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宋代南渡词人隐逸词中的隐逸心理及其影响
2018-01-24陆立玉
陆立玉
【摘要】通过对两宋之交、南渡前后词人的隐逸词作梳理、研究,归纳出他们的隐逸心理及其表现:身隐心未隐的苦闷徘徊,身心俱隐、回归自然的乐趣与逍遥,身心皆忘、超然自适的淡漠怡然,以及它们对后世的影响。
【关键词】南渡词人 隐逸心理 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8)35-0186-02
对于南渡词人,陶尔夫、刘敬圻的《南宋词史》中指出:“凡是由北宋渡江南下的词人,或在北宋时出生至南宋后始以词名家者,可视为南渡词人”。这些词人,多亲身经历了靖康之变的洪灾,亲眼目睹了家国的巨变,许多词人或加入奋起救亡的行列,或者抛入流亡的人群,接受着血与火的洗礼。时事的变化,使他们的词风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即由原来倚红偎翠、浅唱低吟的绮靡艳丽的词风一改为“抚时感事”、“情真意深”的新词风。因此,怀抱扭转乾坤之志,但一腔热血,报国无门的愤慨词;感触身世浮沉之伤,叹时光荏苒,早生华发的伤感词;看淡功名利禄之争,解组归隐,寄情山水的隐逸词成为此时创作的主题。
这一时期隐逸词的创作者主要是南渡词人群体,包括叶梦得、李光、李纲、赵鼎、朱敦儒、向子諲、张元干、周紫芝、李弥逊、王以宁、苏庠等,这些词人中,有不少是心怀壮志、积极进取的有为之士。但是南宋朝廷的腐败,政治的黑暗,个人仕途的挫折,加之隐逸传统思想的影响,使他们最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陶渊明作为他们精神上的最后歸宿。这些隐逸词,集中体现了他们身隐心未隐的苦闷徘徊——身心俱隐、回归自然的乐趣与逍遥——身心皆忘、超然自适的淡漠怡然的心路历程。
一、身隐心未隐的苦闷徘徊
这种心态,在南渡词人中是比较普遍的。这一隐逸心理与南宋和战之争的大背景紧密相连。据徐拥军《唐宋隐逸词史论》考证,76%的隐逸词作者倾向于主战一派,比如上述提到的词人。靖康之难,曾激起他们杀身报国、复兴宋室的决心。但南宋朝廷的孱弱,主和派执政的局势,使他们难免被贬和被迫害的命运。一片丹心,化为流水,内心的痛苦,可以想象。既然现实这样无奈,他们只好做“如意始身退,此事古难谐”的自我慰藉。因此,他们的隐逸之作,多与贬谪的经历密切相关,身虽归,但未忘时事,词中流露出对时局的忧虑和郁结无奈,表现出有别于前代作品的悲凉型美感。
南宋抗金名将李纲,南渡之前,即屡遭贬谪。南渡之后,虽一度被宋高宗起用为相,但因主张坚决抗金及反对投降活动,为当权派所不容,主政仅七十五天便遭罢相。后又因殿中侍御史张浚、御史中丞王绹弹劾,被罢观文殿大学士。一年后被贬谪万安军。直言进谏却忠而被谤,使李纲内心屡屡受挫,萌生退隐之意。遭贬流放遇赦后,李纲隐居于泰宁丹霞岩,期间,宋金议和。作为一位“社稷之臣”,李纲的隐逸是时局使然,但他身虽归隐,却未能忘却时事,对国家民族的忧愁,一直萦绕在他的隐逸词中。如《水调歌头》(律吕自相召)下片的“秋夜永,更秉烛,且衔杯”,显然是化用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诗句,在表面的看似放纵中,隐藏了词人内心的凄苦,对国家民族的愁绪。《江城子·九日与诸季登高》中“回首中原何处是,天似幕,碧周遭”的惆怅和迷惘,也同样是这种情怀的流露。
作为南渡词人中年辈较长的一位,叶梦得也因性格的刚正不阿,不容于官场,渐生退隐之念。纵然寄情山水,但他仍心系国家,不少隐逸之作中也流露出了其抗敌报国的雄心豪气和无路请缨的英雄悲怨。如作于其退隐初期的《水调歌头》(秋色渐将晚),词上片写山居生活的闲适,然而下片词人笔锋一转,因时起的悲风、云间的新雁,想到沦为金人的中原,却没有谢安那样的人才去为国效力,击退强敌,心头的遗憾随风而起。词人虽退隐,但又无法忘怀国家的安危、时刻惦念着抗金战事的矛盾而又痛苦的心态,在这首词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即便是到了归隐后期,其骨子里不甘归隐赋闲、徒伤老大无成的悲愤之情,仍在作品中时有流露。
李纲的属僚、曾活跃在抗金第一线的张元干也因“不屑与奸佞(秦桧)同朝,飘然挂冠”,于41岁归隐福州故里,在湖光山色、诗余酒后,寻得一己的精神解脱与安慰。然而,他也是一样身隐心不隐,在其淡泊的内心中也时时夹杂着愤世之情。如其《水调歌头·雨断翻惊浪》中在对安静祥和的农村生活描写之后,“与世共浮沉”、“何用画麒麟”所流露出的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和关心,《蝶念花·窗暗窗明昏又晓》中那股英雄失路、志士落魄的悲凉情绪,《水调歌头·同徐师川泛太湖舟中作》中“老去英雄不见。惟与渔樵为伴”的无奈等,尽管反抗十分微弱,但这种“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在其隐逸词中时有流露。
同样,归隐后的向子諲也并未完全忘怀国事,时常在隐逸闲适生活的描写中,隐含对南宋政治现实的不满,如《西江月》“五柳坊中烟翠”、《八声甘州》“自断此生休问”等。就连朱敦儒在隐居之初也未能一下就解脱出来,在留连西湖胜景中,也仍带了几分悲慨:“有客愁如海,江山异,举目暗觉伤神”,因为他忘不了“故园池阁,卷地烟尘”“吴越东风起”。可见,词人虽身居乡间,但家国之悲不时因某种契机而引发,以致老泪纵横,悲不自胜。
二、身心俱隐、回归自然的乐趣与逍遥
尽管南渡词人的隐逸词中都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对政治的无奈,与被迫退隐、不能一展抱负的郁结,但他们最终还是以不同的方式在隐逸生活中找到出路:或在山水田园生活的徜徉中感受回归自然的乐趣、逍遥,或在人生哲理的思考中旷达自适,借回归自然以慰藉心灵,身隐心亦隐。正如李纲《水调歌头》所云:“物我本虚幻,世事若俳谐。功名富贵,当得须是个般才。”外在的功业已在硝烟中化为灰烬,他们能够选择的唯一出路,便是回归自然,寄情山水,在山水中享受自然之美、隐逸之乐,追求一种不同于俗世的生活情趣。
李纲归来五湖,口称“扁舟归去五湖东,……不管人间,荣辱与穷通”(《江城子》),面对如画江景,他流露出了自己隐逸的决心。归隐之后的李纲,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方式与乐趣,在自然山水中寻找自己的快乐,在溪山弋钓自娱,与鸥鸟为友无猜。如《望江南·烟艇稳》、《望江南·江上雪》,稳稳的烟艇、风平浪静的江面、悠远的横笛、美味的鲈鳜、绿蚁新醅酒以及自由自在的渔舟,还有那栩栩如生的打渔生活,字里行间流露出钓翁生活的温馨、欢乐和作者的自得之情,旷达的情怀让词人在经历了多次的贬谪之后最终找到了生活中的乐趣,真正做到了“欲进则进,欲隐则隐”。
叶梦得也是在长期宦海生涯的浮沉中,萌生了对山水的向往。在任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时,主动上疏告老,归隐吴县卞山的石林故居。本就性喜自然的叶梦得,归隐之后,常与好友登山临水,笑傲林泉,在清新可喜的自然山水中洗涤精神,寻求心灵的快慰,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和愉悦。“漫烟波千顷,云峰倒影,空翠成堆……暮雨卷晴野,落照天开”(《八声甘州》),“麦陇如云,清风吹破,夜来疏雨才晴。满川烟草,残照落微明。缥缈危栏曲槛,遥天尽,日脚初平。青林外,参差暝霭,萦带远山横”(《满庭芳》),“兰州漾,城南陌。云影淡,天容窄。绕风漪十顷,暖浮晴色。恰是槎头收钓处,座中仍有江南客”(《满江红》)……作者捕捉住那些瞬间入眼的风物景致,因情铸景,即景寄兴,在从容不迫中,将其流泻在笔端,充满了自然美、人性美,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自然山水美景的无限热爱,风格潇逸清旷,映射出词人不为物累的洒脱胸襟。
苏庠更是把山水当作朋友当作家园,在倦客鸿雁、月华云涛,轻霜寒露,溪水小桥等一系列清真幽远的意象群所营造的明净如水的环境中(《诉衷情》“倦投林樾当诛茅”),悠然享受着在现实生活中难得的纯朴和谐与惬意自得。所以在《临江仙·席上赠张健康》一词中,作者明确表示,“归来犹得趁鸥盟。柳边依约莺声。水秋鲈熟正关情。只愁宣室召,未许钓船轻”,对隐逸生活的热爱,对隐逸情趣的讴歌溢于笔端。
其他如赵鼎、张元干、向子諲等部分词作中也流露出投入自然后心境恬淡、无欲无虑的情怀,他们或隐身丘壑、或与山水为伴,身心俱隐,享受着回归自然的乐趣与逍遥。
三、身心皆忘、超然自适的淡漠怡然
宋金对峙局面的形成,投降派的完全把持朝政,仁人志士为国请命却反遭排挤和迫害的政治形势,致使朱敦儒、向子諲等一批隐逸词人最终或选择和光同尘,不介入是非,或选择遁入到江湖山林之中,脱去尘俗的外衣,不问世事,过着与世隔绝、自然也是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身心皆忘、超然自适。最具有代表性的即是朱敦儒和向子諲。
朱敦儒虽激于南渡国难,也曾一度“幡然而起”,但现实的残酷、生命的艰辛,一步步削弱了朱敦儒早年狂放不羁的个性,晚年的他开始远离世俗,遁迹山林,终日以饮酒品茗、泛舟江上、徒步山林、友渔樵,侣僧道、乐农事等为事,前期的愤世嫉俗情绪在词里基本已绝迹,甚至连略带愤懑的语气也消失了,有的只是安于现状,对世俗生活的热爱,情绪淡泊宁静,性格萧散疏旷,充满了旷达自适。你看“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园花开”(《西江月》)、“挑弄梅花做侍儿……花满纱巾月满怀”(《减字木兰花》)的花间樽前之乐,“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担花”(《朝中措》)、“活计绿蓑青笠……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好事近》)放浪形骸于江湖之上的悠然自得,“随分饥餐困睡,浑忘了、秋热春寒……中秋月,披襟四顾,不似在人间”《满庭芳》的超凡脱俗、寄身世外……当然,也有部分词作流露出浮生若梦的颓废情调,诸如“屈指八旬将到,回首万事皆空”(《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愁云,不须计较劳苦心,万事原来有命”(《西江月》)等“听命宽心,随缘适愿”,乐天知命的思想大量溢出,明显带有以老庄思想自我解脱的虚无色彩。
如果说朱敦儒的隐逸词作还只是暴露了封建士大夫的软弱心态,那么抗金名臣向子諲一步步走向以隐为乐、逍遥物外、淡泊名利的境况却是一出英雄被毁灭的悲剧。由于家世的影响,向子諲一直图谋报效国家,然而由于南宋朝廷和戰之争的影响,致使他的仕途历尽艰难曲折,终于在五十四岁挂冠归去,彻底归隐芗林,整日与岩桂为伴,与友人唱和,与禅子对月,畅游山水,谈佛说禅,淡忘世事,悠游卒岁。纵观其晚年的隐逸之作,有对悠闲自在的幽居生活、鄙弃功名利禄、甘心浪迹江湖的志向的描写(《蓦山溪》);有对“不知世路风波恶,何以芗林气味长”(《蝶念花》)的归隐生活的满足;有“推上百花如锦绣。水满池塘……”(《蝶念花》),与山水为伴,把酒寻乐,闲适轻松的生活的描写;也有“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江月林风。世间万事转头空”(《西江月》)、“今朝得到芗林醉,白发相看万事休”(《鹧鸪天》)、“石作枕,醉为乡。藕花菱角满池塘。虽无中岛霓裳奏,独鹤随人意自长”(《鹧鸪天》)的看透人生、超脱尘世的隐逸情趣的表露。总的说来,向子諲晚年的隐逸之作,更多的是其内心的满足和自得,耽于园林山水和佛家禅理,消极颓废。
这种超然物外、万物皆空、身心俱灭的消极人生观,在南渡隐逸词人的后期作品中有不少存在。如李纲隐逸词作中频频出现的“老”、“病”、“衰迟”等词语以及对王羲之、陶渊明认同感的增强;叶梦得词作中充溢的庄禅特有的超然物外的智慧与旨趣;张元干《渔家傲》“题玄真子图”中流露出的看破世相,寄身尘外的虚无思想……透过这些词人后期的隐逸之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隐逸多遁入颓放空虚一途,悠游卒岁成为生活的全部。
纵使隐于山林之间,南渡词人们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思想和清高的风骨。他们那淡然出世之举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们也留下了不少学陶、和陶词和相当数量的隐逸词,这些隐逸词的出现,不仅扩大了词创作的题材,打破了北宋以来以艳情为主要内容的词坛风尚,也为南宋中期隐逸词高峰的出现作了准备,是隐逸词发展史上的初盛期。此外,这些隐逸词对文化史中隐逸思想也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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