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向我奔来的那一颗晶亮
2018-01-25张伟锋
张伟锋
丽江记
1
在丽江古城，那些不存在的人
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
像一阵轻柔的风
我要找寻的那个脸庞，始终看不见
或许，它早已湮没在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2
卖荷灯的人，风吹拂她的衣襟
吹拂她的火焰。灯一盏接着一盏
被熄灭。她又耐心地，一盏接着一盏点燃
她似乎没有怨气
也似乎不会伤感
3
时间匆忙，便只在借宿的周围
拍了一些照片。不拍花，不拍草
也不拍蓝天和风景。就拍一拍
活在那里的人。最理想的
就是不要让他们看见我的相机。这样
他们就可以按照他们最舒服的方式
自由呼吸，自由出行
4
在丽江，喝了一些酒。它们
当然没有让我产生醉意。但是
它们确实让我沉默
你不知道我不说话的时候
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
只是走着走着，思想就走进了
各式各样的渠道
5
有故人在丽江
有故人想念临沧。我给她运了一些澜沧江啤酒
黄色的瓶子，银色的瓶盖
一些，就是四箱。这个数字
对一个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健康体格的人来说
已经足够奢侈
6
在丽江，见到老赵。这家伙
绕山绕水的本事和直接不拐弯的表达
放在天平两端，应该重量相当
我和他肯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们
是很好的朋友。认识他，快十年了
一直是这个样子
7
总以为会遇见一个人，但一直没有遇见
总以为会沿着一个人的足迹，走一段路
但可能一个足印也没有重叠
8
返程的时候，去了一个寺庙。仅仅只是去了
没有双手合一，也没有虔诚跪拜。那些东西
一下子离我很远
忽然记起有人曾对我说：你这爱按快门的毛病
尽量少拍一点寺庙
微风穿过太阳的光束，那个早晨
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像真理
9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打一趟出租车
和师傅讲上一番不着边际的话
然后，你会觉得，你呼吸的地方
就是你身体的故乡
10
有一天，我会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甚至到世界各地去游历。尽量不和陌生人说话
尽量不和旧友联系。像一滴浪花
把自己交给大海
冬天早晨的山坡
羊群散落在山坡上，三三两两的
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人，从中间穿过
他的头顶着黄色的草帽
右手握着的手机，紧紧地贴在脸上
感觉得到，红衣人要么在密集的说话
要么是因为攀爬而急促的呼吸
白色的雾气，离开他的身体
之后又萦绕着他。羊群清一色的看着他
羊群中有几只先后发出了叫声——
但红衣人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弯曲着路线
沿着固定的方向前进。冬天的早晨
有羊群渴望被放牧，有人则牵挂着恍惚的远方
无心睡眠
——致一行
这世上，可以沉迷的事物，实在太多
而你选择，醒着。无心睡眠——
就看一看自己的发型，脸庞，眼镜
和小毅打打电话，说说一天里看见的物象
和天马行空的想法，读一本与生者无关的书
写一首和别人没有暗合的诗——
遭遇喧嚣和阔论，就闭口不谈，或寂静离开
有些庞大的构架和建筑，无需说出它的软肋
肢解它的荒谬。正道确实只有一条
而魔道却遍布丛生，难得来一次人世
难得有时间可以晃悠
所以，无心睡眠。所以，时刻醒着
我始终悬空而转
这千山万水的远，这茫茫无边的夜
这身边无依无靠，这病的疼痛侵蚀
你在颤抖的笼罩下
你在弱小的包围中，该如何度过余生
——为这，我始终悬空而转
羞愧难当。神就在山上的庙里
天亮的时候，请你迎风而去
闭目祈祷，心中默默地想着它的样子
我相信，光芒肯定会照在你的身上
而有所依持，一定会重新回到你的生活
面向故乡
始终在逃离，越走越远
后来，突然抬起头来
发现这个巨大的世界，与灵魂无关
与身体无关，与我无关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漫游者
风不是我家的
月亮也不是，我的名字和我之间
有着说不出的距离——
我爱的事物越来越简单
我的行为越来越不难理解，向着故乡
马不停蹄，把来时的荆棘再踏一遍
告诉来去都横加阻挠的山川与河流
经此相逢之后，再也不相见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蜗居，劳作
数星星，闭门不出——
听亲人们呼唤我的乳名
让他们看见我的年纪向纵深蔓延
我的两鬓发白如霜。而他们
总是闭着眼睛
也能摸到我登门拜访的气息
在佤山
天空蓝得不像是真的。身边围在一起喝酒的
都是最亲最爱的兄弟姊妹——
从来不把自己喝醉，可这次喝醉了就不想再醒来
想慵懒地睡上一觉
宽阔而碧绿的大地是我的床板
游荡在高处的白云是听话的棉被，在边远的佤山
谁也不会来打扰我的美梦。我此生有大把大把的奢侈
可以无尽地挥霍，而这一切，都是源于神的恩赐
赠向阳
杜向阳要来临沧，他要来，肯定有他的理由
晚上九点才到，他这样安排，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人生难得有自己给自己的安排和预定
我们且准备烈酒，好肉，白米饭
还有成堆的关于宇宙，甚至不着边际的话题
喝酒的事情，让杨红旗去干
我这把瘦弱的身体适合泡茶，削水果
还有零星的各种服务。等到他们酒至半酣
谈到天和地的时候，我顺便凑凑火柴头
告诉他们，夜晚的星星又大又圆又多
闲来无事的话，我可以带他们去摘几颗回来放养
故乡论
即将抵达勐省镇的时候
道路两边是高耸的山峰。如果有哪一块石头
最近不太高兴，倒霉的
就是那个时刻的过路人。因此，我一方面只能祈愿
另一方面不断地加快车速。我要去见的人
这一生我只见过两次，但闭着眼睛
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样。他从遥远的地方来
落脚此地十几年。这里的气候，他已经习惯
这里的星星，以及这里的天空
什么季节有雨水。他都清楚地牢记心底
他有时抽烟，有时喝酒
有时不顾他人的存在，在街头高声歌唱
有时也在别人面前，提高嗓音
摆一摆谱，但他从不得意忘形
只是努力把话说得让别人相信。而他
从不相信漂浮的部分。落日在即
晚霞放出光彩，有鸟群从我们的头顶
向西飞去。他捡起石块，打了十次水漂
每一次都打得很远。他说，作为异乡人
他这些年最辉煌的部分，是在勐省镇
把自己活成了故乡人
他接着说，即便返回旧地，原先的故乡部分
已经筑成坚硬的异乡
晨昏里
想睡的时候，醒着
想醒的时候，睡着。一大片星星
洒满浩渺的天空。晨昏里
有人孤寂，有人饮酒唱歌
在迷茫的时候
我只要，向我奔来的那一颗晶亮
棕马
四匹棕马，在高原上。牵它们的人
在雨水里。有白雾从谷底冲上来
在有高矮之分的地域，我们终于分不出高低
四匹棕马，清一色地低着头颅
簇拥在主人的怀里。在几个牵马的人中
那个戴眼镜的，上了年岁的男人
应该是一家之主，他披着淡黄的羊毡
站在泥泞的土路，一语不发
显然，他有说不出的疲惫和困倦……
他旁边的小男孩说：骑一次马吧
一会就可以到达远方。小男孩的脸颊发红
眼神充满期待，他的棕马
温和地看着行人，仿佛渴望得到负重
仿佛来来回回，也走不腻重复的行程——
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电，询问我在世界的哪头
我静静地看了看这四匹棕马
以及眼前的这三个牵马人。在野草向低矮缩身
石头向上生长的大山包，我仿佛找到了依偎和停靠
——要知道，疲倦着的身体和脚步
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始终有遮风避雨的地方
相互拥抱的事物，互为取暖的人
才是最安逸的，永恒的，和幸福的
人各有志
夜晚的呼吸走得很慢，很慢……
以至于我们忘记了
变幻莫测的命运。它突然间，在最安逸的时辰
抛出众多岔路口。每一个方位，都通向极致和幸福
就看你如何取舍。我缝上滔滔不绝的嘴唇
目不转睛地看星空……
人各有志。向北，向南，向东，向西……向任意旅途
你若越走越远，我便藏身荒野
让疯长的草木永恒地统治江山
陶艺人
泥土是一个好人
以这个标准计算，陶土更是一个好人
它一直睡在深处
为了陶艺人的生活更美好
它从土里长出来
来到宽阔的地面。只是这之间
有想死的心萌生……
陶艺人的双腿，被埋压，被折断
人是矮下来的人
无法再行走。挖出来的陶土
不够他捏造一生
所以，剩余的时光，他以慢为主
慢慢捏造。直到最好的形体现身
他才去和火相见
在勐董，看白鹭
南方的秋天，有金黄的树叶，也有碧绿的草丛
我们沿着弯曲的道路跋涉前行。灼热和疲惫
从脚底，不停地往上积压。有人想放弃
这充满不确定的旅行。而有人，在忽然之间
激动地举起手臂。所有人朝着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成群的白鹭，在低空飞翔。一只接着一只
原野上的所有白鹭，都离开地面
进入灰色的天空。它们在高处绕了一圈又一圈
大约飞行使它们疲惫，或者觉得没有动用羽翼的必要
其中的一只最先合上翅膀，落在水牛的脊背上
随后它们像坠落的雪片，放弃高处的姿态
集体回到水草肥美的湿地。很明显，光鲜的时刻
已经逝去，而暴雨即将到来。我们和这些会飞的朋友
一起裸露在大地的肌肤之上，等待着不可抗拒的命运
温柔吞噬，或者暴力侵袭。我们两手空空
我们不发一语，我们似乎较之先前更爱它们
再见，春天
请折下那束花朵，请静静地离开
请不要再惊扰我。你们的故事
完满，或者残缺，都不要向我提及
再见了，春天。我将兀自向冬天走去
再也不见了，白白让人空欢喜，属于谁
请把枝干单独伸向谁
在我的南方
南方有涓涓溪流，向南奔走
南方有山谷遍布，从北方而来
山水之间，有蜻蜓飞舞
有蝴蝶蹁跹。花朵们自个儿开放
自个儿结出丰硕的果实
在南方，我踩着朝阳出门
背着满天的云霞回家。仿佛抱住了
我的人生理想
迁徙者
这命运的轮回和逼迫，终于来到我的身上
我披着银色的月光
翻过树木葱茏的山头，一路向西
一路祈求神的保佑。神啊，这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请让我遇见收容我的村寨和人群
请让我的悬空之心，在温暖的滋养中度过后半生——
神啊，这一路的奔波，路只在脚下出现
转身全是悬崖峭壁
请用你的悲悯继续指引前路的方向
请用你的无所不能向后人复述迁徙者的运行轨迹
和幽暗的心——
消愁录
我顺水而下，你逆江而来
在天地之间
我们择一城终老，凋零。但在此之前我们相拥取暖，不舍不弃
吐露浓浓的绿意——
***
把时光，静置在肚腹之中
经年累月
诸事变迁。美好的，更加美好
忧愁的，可有可无
我曾拥有的光辉
依然是之前的光辉，紧紧握住
那些微小的细节
永不放手
***
一片绿叶，叠加
在另一片绿叶之上
正如，一份爱
完整的覆盖另一份爱——
多么浩渺的尘世啊
显得多么微小
多么微不足道的体温啊
救赎了黑暗的命运
***
这孤寂的红。在绿树葱茏中
在暮雨黄昏下——
除了继续，毫无节制的红
它已经无路可走
——请为它让开一条生路
——请不要无端地指责它
***
你闭门而居的时日
我静静地靠在围栏上，有雨水
有太阳，有清风……拂身而过
有黑夜悄悄来临
又有白昼往复降落——渴望
爬满为你准备的心头
绿色，以从未见过的样子
连绵起伏
***
风为什么一直吹个不停
枝头的花朵
已经全部绽放。为什么它还那么急切——
那个谁去了哪里
怎么还不出现。盛开的花蕊
有时令的限制
有随时飘落的忧愁
***
合掌祈祷，或者结绳
记录这浩荡的人生所经历的世事
需要一颗富含佛性的心灵
或者拥有望穿秋水的宁静
尘世太大，气象万千
谁也无法保证，谁不会——
在魂魄出窍的时刻，走火入魔
***
迎风而歌，今生的星星特别明亮
迎风招展，今世的幸福特别宽裕
——啊，是神的赐予
——啊，是经万物指引，而虏获逍遥和超脱
***
枯木逢春。春年年月月居住在心的底部
是黑暗压制着它的翅羽
是我自身的畏惧和颤抖，喂养着黑暗——
一个美好的日子，终于来临
一切绝望飘离而去，一颗闪亮的晶体
缓缓地飞升而起。你和我几乎是一起看见光芒
***
小兽藏在灌木丛里。灌木丛里布满野花
哪一朵是你的最爱
请告诉我。躬下的身子，一定为你永久的背负
——小兽持续躲躲藏藏，你假装转身而去
我假装灿烂的花儿没有香气，一个人啜饮孤独
***
我有往事三千万，我有忧愁三千尺——
她自风中缓步而来
携裹着忏悔和疮痍之心。月亮消失很久了
又重新爬上树梢
我一定还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语言
像溃败的军团——
如果接受命运预先设置的轨迹，我们不必
这样子饱经风霜
***
少女的心事上了粉彩
她没日没夜的，向东张望
有无数的人影
在追赶夕阳。而她梦中的强盗
却从未出现——
她想耐着性子关起门窗，等待
不管春夏秋冬——
但是，她更想出门远行
找寻，把他捆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