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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牧道 轮回的大石头草原

2018-01-24狄永萍

新疆人文地理 2018年6期
关键词:牧人大石头

狄永萍

不知道车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山路越走越窄。快到木垒县大石头乡牧民居住的“羊房子”时,山路到处都是石头,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这里没有树,山头裸露着光秃秃的青石崖、红石崖。山沟里排列着大小不一的乱石,走路时一不小心鞋就会被碎石划个口子。路边的几位牧民都是黑红色的皮肤,显然长期经受风吹日晒。除几处牧民的土坯房外,就是石头砌的羊圈。夏窝子空荡荡的,不见人烟,正应了那首那首歌谣:“山高水少石头多,千沟万壑尽是坡。半年风雪半年旱,逐水游牧靠天活。”

此次弟弟是来收购牲畜的,我随了。与我们同行的哈萨克族老乡说,放牧的人辛苦呀!干啥都在荒滩上,随地挖个坑做饭,饭快好的时候,旋风来了,就这样连灰土就饭吃。夏天,下雨了,头上顶个麻袋,蹲在坡坡子、山崖崖子下避雨;冬天,脚冻得疼,常常会生冻疮;晚上放牧回来,爬在冰冷的炕上,往被窝里一钻,就那么囫囵个儿地睡着了……

在沟谷中穿行

眼下还是初秋,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山里头就已经落雪了。一下车,就有一股彻骨的寒气扑来,冷得我直打哆嗦,又躲回了车里,弟弟急忙脱下了他的外套裹在我的身上。

他催我说:“快下车呀!你不是要拍照吗?”

“这荒山秃野的。”我边下车边嘟囔着。

等我抬起头,翻滚的乌云压着山头,越来越低,山窝里的阴影逐渐加深,像是笼罩着群山的寂寞。只有山峰上还淡淡地残留着向阳的一面。

忽然我眼前一亮,哇!一群雪白的山羊“轻功”了得,自如地在险峻的乱石之间行走跳跃,如履平地。有一只山羊竟爬在了重直的悬崖上吃草。另有一只山羊也许爬山崖爬腻了,爬到了红柳枝桠上……同行的老乡说,这里的羊,最先老的是牙齿,早早就被山石磨秃脱落了。

我的兴趣一下子来了,也顺着山沟开始“撒野”了。

山洼里的野草,任其生长。最为乡里人不待见的臭蒿子随处可见。臭嵩子其实还有一个高雅的学名——骆驼蓬,是戈壁滩上骆驼最爱吃的一种蒿草。

山坡上,地湾里,乱石堆旁,一丛丛本地人叫红刺的——学名应当是黄蔷薇集丛而生。一根根长满小针刺的茎杆比肩而立,上端多有分枝,山风吹来,飒飒作响。

与红刺相伴而生的还有黄柏刺、兔儿条之类的植物。兔儿条的枝条柔韧而有弹性,老一辈的马车夫通常选它作鞭杆呢。

我觉得这些草一定是受了牧人的影响长成的。在灼灼夏日的炙烤下生长,在肃杀秋声的奏鸣曲中成熟。几经摧残而不馁,屡受蹂躏而不屈,置身于这孤寂的荒原,让自己站成一处风景。

在沟谷穿行时,只见一位牧人,正斜躺在山崖崖下避风抽烟。我走近牧人,主动和他搭讪,他汉语说的不熟练,我俩答非所问地聊着。没聊上几句话,他蹭蹭地登上了山崖,爬到半山腰的崖壁上,拔出了几株带红根的野草向我扔来。“灵芝草?”我好奇地问。弟弟说:“这是野红葱,可以吃呢!” 我心中为之一暖,我与牧人虽语言不通,却感到了某种交流,这种交流更能深入内心,也更难忘。

我在山沟里任性地走,随处可见密密匝匝的芨芨墩,它们根系相连,一团团,一片片,连成了一片黄灿灿的草海。大风刮过,像一层层雪浪翻滚着、汹涌着,一波一波,风吹草低时露出白头黑牛、北京花牛、土黄牛……牧人在风中掌握着方向,身体与奔跑的马儿一同起伏,扬鞭。牧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自信、勇气和洒脱感染了我,我感觉不那么冷了。

谷底的草场上,一条小溪就在脚下流淌。水是第一流的写生画家,溪水把周围的一切如画般反映出来:云彩相互追逐着,掠过天空;草儿在风前摇摆婆娑;山坡上的羊群向山下走来;一群马在争相渡河;两只黄色的蝴蝶结伴飞舞,越飞越高……

并不孤独的牧人

其实牧人并不孤独,他们平素是以大自然为对手,他们暗藏着的野性威力踏碎了那份孤独、忧伤。

牧人具有与生俱来的歌唱天赋,难怪流传着“草原上从不缺歌手”的说法。几乎随便一个人,在吃飯之余,站起来就可以唱几曲。

平时,他们常常需要使用特殊的声音指挥成群的牲畜,他们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不是使劲地喊,而是向着遥远的地方呼唤,声音悠长、浑厚。他们独特的声音,源于他们拥有辽阔的歌唱舞台——草原。在空旷的原野唱歌,会挥发掉一部分音量,即便是唱歌给自己听也要用很多的气息和力量,久而久之,歌唱者的气息越唱越足,声音越唱越嘹亮,传得也越来越远。

当哈萨克族的男人们身骑骏马,肩托猎鹰,伴着冬不拉悠扬的琴声在草原上游牧时,女人们就在自家的毡房里,用五颜六色的丝线和毛线,精心绣织古朴典雅、结构紧凑的花纹图案:从帽子到衣服;从布袋到壁毯;从枕头到被单墙帷;从被褥到马具彩带……她们对身边的美有着最真实的体味和最深切的感受:蓝天、白云、雪峰,活奔乱跳的牛羊、扬鬣奋蹄的骏马以及搏击长空的雄鹰……都可以成为她们刺绣的题材。“绣娘们”的每一件精美绣品都深深蕴含着草原民族的细腻与柔情,彰显着多彩的艺术魅力。

戈壁上的牧人传奇

走近,它便让人慢慢在品味中越来越喜欢它——夏牧场。

在这荒山秃林里,最为抢眼的植物莫过于高昂、挺拔的红柳了。“盛夏寒犹峭,荒原草不多,几支红柳影,对客舞婆娑。”红柳株高一般不超过两三米,茎杆粗者也不过一寸左右,叶片纤细状如柏叶,叶色似蓝而绿,粉红色的花瓣盛开在枝头。一到秋天,经严霜的洗礼,像火一样的柳花,温暖着大戈壁冷寂的胸膛……如果说胡杨是茫茫瀚海中傲视苍穹的伟丈夫,那么,红柳则是浩瀚戈壁中娇艳忠贞外柔内刚的铁娘子——狂风吹不断它,黄沙压不死它。

或许草原牧民不屈的性格便是从这些植物中吸取的。在这茫茫无定,浩瀚无际的戈壁滩上,留下了许多传奇故事。那一段段情,一件件事,不能忘却。

一位患有多种关节病的牧人,步行回夏窝子。整整十个小时啊!从天明走到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蹒跚的脚步,滴滴嗒嗒的汗水……月虽残,亮如雪,高挂天空谁言缺啊!

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漠孤烟下,也曾演绎着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据说有位叫艾尔肯的小伙,父母多病,家里一贪如洗,和邻居姑娘热依仙木相识相爱多年,因家境贫寒,女方的父母坚决反对,正当小伙犯愁、想放弃这段姻缘时,姑娘坚决地说:“穷我不怕,你嫁给我吧,我娶你。”

以前大石头的村民饮水,在夏季喝的是水库闸门流来的黄汤般的泥水。冬季靠化雪饮水,地处风口的大石头,寒风天天不断,落在山坡上的积雪,今天刮到东,明天刮到西,化开的雪水里全是泥沙。为了改善饮水条件,乡党委号召在山区打井。当时正值冬季,暴风雪频繁,男劳力都调到抗灾保畜第一线了,是一群“铁姑娘”挖开了一眼大井。出水的时候,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到井旁,不管天寒地冻,捧起水就喝;一些年长的老人站在水边双手捧在胸前祈祷;老大娘带来了糖果、奶疙瘩撒向欢乐的人群……

谁说这荒凉的地方,是没有文化的地方呢?这里的文化只是藏得比较深罢了,它不在舞台上,不在荧屏上,而是深藏在历史和每一位迁徙者的心里。

1976年的冬天,大石头草原经受了历史上旱见的暴风雪袭击,牲畜的损失率高达21%左右。役畜又少又乏,又没有拖拉机等机械,“铁姑娘”们便人力徒步背东西转场。努尔哈依背起了一台手摇缝纫机,毕哈依霞姑娘背起了一块毡房用的大块木栅栏,被人称为大力士的吐尔逊汗姑娘,生怕自己少背了东西,抢先背起了一块大包毡。当她们把第21顶毡房转移到目的后,她们的肩膀、脊背上到处是老茧、伤疤。就是这样一群弱小的身影,她们不知和暴风雪博斗了多少个回合,到各个冬窝子收集死羊绒3.3噸,抢埋大小牲畜尸体800多具……

这里不是世界上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却是最艰难、最令人惊叹的地方。

在草原上,有一种浓重的情谊流淌在牧民的日常生活中。似乎义气不仅仅是存在于兄弟之间,更存在于与人与人交往的任意一处。

吐尔尼汗的丈夫去世的那年春天,正是蒲公英生长的时节,吐尔尼汗好几次清晨推开家门,发现院门外放着蒲公英,这一定是牧人们知道她失去了亲人,沉浸在悲伤中,特意采来可以败火的蒲公英。这种馈赠,怎能忘怀!

春日里,一次,哈山·阿迪力别克、俄布拉依两位小伙子车里装着羊向山里走去,途中,忽然传来叫救命的声音,原来是一位放羊的汉族老汉被突如其来的山洪给冲走了,大概冲出百米左右,老汉抓住了一块大石头,混浊的洪水咆哮着,翻滚着,老人命悬一线,危急关头,小伙子们急中生智,找出了绳子,用套马绳救出了老人。

在大石头还传诵着这样一个故事:小姑娘哈迪霞,在井底救出了生产队的十一只羊。

我被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感动了……

那些关于大石头的诗稿

跟随弟弟在大山的牧场上兜兜转转,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走出了大山。车子在公路上疾驰,呈现在视野里的是浩瀚的荒漠,星星点点的羊群。古老大石头以往的丰富似乎一一在我眼前再现。

漫漫丝路上的小小驿站大石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曾经目睹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乾隆四十六年,十四年的流放生活,令诗人陈庭学孤独、失意、寂寞、忧虑,雨夜投宿大石头驿站时,他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夜雨潇潇孤馆闻,晓风并为扫凉氛。

蛛拋残网虚韬迹,鸟斗高云互为群。

边路近山寒暑变,层峦浮霭谈浓分。

黄原树断行人少,载我车中看野云。

方希孟的《大石头》似乎让我们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当年大石头白草茫茫,大漠鸟飞,荒天鬼哭,路断人稀的场面:

连峰百里尽枯云,白草茫茫日又曛。

大漠鸟飞秋少见,荒天鬼哭昼常闻。

欲寻佛洞岩犹隔,待访候碑路已封。

差喜山南新堠辟,松关柳谷两无勤。

历任江西按察使、河南巡抚等职的彦检,他路经大石头的诗作则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壮游游不倦。携扙步岗头。

远岫日将落,晴天云来收。

闲行入山寺,小坐涤茶瓯。

笑向良朋问,红尘到此不?

地辟无僧住,柴扉风自开。

吾侪聊复尔,佳兴亦悠哉。

碛远马争渡,坡前羊下来。

如钩新月上,回顾且徘徊。

这些诗稿,像拉开了一幅大石头的历史画卷:山高坡陡路窄地势险要,涧水清冽甘甜水草丰茂,山上有佛洞寺庙,路旁有汉碑烽燧,崖上有唐篆岩雕,官店民店食宿方便,兵营驿站……行走在这瘠薄的大石头草原,一条小路犹犹豫豫蜿蜒伸展,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显得格外单调、模糊、迷茫。而在它的身后——你若细心观察这里的景致,便会莫名地被一种深厚的东西打动,那种东西不能确指,却时时处处存在着,弥漫着。

看见路边一朵被车碾过的牛蒡花顽强地活着;沙丘上,一株株泛着绿,肢体横卧、树干多半扭曲的梭梭努力地生存着……它们的形态,它们的风骨,都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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