别让小偷偷走了。不过,妈妈会常常回来看妞妞的,你要听话,等山羊长大卖钱了,给妞妞买新衣,好吗?

最后,妞妞眼睛里含着泪,把嘴里包着的一口饭使劲地咽了下去。

入夜,春秀不再害怕深山中的异响和怪叫,也不怕刮风下雨,因为这时,已有富贵陪在身边。春秀在心里盘算着,等养大这批羊,她就和富贵离开村子。当月亮照过树枝,有影子在脸上摇动时,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说着多少年未曾说过的话。

春秀说,富贵哥,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子好吗?

富贵说,好,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春秀说,可一直在三穗坡上,往后怎么办,你想过没?

富贵说,你的意思,我们还有别的去处?

春秀说,有啊,只是看你下得了决定不?我想等这批羊长大后,我们就一起离开村子,好吗?

富贵说,其实,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是……

春秀说,我知道,是放心不下你老娘吧?你不用担心,兴旺他会照顾的,再说,等我们安定了,来接她和我女儿,你看好不好?

富贵说,兴旺怎么办?你们真的回不去了吗?春秀,其实,我不想让你为难,如果你还想要个完整的家,富贵哥可以成全你们。真的,我宁愿自己就这么单着,也不让人家说你不忠不贞。

春秀说,富贵哥,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他回来这些天,你瞧发生了多少事,我要是再瞻前顾后,不枉了我们这些年的相守吗?我春秀还是人吗?

每天夜里,他们回忆着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当时那些难处;他们谈论着怎么过好今后的日子。有时,似乎忘记了时间,说着说着天就亮了。那些天,他们时刻为离开村庄准备着。

一天晚上,妞妞哭喊着跑到山上,说她父亲病倒了,快要死了。

6

下午,兴旺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夜黑了好一阵子才摸索着回到家,刚一进门却摔倒了,头颅撞到门坎上。富贵和春秀慌忙下山,连夜将不省人事的兴旺送到县里,医生说,脑子里毛细血管摔断出血了,过了七十二小时醒不过来,就可能成为植物人。那时,乡下还不知道什么叫植物人,医生解释说,就像睡着了一样,但还能吃喝排泄,只是很难醒过来。不过,医生又说,也许会出现奇迹,如果脑子里的血吸收得好,加上有亲人跟他说话,刺激他的神经,醒过来还是有可能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春秀和富贵不得不放弃离开村子,一起留下来照顾兴旺。

每天夜里临睡前,春秀照例要趴在兴旺耳边说许多话,几个月过去了,兴旺还是面无表情,一句也不答,只不过是春秀一个人说罢了。

有一次,春秀说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夜色越来越深,春秀被一只蚊子吵醒。那是只漏网的蚊子,从帐子的破洞钻了进来。春秀起身驱赶,怎么也赶不走,惹得人心烦意乱。春秀听到窗外有人轻声叫她,她翻身下床,却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是兴旺失禁了。春秀已经习惯了帮兴旺收拾,可她怎么也挪不动男人的身子,窗外是富贵的声音,让春秀开门,他来帮她。春秀把富贵迎进来,他们一起完成了帮兴旺翻身、擦洗的任务。两个人累得大汗淋漓,月光已偏,透过窗格照在对方的脸上,亮晶晶反着光,他们相视一笑,同时说走,到外面走走。他们出了门,沿那条小路朝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三穗坡,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一些不想休息的虫子还轻轻地鸣叫着,琼水河依然缓缓向前流着。富贵突然一把抱起春秀说,春秀,我抱你过河,到坡上去,看看有没有人偷咱们的山羊。浅浅的河水,春秀紧紧搂住富贵的脖子,任凭他深一脚浅一脚趟过河去。快到对岸的时候,春秀把头深深埋进富贵滚烫的胸膛,不料,富贵一脚踩空跌进水里,就在跌进河里那几秒钟,富贵用力将春秀抛在岸上,他自己很快被水冲走了,春秀在岸上追逐流水的方向使劲地喊富贵哥,富贵哥……可是除了她自己的呼叫声和着流水声,四处一片寂静……

春秀醒来的时候,全身湿漉漉的。太阳照进来,照着那只蚊子胀鼓鼓一肚皮的血水,也照着兴旺,面无表情。

春秀见到富贵,有些难为情,表面上她是说富贵哥帮她把水缸挑满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暗地里却是觉得那个梦有些难堪。

当然这个梦,富贵是不知道的,也许他也做了类似的梦,只是春秀同样不得而知。

追债的张老宝又来了,此时家里什么也没有,他纠集的那些人就赖着不走。春秀只好把他们带到三穗坡上,指着几只小山羊说,等它们大了你们再来吧。那些人不依,春秀就拿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子。他们才悻悻地离开。

后来,春秀很多时候都在山上放羊,她让富贵留在村庄里照顾兴旺。女儿放假也到山上陪着春秀。

转眼又到了春天,兴旺终于醒过来了,一开始嘴里还不能说话,也起不来身,不过这是好的迹象,又过了两个月,他语言得到了大部分恢复,只是吐词还不清晰,拄着拐可以到墙根晒太阳。春秀白天下山看看,夜晚又回到三穗坡。这天白天,春秀正在屋里收拾厨房,两个男人在院子里说话。

富贵说,兄弟,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阿旺说,你巴不得吧?

富贵说,不瞒你说,有时我还真是这样想的。可是看到春秀那么坚持,我觉得自己内心肮脏。

阿旺说,就喜欢听你讲真话。但你不会得逞。你以为你帮春秀照顾我,我会感激你吗?

富贵说,你这人不知好歹,我还做错了?

阿旺说,别装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可是你错了。

富贵说,兄弟,我被你绕晕了,是你没清醒还是我糊涂了?

阿旺说,走着瞧吧。

他们的对话,春秀在里屋听得清楚。

又过了些时日,兴旺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他和富贵突然感觉春秀好几天没下山了,他们商量着一起上山把春秀接回来。当他们爬上三穗坡,找到那儿的时候,只见窝棚里面有一张字条:

富贵哥、阿旺:

我出去一段时间,带上我的女儿,什么时候回来,还不清楚,你们不用找,多保重。

春秀

两个男人一下子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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