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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黎明

2018-01-25和凤琼

壹读 2018年10期
关键词:村子

和凤琼

——蝉玉的命运里,有我许多幼时伙伴的影子,也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像她一样的女人面临的困惑,她们必需做出的选择,以及无法改变的宿命。

深冬,凌晨五点半,满天的星星已经隐去,即将来临的黎明将整个世界又送进了最深沉的黑暗。

飘荡着浓浓的墨色的街道上,昏暗的灯光像一个一辈子做尽了坏事的老头一样,佝偻着背,皱着脸皮,有气无力地站在路边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但只要我望过去,那双已经昏花的眼睛里,会突然闪射出一股冷森森的寒光,仿佛要将我的整颗心都剖成一张白纸。

寒风,越来越急。站在村口,整个丽江的寒气似乎一下子聚集在这里,呼啸着的冷风从脖子里、袖口、脚底下狠狠地灌了进来,冷得刺骨。我再一次望向那盏路灯的方向,在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一条水泥路通往吉云村。我的好友蝉玉,在黎明还没有来临之前,她一定会出现在这条村路上,那是吉云村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径。也是她,只能选择的唯一的出路。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残留的树叶抖动的声音。前面,那延伸到黑暗中的村道,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这时辰,对于已经忘记了披星戴月去劳作的习俗的丽江人来说,应该还是在泛着漆香的木楼中做梦的时候,吉云村的人也不例外。四周,安静得异乎寻常。甚至,听不到狗吠与鸡鸣。当然,这个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实现了迅速转型的村庄里,已经无人再养鸡,没有鸡啼是正常。狗,当然越来越多,村头巷尾,都可以见到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种类的狗,只是狗也改了本性,它们的作息时间已经进化得几乎与人同步。真应该感谢狗类的转变,我的好友才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生活了十年的村庄。

看了看天,依然漆黑。也许我出来得太早太急了,从她急促的铃声将我惊醒,极度的惊愕、快速起床、飞车到这个村口,三公里的路程,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也许她已经习惯了我的迟到,每一次她要我来接她,我至少也在半小时之上。这是我到达时间最快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我站在她曾经站过的地方等待,像她一样,焦急地张望。

黑暗里,突然间,我很想点燃一只烟,像个无助的男人一样,将那些烟雾,连同烟灰一起一口气狠狠地吸进自己的心肺里,将所有的恐慌压下去,变得不存在。我渴望着,当我从暂时的晕眩中醒来,一切都如旧,她打来电话,仅仅是因为她的孩子生病了,或者是他和她又吵架了。但是,没有烟,也没有雾,只有颤栗,情不自禁的颤栗。

颤栗中,眼前浮现出蝉玉的影子。其实,那不是影子,是深刻在心底三十年的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以及她的明眸皓齿。

三妖精

三十年前,七十年代,那是一个物质非常贫乏的年代。

蝉玉和我同一天出生在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相隔一堵墙。我是老大,下有弟妹,她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村里人常说“一犟二憨三怪”于是,村里人都戏称她为“三妖精”。

“三妖精”长得很美,她的母亲就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听说她母亲年仅十六岁,求亲者就踏破了门槛,无计可施的祖母只好匆匆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绝了求亲者的念头。即使这样,垂涎于她母亲美貌的无聊男人,常常在田头地角骚扰她,于是,母亲的责骂,丈夫猜忌后的拳头,还有村人的白眼与闲话,让“三妖精”母亲的日子过得极其辛苦,出门的时候,常常戴着围巾。但风吹过的时候,她脸上的於青,隐约可见。当然,她的境遇也让村里那些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女人们活得理直气壮。她们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成为男人的活靶子,天天招蜂引蝶,活该!

蝉玉的两个姐姐蝉玲、蝉胧都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天生白肤媚眼,与村子里那些蓬头塌面的小女孩相比,宛如天鹅立于鸭群之中。从小时候起,男孩子争着与她们亲近,而女孩们却恨不得撕破了她们白嫩的皮肤,伙伴们常常合伙欺负这姐妹,再加上祖母对她们严加管教,两姐妹几乎没什么朋友,幸好两人只相差一岁,彼此作伴。

姐妹们相依相伴艰难长到十七、十八岁,都出落得像朵鲜花,但她们却没有享受过老天赐予的美貌带来的幸福,终日阴沉着脸的父亲说:“该嫁人了。”平日里,一家人对父亲噤若寒蝉,眼角一扫已是瑟瑟发抖,父亲开口谁敢违抗半句。于是,十八岁的蝉玲嫁给了父亲的一个同族远侄,虽是远亲,性子却像极了父亲,人极阴,很冷,十天半月可以不说一句话,蝉玲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半年后,二姐蝉胧嫁给了远村的一个孤儿,孤儿的父母亲在一次车祸中死亡,给他留下了极其丰厚的家产,人也长得伟岸,人人都说二姐赚了。二姐的婚礼,也让父母风光了一回,村里人都说,村子里嫁出去那么多的女孩,没见过哪家的屋檐台下摆放过那么多的彩礼。那天,她的父亲阴沉沉的脸,居然绽开了笑容。

结婚以后,二姐很少回娘家,也很少和村里人说话。每次回来都用一床围巾将脸都包得很严实,暗地里蝉玉曾经告诉我说每次二姐回来全身都是伤痕,抱着母亲就哭,但她的母亲除了眼泪,什么都给不了二姐。二姐说,她不想回去,打死也不回去。但是一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母亲又赶走了二姐。

村里人说,蝉玉的母亲老得很快。在确,迟暮的美人比任何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老得更快,变得更丑。苍白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空洞茫然的大眼沉陷在眼窝里,背已经佝偻,神情怯怯的,这是她存在于我记忆中的模样。

“三妖精”和两个姐姐不同,虽然她还是一样的美,但是她从来不会像姐姐们一样听从父亲的安排。我母亲说,她的脑后长着一根反骨,因为它在作怪,所以蝉玉才会忍受着父亲的暴打一次再一次地忤逆。于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经常悄悄地去摸她的头,从前额到后脑,从左到右,却没摸到母亲说的反骨,还被她一次次地追着打。

我家院子里的墙角边,有一条高凳子,我站在上面,刚好可以透过围墙看到她家的院子。傍晚,蝉玉家的门“啪”地一声撞开,然后就是她父亲那阴沉的叫骂声。通常这样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好朋友蝉玉又要遭殃了,于是,我悄悄地爬到墙头去看。蝉玉跪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他的父亲瞪圆了双眼,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背及裸露的小腿,她的母亲在墙角边抹眼泪。而蝉玉则是一脸的倔强。她知道我在看她,偶尔也会朝着我看过来,我就使劲跟她使眼色,让她认错,但是她依旧咬紧了牙根,哼都不哼一声,小脊背挺得更直。这让他的父亲更生气,落在她身上的声音更响更狠。不一会儿,一道道血红的伤痕更印在了她雪白的小腿上。

我看着她,那一鞭鞭落在她身上的柳条,仿佛也抽在我的心上,一阵阵的疼,眼泪便掉下来了。

但是,她不哭,也不叫,一直跪着,直到他父亲累得筋疲力尽,摔了大门而去,她的祖母就从房子里走出来,一边搂着她,一边哭,一边说:“你就不能认个错吗?”

她不会,一次都不会。

我们村前有条小河,河水由玉龙雪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成,清冽干净,一路绕着山脚流下来,一直流到了村子口。那是村子里每一个小孩的乐园,尤其是夏天,热气笼罩着整个丽江坝子,到处都充斥着汗水的味道。村里的小伙伴们,从田野里割了猪草回来,到了村口,就把篮子放在河边,脱了衣服,跳到河里,那清凉的河水便涌进了每一个毛孔,一条河里都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蝉玉是从来不下水的,她一个人坐在岸上,看着水里开心玩水的小姐妹,有时候,会露出笑意。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落寞的,那落寞的影子,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落寞只是我的感觉,她绝对不会表露出来,自己一个人坐在河岸上,看着天,满脸的不屑。

伙伴们说,她就是一只不合群的小狗,不要她跟大伙一起玩,只有我知道,那条灰色的旧裤子下,一条小腿都是青的。还有几道伤口,一沾上水,那血就会从刚结枷的伤疤里流出来,很长时间都止不住,每次都让她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候,她就会大声地骂出几句丑话。当然,这样的丑话只有我听过,如果其他人听见了,一定会告诉他的父亲,回去后,肯定又是一顿暴揍。

八岁的时候,我们都进了村里的小学,这是她的两位姐姐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也是她能够那么倔强地反叛父亲的原因。她能上学,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对她特别开恩,而是害怕村干部。村干部说,如果不让家里的小孩读书,那就犯错误,在那个年代,这是最要命的事情,他爹宁愿一辈子扳着脸,没有一个朋友和走得近的亲戚,在村子里以别人的笑料活着,也不愿意背上犯错误的名声。就这样,蝉玉才能进学堂。

学校不远,就在村子里,五六百米的路。上学那天,母亲送我去,挎着母亲用新花布给我缝的小书包,心中充满了开心的好奇。蝉玉站在我家门口,正伸长了脖子在张望,她的腰间,也有个小书包,旧布拼成的,上面还有一块很显眼的脏印。

见到我,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见到我母亲,她惊喜的眼光暗了下去。我朝她家的木门忘去,她的母亲,正躲在半闭的门背后,正伸长了脖子在张望,见到我看着她,便急促地离开了。

我和蝉玉在村小学读了五年书,五年之中,除了每天都按时去学校之外,我们的生活规律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读书重要,家里的活也不能耽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两人背着一个小篮子,先去村背后的山上捡一篮子柴。回来时,祖母已经做好了包谷粑粑,匆匆抓了一个,边吃边跑去学校,到学校时,挂在教室前的老桂花树上的铁钟响了,刚好九点。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吃饭,再跑着去上学。

晚上五点放学之后,又背上篮子去找猪食,那时候猪食不好找,有时候摸到天黑装不满一篮子。对于做农活方面,我确实有点愚笨,经常都是她的篮子已经满了,我的只有一半,她就会笑我笨得像猪,好在被她笑话也没什么不好,笑完之后,她就会来帮我。她的手灵巧得像在柳条里穿来穿去的小燕子,我愣神的功夫,就把我的篮子装满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作业,作业不多,只是几行字几道题,但还是要做。在暮色中,我们俩就扒在我家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写,一人坐一边,写得非常认真,有时候作业多,写到很晚,我们就在月光下写。她写得很快,而我很慢,但是她会等我,等我的时候,她就拆旧毛衣,把好的毛线挑出来,用竹子削出来的织毛衣针,织小钱包、小口袋,上面再勾个有趣的图案,伙伴们都非常喜欢,她就把这些小东西卖给她们。卖到的钱,够买作业本和笔,还有余的话,会买根三分钱的冰棒,两人一起吃。

有时候,我们会偷偷跑出去玩,忘记了时间,不管多晚,大人们都不会等我们吃饭,但是祖母会将饭留在锅里,掀开锅盖,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而蝉玉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甚至连饭都没有了。我就装满了碗,把饭端出去,两个人躲在围墙底下吃,我一口,她一口,吃得很开心,但是都闭紧了嘴巴,不敢笑出声。

五年之后,十三岁的蝉玉长得更美了,少女蔓妙的身材凸显了出来,每一寸肌肤都似乎浸满了水分,班里的男生看着她,目光都直了。

她父亲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她的母亲,很长时间我都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有时候门口遇到她,神情间似有话要说,但只要一听到院子里她父亲的咳嗽声,她便缩着身子急急离去。

我和蝉玉,还是天天在一起,她的性子一点都没变,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我还是隔着围墙,经常看她在父亲的责骂声中受罚。只是,我对她父亲的看法有了改变,以前是害怕,但是现在,越来越恨他,讨厌他。但蝉玉从来不谈她的父亲,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即使在挨打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看着天空,没有眼泪,没有反抗,默默地承受着。

参加小学毕业的最后一次考试结束后,我们俩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一天,我们都走得很慢很慢。

走了很久,我问她:“我还想去上学,你呢?”

蝉玉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择路

八月,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阳光猛烈,大地像着了火。

村子里,非常安静,我们村子里的人,没有午睡的习惯,不管睡得多晚,不管有多么困乏,都不会有人在大白天睡觉。

烈日当空,乡亲们还是在田地里干活。政府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之后,乡亲们的热情一下子就调动起来了,就连村里有名的懒汉,也开始变得勤快。

大家都觉得奇怪,生产队的时候,人人都拼了命的干活,但总是吃不饱,地里产的粮食总是分不过来,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把生产队长愁得团团转。

但是现在,村子里的地,好像越来越肥沃了。家家户户的包谷穗子又大又饱满,一杆子上还结两个。不但吃得饱,还可以交余粮,还可以养很多的猪。

人也吃饱了,家家户户都养了牲畜,这样一来,家里的人手就紧缺了,大家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帮忙父母。农忙的时候,有很多的同学请假。学校只好放农忙假,一年两次,一次一个星期或十天。放假的这几天,从天亮到天黑,个个都累得直不起腰来。

八月底的时候,村子里一共有十二个人收到了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六男六女,我和蝉玉也是其中之一。

离开学只有几天了,我也很徘徊,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妹都在读书。我的父母忙到天昏地暗,如果我能休学去帮忙,那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上,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我想把所有的课本都烧个精光,从此就在地里干活。

开学前的那一天,等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揍了我一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打,他把那些带着黑灰的书,从火堆里扒出来,工工整整地放在我面前。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辈子,你给我当一个读书人。

我害怕了,妥协了,把拆开了的书包,又悄悄地请母亲将它缝好。

晚上,蝉玉家里异常的安静,虽然平时也很静,但那晚上,连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听不到。我拿了凳子爬到围墙上,偷偷地看过去,屋子门关得紧紧的,而我的伙伴蝉玉跪在院子里。她的身边,放着那个用了五年的破旧的书包。

“阿爸,你让我去读书吧!我想当老师,我会考上师范的。”整个晚上,蝉玉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但是,我听不到她父亲的声音,也听不到打骂声,安静得让我害怕。

不安中,天亮了,我走到村口,这一次不要父母送,我们约好了,一起去上中学。

但是,村口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整个村子,十二个同岁的人,只有我一个人上了中学。其它的人,都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去了田地里。有了伙伴们的加入,我们村的田野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中学离家很远,平时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一身旧衣服,帮父母做活。

吃了晚饭,我和蝉玉才有时间见面。有时候,我们就隔着围墙,站在凳子上说话,说的时间长了,祖母就会骂我下来,我们俩就只好跑出去,坐在村口的条石上聊天。一星期积攒下来的话语,仿佛说都说不完。但是,这里也不安宁。那时候,一到晚上,村子里的年轻人就会成群结队出来找对象,俗称“窜寨子”。女孩子们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村口等着,本村的、外村的小伙子就会吹着口哨,打着火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窜过来,遇到心仪的姑娘,就会拉出去对歌,说悄悄话。

我和蝉玉聊得正开心,村子里的小伙子慢慢就集中到了村口,见到我俩,都有跃跃欲试的神情,远处,一阵接一阵的口哨声传来,这样荼靡的夜晚,不适合我们俩聊天,我们只好回家了。

路上,蝉玉一边走一边回头,眼里似有些许的期待。

我问她:“你谈恋爱了?”

蝉玉说:“他们来拉我,我一次都没有去。”

我问:“你为什么不去?”

她说:“不喜欢,我要找一个我喜欢的人。”

上了初三,我很少有时间回家,回家的时候,我急匆匆去找蝉玉,但是,只见她在家里忙碌,晚上,我也找不到她。

母亲说:“你的那些伙伴,都在谈恋爱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再不找对象,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吃惊的样子。

初中毕业之后,我没考上中专,只考上了高中。这时候,伙伴们大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对象,还有一个同年的,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

中专是铁饭碗,而高中,纯粹只是一次读书的机会,村里的人说法,就是浪费父母的钱。

我又面临着一次选择,这次的选择,主动权掌握在了我手里。

父亲说:“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条是放下书本,跟你的伙伴一样拿着锄头去田里,找个婆家,当一辈子农民,还有一条,你就当个老姑娘,端个铁饭碗去。”

这一次,我也有了自己的决定。

又是开学前的晚上,我扒在墙头上,叫住了正要出门的蝉玉,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雪花膏的味道。

月光下的蝉玉,真的美极了,像一朵夜合花。

蝉玉小心地爬上凳子,说:“听说你还要去上学。”

我说:“是的。”

蝉玉:“你大学毕业回来,真的变成老姑娘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听说农村马上就要签订土地承包合同,三十年都不变的合同了,到时候你把土地放在娘家,到婆家就没地了。没地,就没饭吃了。”

我:“我想继续读书,不管有没有饭吃。”

蝉玉:“那你自己看着办,伙伴们在等我,我出去了。”

她跳下凳子,像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我站在墙头,看着还在弥漫着香味的夜空,突然间,觉得自己也迷惘起来。

村口,有笑声和歌声传来,远远地诱惑着我。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恶梦,梦到自己跌倒在一片水草地里,那些水草死死地缠绕着我,我在拼命挣扎。

第二天,我还是背上行囊,自己一个人去了县城的高中。学校里的女生,特别的少,并且我觉得,没有一个女生有蝉玉十分之一的美貌。

三年来,我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除了学校和家,几乎与外界已经没有任何的联系。因为学校离家很远,又没有交通工具,要走两个小时的路。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天早上又早早地去学校,也没有时间再和蝉玉相见。

我家的房屋里村口很近,半夜里,会隐隐约约听到笑声和歌声。遇到节日,还会燃起大火,全村人就围在火堆旁边跳舞。欢快的笛子,挑情的葫芦丝,还有冲动的口哨声,都在诱惑着每一颗年轻的人。不过,这些都再也引诱不到我,就像我母亲说了,我已经铁了心了,铁了心不要婆家的承包地。

明亮的月光,照着村子通往外界的路。出村的路是唯一的,出了村,路有千万条,一些通往田野,一些通往山林,一些通往其它的村寨,更多的通往外面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我自己选择的路,必需要坚定地走下去。

只要到了周末,每次回家,我都会想到蝉玉,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但我见不到她,天黑的时候,闻到雪花膏的味道,我跑出去时,她已经走到了姐妹们中间,等她哼着歌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是月落的时候。

我问母亲:“蝉玉现在怎么样了?她的阿爸还打她吗?”

母亲说:“前几天,她阿爸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不喜欢,她阿爸打她,把她关在家里不准出去,但她就是不答应。我听说,她跟城郊吉云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那男的家里很穷。那个村子,地又少,砍一背柴还要走几公里的路。哪像我们村,靠山靠水,田地又多又好,坝子里的姑娘都争着嫁。我看哪,蝉玉是铁了心要找那小伙子,我见过他,人还长得挺招人喜欢的,就怕阿玉看不住他。他阿爸也是个牛脾气,她还得挨打。”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非常不安,一直在为她担心。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因为要签订三十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合同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村里的姐妹们都加快了自己找婆家的进度,有的领了结婚证,有的已经定好婚期。

因为临近高考,紧张的学习,让我忘却了高考之外的一切纷扰。

高考结束之后的第三天,我参加了蝉玉的婚礼。

这是一场不被父母祝福的婚礼,她的父亲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她的母亲穿着一套全新的纳西族妇人的衣服,她那胆怯的目光,一直偷偷地在蝉玉和她父亲的脸上来回。宾客们在谈笑着,吃着,喝着,于宾客而言,这只是一桩喜事,村子里的喜事,就像以前嫁过的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一样,嫁出去了就不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至于这个女人今后的命运,没有人会去关心。

两个月前,蝉玉跑婚到了男方的家里,这是纳西族女人最极端的出嫁形式,不要媒人,不要彩礼,不通过任何人,仅仅在男方的默许之下,在某一个夜晚,只身一人跑到了男方家。男方家只要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跑婚的女人,已经是这家的人。从此后,她就背上了自己跑来到男人家的名声,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跟婆家人说话。这样的择婚方式,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承受太大的压力。

村里的姐妹们告诉我,蝉玉的父亲为她找的男人要来家里提亲前的那晚上,蝉玉跑了,她连最好的伙伴上都没有说。

村里共有三个姐妹,选择了跑婚的方式,土地承包的消息越来越近,父母们也急了,天天都托着媒人帮自己把女儿嫁出去,也急着帮儿子把媳妇娶进来。我的伙伴们在无奈之下,尽管自己对保持着暧昧关系的男朋友还不太了解,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嫁给他,但是父母已经逼着自己嫁给不爱的男人,她们只好跑了,跑到只见过几次面,但相对有好感的男人家里。在父母哭天喊地的送别中,匆匆离开自己的家,去守候另一个陌生的火塘。

家中有人口转出去,必需要有人进来填补,不然自己的地就少了。只要勉强达到结婚年龄的男人,也都被父母张罗着娶到了媳妇。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作过多的选择,不管是什么民族的,不管是山上还是邻村,不管是长得好看还是难看,一切都把户口转了再说。这样仓促的决定,赌上的却是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那一段日子,村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老人们天天穿着新衣服,小媳妇们的手因为天天洗菜,泡得泛白。刚刚嫁进来的,操着不同口音的新媳妇们,还没下过一天地,就被婆婆们指使着加入了为别人筹备婚礼的忙碌中。

蝉玉出嫁一个月之后,我们村签订了土地承包合同,姐妹们的地都被别人分走了。十多个姐妹,只有我的地还在村里。但是,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在婆家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有了地,就有了在婆家的地位,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土地在这里,不用靠你家的田来吃饭。”

因为临近城区,蝉玉村子里的地分得最少,但是她很高兴,因为她的加入,分地的时候比别人多了一份。

我的父母也很开心,我去上大学了,但我的土地还在。那时候,考上了大学就等于有了铁饭碗,而我的土地里,将会生产出能供我上大学的粮食。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我踏上了去往省城的客车。

变化

时光就像从斑驳的树影中射进来的光影,晃着晃着,匆匆就是四年。

四年于我而言,就是简简单单地学习,等待着毕业的日子。于我的姐妹们而言,却是经历了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我从学校毕业回来,我的姐妹们,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妈。我的好朋友蝉玉,她的女儿已经四岁,儿子还没有满一岁。

春节到了,我从自己工作的乡镇回来过节。大年初二,村子里所有嫁出去的女儿都提着礼物回到娘家。

我看到了蝉玉,她手里牵着她的女儿,背上背着儿子,他的男人手里提着东西,两人带着笑容走进了家门。

蝉玉的母亲,柱着根棍子站在院子里,见到蝉玉和外孙们,轻轻地说了一句:“回来了?”声音颤颤的,却掩不住喜悦。

“阿爸,给您买的烟和酒。”我听到蝉玉的男人小心冀冀地说,但听不到她父亲的答应。

不一会儿,蝉玉的大姐、二姐都回来了,她家里便热闹了起来。

吃过午饭,村口也热闹了,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村口。除了要留在家里做饭的女人,都出来了。这一天,姐妹们是客人,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等着吃饭就行。

我们几个人远离了人群,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大点的孩子早已混熟了,就在一边玩着,小点的抱在怀里,一边聊天一边哄孩子。

平时没有时间见面,今天是最好的机会,姐妹们见面,都聊得非常的开心。

我帮蝉玉抱着她的儿子,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家伙,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我,那调皮的样子,像极了他的母亲。

蝉玉问我:“你有对象了吗?”

我摇了摇头。

蝉玉急了:“那怎么行?你看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再不找对象,变成老姑娘,那真嫁不出去了。”

我笑了,我问她:“你怎样了?”

“我?挺好的,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他对我也不错,虽然干活很辛苦,但是现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蝉玉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看来真的很幸福。

看着开心地笑着的姐妹们,我的心情也突然变得明朗。我望着我们的村子,低矮的木房子已经不见了,绿树环绕着粉墙青瓦,远处雪山皑皑,村前小河清澈,祖母们柱着拐杖,见到每一个客人都热情地打招呼。

我的村庄,这是一个流淌着最原始的纯朴的情感的民族村寨,只要吃饱了三顿饭,只要跟邻居们能够和睦相处,就再也没有过多的欲望,我多么希望如此质朴的品性可以一直留存下去。

但是,村里的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改变,不只是房子、树林、河流、雪山,还有人。

两年后,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出嫁前的那天,村里所有的姐妹们都回来了,蝉玉帮我用红线缝被子。按照村里的习俗,只有最亲近的本家人,还必需是男女双全的人才能为新嫁娘缝制嫁妆。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让蝉玉来帮我。

她在我的房间里缝制被子,我整理着自己的东西。蝉玉说:“你是我们这些伙伴中最后一个结婚的人了,我们都担心你,怕你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怕你分不到地,在婆家受气。现在好了,你端着铁饭碗,还找到一个吃工资的男人,你们俩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听说你也要调到城里了。你这辈子,会过得舒舒服服,风风光光的,不像我们,天天晒着大太阳干活,回家还要自己做饭带孩子,每天累死累活,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

我看了一下蝉玉,她没看我,专心地看着被子。

我说:“你不也是过得很幸福吗?儿女双全,听说你们村要建一个大市场,村里的地都要被政府征收,到时候得到土地补偿款,每家分个几万块钱,一下子就变成富人家了。你家又在村口,临市场最近,到时候起几间房子,出租给人家,你就再也不用去地里干活了,就过富太太的生活吧。”

蝉玉听了,哈哈大笑:“就你想得美,这么舒服的日子,我可没想过。”

蝉玉没想过的日子,真的变成了现实。

两年之后,吉云村的土地全部被征用,蝉玉一家人都变成了市民。偶尔见到她,穿着新衣服,脸上还涂着粉,她似乎变得更漂亮了,只是比以前更忙,没时间跟我多说一句话。

丽江,不管是古城还是乡村,突然变热闹了,到处都挤满了人,操着不同的口音,说着同样的话:“这里真美,我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到后来,说这些话的人都回去了。但是,他们带来的一些东西,却在丽江留存了下来。

丽江的女人,慢慢脱掉了父母送给她们的七星羊披和长衫,头发也不再束于脑后,长长的披着,走路的时候,不再带着风,变轻了,变慢了,有了韵味。

丽江城郊的男人,再也不会唱悠长的犁牛调,也不用再去田里播种,他们的土地都换成了钞票。休息的时间多了,时常聚在村口的石凳上,小心地打量着四周有没有自家的老人,脸上带着邪邪的笑,讨论着歌舞厅酒吧里那些染着口红的小姐那迷人的身材。

父母们都忧心冲冲的,土地是他们这辈子最觉得心安的财产,他们相信只要天不亮就起床上山,等月亮出来了再收工,总有一天,会有吃不完的粮食,还可以住上三坊一照壁的房子,儿孙绕膝,回去见祖宗们的时候,也是心安理得的。现在,村里没多少地了,有地也没人种,田里的野草都长得比人还高,老人们天天与这些野草较劲,但常常都是被打败了。儿孙们整天闲着,要不打牌,要不一天地往城里跑,半夜三更才带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味道回来,这样下去,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到那时候,这么大一家子人应该怎么办?

儿孙们他们不愁,也不愿意听老人家的唠叨,他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着,相信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放纵了一些日子,有些还清醒点的男人们开始觉醒,感觉这样下去,还是有点没意思。于是,村里有点头脑的男人们出去做生意了,有的在开旅游车,有的开宾馆,也有的帮人家打工,一个跟着一个出去了,只要出去了,或多或少,都有点收入,只有什么也不想做的男人们,还在村里窝着,紧巴巴地盘算着放在银行里的那点钱还能过多少安逸的日子。

吉云村是丽江坝所有村子里临城最近的,古城里挤满了人,就发展了新城。蝉玉家的房子临村里还有一段距离,四周都是荒地,以前她家穷,村里人都嫌弃这家人,她的公公一气之下,便独自在村子外面起了一所房子,荒郊野外,没人管,于是四周的空地也围了起来,足有三亩地。以前是荒坡,现在变成了黄金地。钱不用愁,银行有优惠条件,只要是这个村子的村民,只要想贷款都能贷到,因为用不了两年,村民们的投资都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蝉玉一家起了一幢四层的平顶房,一层临街的八间铺面,楼上三十个标间全部都用来接待游客。这些铺面由一个外地人帮他们经营,地段非常好,房间都是爆满,楼下的铺面,租金年年涨,没过三年,还清了所有的贷款,还给他的男人买了一张车。

蝉玉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等儿子上了幼儿园之后,她便自己开了一家小餐馆,天天都忙得像个陀螺,连回娘家的时间都没有。幸好,我们还有手机,等她有空时候,她会打给我电话,用很兴奋的声音告诉我,今天又有多少个客人来她的店里吃饭,她赚了多少钱。有时候,我们也会偶尔吃一顿饭,每次都是她出钱,她还笑话我说:“小时候,你天天养我,现在,该我养你了。再说就你那点工资,够吃几顿饭?”看着她一副富婆的样子,我心里真心为她高兴。小时候,那个被父亲天天揍的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可以主宰自己意愿的能力。

蝉玉的男人已经年近四十,但他的身上没有太多的岁月的痕迹,还是像以前一样帅气,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蝉玉极宠爱她的男人,每天都是做好早点才叫他起床,白天也不要他来帮忙,一日三餐,都伺候得妥妥贴贴的,对他父母也极好。村里人都说,蝉玉不但人长得漂亮,还那么能干,娶了她,是那家人的福气。

蝉玉很忙,她的男人却很悠闲,每天开着他的越野车,穿着蝉玉买给他的名牌夹克,跟着他们村游手好闲的人到处跑,有时候去山上放鹰,有时候在夜总会喝得醉醺醺的才回来。蝉玉告诉我,他男人喝得再醉,他也还认得蝉玉,等蝉玉帮他把散发着酒臭味和香水味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会搂着她的脖子,喷着酒气说:“那些夜总会的小姐,没有一个比你漂亮。”

蝉玉讲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充满着自豪,自信满满的,她说她的男人,像个小孩,整天粘着她,离不开她,到哪里都想着她,没有她就不行。爱吃她做的饭,爱穿着她买的衣服,爱看她忙碌的样子。

蝉玉的公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婆婆身体不好,常年在病床上躺着,脾气也不好,稍不如意,就会骂人。她的公公对婆婆也不好,公公年轻时常年在外,据说是个木匠,长年就在外面找活干,但从来没见到他拿回来一点钱贴补家用。五十多岁的时候,风湿病发作,不能走长路,就再也没有出去。但他在外闲散习惯了,在家里闲不住,除了回家按时吃饭,基本上见不到人影,也懒得听老婆的咒骂,随时都躲得远远的,也别指望他能帮他老婆做什么事。

蝉玉每天都要把饭送到婆婆的房间里,伺候她吃饭,老人家只要感到不顺意,就会把饭直接泼到她的身上,还骂她不要脸,没人要,自己跑到男人家里来。蝉玉也很生气,刚想说话,他男人就会跑过来哄她,说她不要跟老人家计较。蝉玉忍着,收拾好东西,又重新做。遇到这样的时候,蝉玉很委屈,跟我一打电话就是几十分钟,说她这么多年了,在他家里累得像头牛,还要天天受气。正说着,听到她男人在叫她,她说马上挂了电话,急急忙忙又忙去了。

看着蝉玉时而疲惫不堪,时而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样子,我感觉到她这一生,已经被他的男人掌控了命运,她的生活里,只留下他和孩子。

我的伙伴,那一个在父亲的暴打之下,还能一脸倔强的女孩,已经在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起,失去了自己。

命运

两年之后,蝉玉的婆婆去世了,出殡那天,蝉玉哭得很伤心。

婆婆不在了,我想蝉玉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至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到吃饭时间就匆匆赶回去做饭,还要挨骂。

至少她有时间,好好的收拾一下自己,像刚开始嫁人的那时候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那么美,只要稍微收拾一下自己,谁都看不出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女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三个月以后,她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跟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很奇怪就打给她,但她不接,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村里的姐妹们说,她的饭店天天开着门。

不久之后,就是春节了,我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时间去看她。

大年初二,天刚亮,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蝉玉打来的。

“你能借我点钱吗?”蝉玉急切地问我,没有一句问候。

“蝉玉,你怎么了?你这个富婆,刚过年,大清早就跟我借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吓了一大跳。

“你先别问,等下午回到村子里我再跟你解释,我在你家楼下,你先借我一点钱,我买点回娘家的东西。”她很着急的样子。

我拿了钱走到楼下,寒风逼人,我冷得直哆嗦。蝉玉站在寒风里,单薄的身影,头发在寒风中乱飞,整个人都很憔悴,正急切地张望着。见到我,她仿佛见到了救星。

“你怎么了?”见到她焦急的样子,我很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回家我再跟你说,没时间了,我告诉他我要出来买东西,正在家里等着呢,我要回去了。”她拿过我手里的钱,急匆匆地走了。

我在风里愣了一会,赶紧回到家里,喊老公和孩子起床,心里像猫抓一样,我想早点回去,一定要问清楚蝉玉她出了什么事。

等我急冲冲回到家里,蝉玉还没有到家,我一直坐在院子里,看着村口。

午饭时间到了,终于见到了蝉玉一家子。她一只手牵着儿子,另一只手提着东西,她的女儿和丈夫跟在后面,那男人苦丧着脸,仿佛有谁欠了他的钱,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蝉玉的家。

吃过午饭,我从家里走出来,刚好看到蝉玉的男人开着他那张越野车绝尘而去。

蝉玉从家里出来了,带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长得很机灵,见到我儿子也很开心,俩人就在门口的大圆石上玩着。

我们俩坐在门口,开始聊天。

我问她:“蝉玉,你男人回去了?”

蝉玉不说话,她那依旧美丽的脸庞上有一些忧伤和无奈。

“他很忙,自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变得很忙,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他说他在接待游客,每天都接送客人去雪山,去拉市海。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晚上不到深夜不回来,孩子想见他一面都难。我听说搞旅游的人都很找钱,但他从来没有拿钱回来,还随时跟我要钱。”沉默了一会,蝉玉开口了。

“你家不是有很多钱吗?每年收几十万的房租,怎么还要出去找钱?”我很奇怪。

“我不知道钱去了哪里,这些年来,家里的钱都是他管,房租也是他收的,我也没跟他要过一分钱,孩子的学费、零花钱,给孩子买衣服、买东西,都是用我开饭馆挣的钱,他出去随时要用钱,也会跟我要,他说房租要存着,以后再用。”蝉玉说这话的时候,把手放在膝盖上。我看了看她的手,手很粗糙,像失去了水分的茄子。

“就是你一直惯着他,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自己有手有脚的,你怎么不让他养你,养你的孩子,你还给他钱。”我为她抱不平。

“我必需要给他钱,给他钱,他才会早点回来,我和孩子才能见他一面。他只有跟我要钱的时候,才会好好的跟我说话,好好的看我一眼。”蝉玉的样子,很可怜,就像一个弃妇,等待着她的丈夫回来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蝉玉,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我的心,莫名地痛了起来。

“不是我变了,是他在变。以前他出去放鹰,不管去多远,天黑前一定会回家,听我说话,哄我开心,说我是全村里最能干的媳妇,会找钱,对他母亲也好,孩子也照顾得那么好。但是现在,他不但不回家,回家也不跟我好好说话,回来了也不给我好脸色,嫌弃我做的饭难吃,声音不好听,说话大声,身材也不好看。有时候喝醉了,睡梦中还会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不傻,我知道他在外头有了女人。”蝉玉说着,低着头,泪珠掉下来,落在圆石上,碎了。

“为了让他回家,你就拼命地赚钱,给他钱,让他回来找你。”我忍不住愤怒,我认识的蝉玉,她那么倔强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我能怎么办?我求他回来管管孩子,也骂他,但是他,不听我的,以前至少还回来看看孩子,现在,回来拿钱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跟他说上一句话。”蝉玉蒙住了脸,全身都在抽动。

村子里人来人往,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拉起蝉玉,往村子外面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我们。

那条路,我和她,一起走过无数次,笑过,哭过,奔跑过,嬉笑过,徘徊过,失落过,愤怒过,争吵过,但是,只有今天,才沉默着。

我记得,我的祖母曾经跟我说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段缘。

也许祖母不是不知道,当缘分走到尽头的时候,不需要任何人来终止。但是,在祖母那一代人的意识里,一个女人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应该忍受着,她们常常说:“男人就像一条狗,只要有机会就会往外跑,但只要他老了,就会回到家。等他回家了,也就老实了。”在她们的观念中,只要这个男人,最终还是她的男人,过程并不重要,能不能照顾好这个家也不重要。

像蝉玉这样的婚姻,像她这样的女人,我听说过,看见过。最终的结局,她们的命运都在祖母的断言中轮回。没有几个人,能冲破世俗的牢笼,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去赌一次。

我们坐在小河边,我看着蝉玉,她呆呆地看着河水,那萧瑟的身影,那已经有细纹爬上来的苍瘦的脸。

“阿玉,那你要怎么办?”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没时间去想以后我要怎么办,我以为婆婆不在了,我可以过得轻松一点,至少再也不用天天在家陪着婆婆。但是,没想到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就到饭店里忙,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我根本就没空想这些事情。你看看我的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她抬起手,放到我面前,已经像枯裂的树皮,还布满了疤痕,我吃了一惊,在我的记忆中,蝉玉有一双修长的手,十指尖尖的,像春笋一样,以前她说她的手,生下来就是富家千金的手,不应该沾上阳春水。

这双手,让我的心隐隐地痛起来,我拉起她的手,就这么紧紧地牵着,往家里走去,蝉玉不解地看着我,我不说话,我心里有一个决定,但我不想说出来。

走到她家门口,她家的门,是开着的,两扇门都开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看见了她的父母,坐在院子里,她的母亲一脸茫然,看着远方的天空,那佝偻的背,像极了村背后的山。

蝉玉的父亲,这个阴沉沉的男人,坐在院子里,像一根枯枝,靠在椅子上,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着。

突然,我止住了脚步,尽管这两个老人,在我的记忆中,都是一些不美好的往事,但是他们已经老了,老得再也不想有任何的改变,更受不了任何的打击。

我的闯入,是幸是灾?

我站在门口,看着蝉玉,却再也没有勇气踏入她的家。

蝉玉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无奈。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们都无法去改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是老天安排的,我就认命吧。”蝉玉拉着她的儿子,走进去了。

我回到小河边,姐妹们都在,我们在一起,总会说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只能说给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大家说着家里的事,也谈论着别人的事,谈得最多的,就是她们的男人,没有几个人是笑着的,有两个说着说着就哭了,她们说,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和孩子,如果不是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如果她们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用不着过这样的日子。旁边的姐妹都在劝她们,向她们讲述着很多离婚女人的悲惨的下场,叫她们忍奈,忍到最后,这个家还是她的,这个男人也还是她的。

也许,姐妹们是真心为她们好人,但是这应该就是她们最好的选择吗?我不敢发表任何的意见,因为我也找不到能够安置她们的地方。

吃过晚饭,我让蝉玉坐我的车回家,我拉着她和一双儿女,沿着通往城里的路,慢慢地走着。短短的六公里路,我们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三个孩子,在车里闹腾着,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他们的压岁钱。天真无邪的笑声,显得如此的无忧无虑。

我们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在车窗前一一闪过,就像那些我们无法抓住的时光。

车子停在她家门前,那一幢高大的建筑,在夕阳的余光中半明半暗,透露着一种无法说出的诡异。

“我走了!”蝉玉拿着自己的包,拉着儿子下车。

“玉,有什么事,你给我电话。”我对她说。

她答应了一声,走进家门。

门,合上了,那沉重的关门声,让我心惊肉跳。

宿命

日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心情而停留,这个世界,也绝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有所必应而打乱原有的秩序。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在忙碌中,再也无暇顾及蝉玉。

一到周末,我会找个时间,给蝉玉打个电话,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疲惫不堪的声音,心情落寞,没说上几句,她就说:我要忙了,忙完再跟你联系。

但是,直到下一个周末,我没等到她一个电话。

回家的时候,我见到了村里的姐妹们,她们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中,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逝去了年轻的容颜,改变了祖母们教给她们的习惯,以及留存于我记忆中的个性。在她们的身上,更多的带着,她们现在生活着的那个地方的特征,包括语言、服饰及习惯,如果不是她们亲口说出来,不会有人知道生养了她们的这个村庄的名字。而这个村子里,除了一些关于人的称呼联系着的血脉渊源之外,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房屋,这里的一草一木,曾经熟悉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的一切,除了记忆,都与她们再也没有丝毫的关系。

我们每一个人尽管有各自的生活,但偶尔也会去关心一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她们告诉我,蝉玉真是命苦,她的男人对她一点也不好,经常不回家,一回来就打骂她,还见到她男人领着一个外地的女人,在大街上公开搂搂抱抱。

听到这些,我都会难过半天,但感觉无奈和茫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去帮助蝉玉。在许多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够找到最好的路?

如果不是那一个晚上,我和蝉玉的友情,也会在各自安好中慢慢淡去,但是,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惨淡的夕阳照在满地的落叶上,那些斑驳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说不出的凄凉。

一阵风吹来,卷起满地的落叶,灰尘遮住了天空。

我从窗子旁,走到房间里,今天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心情突然变得落寞。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奇怪地打开房门,见到来人,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很久不见的蝉玉。

蝉玉站在门口,也许出门的时候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件沾着许多油星子的蓝色上衣,她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油烟的味道,她应该是从饭馆直接来到了这里。几缕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了苍白的脸,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忧虑,也隐藏着愤怒,是的,是愤怒,她全身都在颤抖着。

“进来吧,我一个人在家。”蝉玉不等我说完,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把我端给她的水一口气喝完。

“阿琼,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急切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我过不下去了,你看看我。”她掀开了身上的衣服,白晰的皮肤上,布满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打你了?” 一股愤怒的血,直往我的脑门上冲上来。

“他打我,每天都喝醉了才回来,连路都走不稳,我过去扶他,他就一脚把我踹翻在地上,对我又踢又打,他连路都看不清,但打在我身上的拳头却是又准又狠,用手和脚不过瘾,他就顺手拿着什么就用什么砸,找不到东西,他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捺在水笼头上,用冷水冲,冲得我眼睛都花了,头也昏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想,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会把我打死的,一定会把我打死,他说,既然赶不走我,只有把我打死,才能把那女人带回来……”蝉玉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就像一只失去理智的母兽,在孤独的星球上,绝望地悲鸣。

她的哀嚎声,一定惊扰了我的邻居,我听到邻居的开门声,但我不想制止她,如果一个女人,连哭的自由都没有了,那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她的命。

过了很久,当所有的邻居们又重新关上门各自回家的时候,蝉玉也哭累了,她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里,愤怒的神情已经退去,盛满了疲惫、无助与悲凉。

我把纸巾递给她,再倒了一杯水。

“蝉玉,你要怎么办?”我自己也听到了内心的不安。

“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能怎么办?”眼泪再一次滴落下来。

“别哭了,哭不是办法。”我想听她心里真实的想法。

“这么多年了,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连一点感情都没有,这么狠心,这么无情,他怎么做得出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蝉玉用手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心口,眼泪狂涌而出。

“阿玉,离了吧。”忍不住,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离婚?你说的是离婚?”蝉玉显然吃了一惊,她看着我。

“是的,既然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要跟他在一起?”虽然我知道,离婚以后,她会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境遇,但是,应该比现在好。

“你不知道我们村离婚的那些女人的下场?不要,我不能跟她们一样。”蝉玉使劲地摇头。

“我当然知道离婚后,女人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咱们农村里的习俗是女人只要嫁出去了,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人,不仅是身体,连灵魂都脱离了这个家,即使离婚了,也不能回来,不然这个家会万事不顺。我们村的阿芹,她离婚了以后,父母不让她回家,直接就找个媒人把她嫁到外省去了,听说她男人是个瘸腿的老光棍,出去以后就失去了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阿月离婚后,她男人村子里的人就把她轰了出来,娘家父母都不在了,他的兄嫂也不让她住在家里,她只好到城里打工,找不到工作,听说在捡废品,整天全身脏兮兮的,见到村里人,连头都不敢抬。我也知道邻村的阿芳,离婚之后,连孩子都不准她见一面,家里也不容她,她整天都等在孩子的学校门口,头不梳脸不洗,人们都说她疯了,还有好多人,她们都是受不了折磨,有些是被她男人赶出来的,有些是公婆撵出来的,她们的下场都非常的凄惨,但是,阿玉,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我们不应该被这些老观念牵制着,让自己过得生不如死!”我生气了,当自己的伙伴面临着这样的境遇,我曾经想过为了安宁,为了让自己不去趟混水,只想息事宁人,但是,现在,我觉得我这样是错误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阿琼,你不懂,你跟我们不同,你有工资,有自己住的地方,什么都不怕。但是我们不一样,这几年,我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你别看我们家起着这么大的房子,人家都说我家有钱,但这个家里的钱都在他的手里,我一分的私房钱都没有,这个家里的房子这么大,天天都有收入,但是如果我离婚了,我连一个砖头都拿不走。吉云村里离婚的女人有好几个,家里的情况都跟我家一样,年年收房租,家里有好几十万元的存款,但是到了离婚的时候,那些存款都不见了,他们说用完了,用在什么地方,有各种的理由。法院判决说这房子可以分,但怎么分?地是村里的,房子又带不走,租给别人,那些男人就想尽各种办法,让房子租不出去,只好就这么放着,时间长了,还不是变成了他家。我们农村妇女,什么也不会,只会种地,但娘家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地。跟着别人学做生意,但没本钱,没经验怎么做?”蝉玉无奈地说。

“重新找个好人家,我就不相信你这么能干又漂亮的人,找不到好男人。”

“找男人?你疯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我已经四十岁了,哪个男人会找我?条件好的,都找年轻的姑娘去了。我们能找的,都是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人,我还能指望他来养我?”

蝉玉说完后,我也开始沉默,她说的,都是现实。刚才的冲动,像即将熄灭的火一样渐渐暗去。

“那你要怎么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无奈,还有悲凉。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忍着,不管他对我怎样,我都要忍受。总有一天,他老了,再也折腾不起了。他就会像老祖母们说的那样,像只老狗一样,回到自己的家,那时候,我就赢了。”眼泪,再一次从蝉玉的脸上滴落下来。

“蝉玉,我们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读过书,我们约好,这一生都要过得开开心心,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活。”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为自己而活?我们还能吗?我的父母呢?虽然他们没让我过得多好,但是他们现在老了,阿爸也不再骂我了,阿妈连路都看不清了,如果我只为了自己,他们还能活下去吗?我的孩子,他们才那么小,我能离开他们吗?还有能力带着他们走吗?如果我只为自己而活,他们会过得比我小时候还惨。阿琼,我们为自己而活?我能吗?你也能吗?”阿玉绽了一个非常悲怆的笑。

“至少我们也要争取一下,也许,我们走了另外一条路,可能会比现在好。”

我们都沉默着。

五点钟,蝉玉走了,她说要去接孩子。

她擦干眼泪,走回去,秋天的天空下,满天的落叶飞舞着快速缓缓坠落下来,仿佛要将她埋葬。

即将黎明

远远的,有公鸡的打鸣声传来,吉云村还是被黑暗笼罩着。

从那天以后,蝉玉已经没有了任何消息,我也不敢拿起电话,因为我无法为她找到更好的路,只能想着她,为她祈祷。

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终于,她打来了电话,在寒冬的深夜里,她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来接我,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我听到她的声音,没有慌乱,而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直接开车奔到了吉云村的村口。

我站在寒风中,望着那条宽广的水泥路。当年,我送蝉玉出嫁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条土路,路上一片泥泞。

那一天,阳光灿烂,村里的父老乡亲都出来看热闹,路两边站满了人。

现在,黑暗还在笼罩着大地,这是上天留给蝉玉的唯一的尊严。

东方的天空,隐隐在泛白,丽江即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

这时候,我看见了蝉玉,那个被人称为“三妖精”的女人,她从黑暗中走来,朝着黎明的方向。

前方,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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