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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的松毛

2018-01-24朱华胜

含笑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洋芋土豆

朱华胜

今天发生的事,明珍做一万个梦也梦不到。

像往年一样,腊月里,明珍都要切白萝卜片。

阳光塞满院子,挤走了撩骨的晨冻。明珍切好白萝卜片,用稻草穿起来,挂在竹竿上。串串白萝卜片随风摇晃,闪着银光,飘散出淡淡的清香味。她深吸一口,得意地看了一眼正在耳房前喂牛草的男人,说:“够明年吃的了。我去做早饭。”

“嗯。”男人回答。

男人叫老土豆,他看了一眼妻子的背影,又看了看挂着的白萝卜片,心里热乎乎的。老土豆抱了几转松毛,看看牛圈铺得差不多了,转身到门口,端起盆,给老黄牛喂水。

“慧珍回来了!”堂哥肖天所跑进院子,扯开嗓子,对着老土豆说,声音大得像炸雷一样。房顶上,正在嬉闹的几只麻雀吓得展开翅膀飞走了。

“你说啥,哪个来了?”老土豆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懵懵地问。

“慧—珍—回—来—了!”堂哥抬高嗓门,一字一句地说。 “哐当”一声,老土豆手里的盆落了下去,水在地上四溢。老黄牛蹭着圈门,对着主人哼叫起来,似乎表达它的不满。

明珍从厨房里跑出来,院子里只有牛在瞪着她,牛舌在两个鼻孔舔进舔出,舔得她心慌意乱,好像再舔就要把心给舔出来一般。

“明珍,真的是慧珍。骗你是狗养的。”老土豆是一路跑回来的,说完这几句话,就往鸡圈大步走去,“准备一下,喊慧珍晚上来我们家吃饭,到时好好唠唠。”老土豆拉开圈门。鸡“咯咯咯”乱叫,乱窜。他抓住一只老母鸡,掂了掂,又放进去,再次抓出来一只,点点头:“嗯,这只壮些,就杀这只。明珍,你去后山菜地里,拔几棵白菜、大葱、蒜苗。”

慧珍来了,真的来了?明珍背着背篓,念着,走着。长满蚊子草的地埂路,在她脚下,弯来弯去。她低着头,高一脚低一脚,往后山走。路边有人一样高的倒挂刺树,刮破她脸颊,她也不知道疼。

明珍来到后山,一时竟想不起来干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山脚,那儿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桥是新的,是上面来的人牵头筹措资金修建的。宽宽的水泥桥面,壮实的石砌桥墩,过车、过人、过牲口,非常方便。桥修建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是一座木桥,木头腐朽,桥面泥滑路烂,很窄,过桥得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滑进河里。

明珍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想着。当年的一幕幕,就像河水一样“哗啦哗啦”地从大脑里朝她眼前淌来。她与慧珍同岁,她生在年头,慧珍生在年尾。两家的地紧挨着,大人做农活时,就把她俩放在一起滚泥巴。俩人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着,抓着,就抓到念书的年龄。小学就在隔壁村子,十几分钟就走到。俩人手拉手,脚挨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学时,不是明珍等慧珍,就是慧珍等明珍。俩人回到家,放下书包,挎上大花篮,拿起钉耙,在土桥上相遇。她们去山里抓松毛,或搂树叶子来垫圈。

明珍“呼呼”“呼呼”地喘着气,来到土桥,慧珍早已在那儿等着。路上,经过小麦地时,慧珍瞅瞅四周,要明珍放哨,她跑进地里。青黄交接时的麦浪在风中婆娑絮语,麦穗丰盈,麦粒饱满。阳光洒下来,仿佛到处都是跳跃着的金色碎金。很快,慧珍摘得两把麦穗,递给明珍一把。到了山上,点燃松毛,烧麦穗,揉去麦壳,吹着吃。有时,慧珍会带上几个洋芋,在山上烧了吃。柴火烧熟的洋芋,吃起来又沙又面,两个人吃得舔嘴抹舌,即使今天想起来,明珍依然淌口水。日子就这么在刨洋芋中刨掉了,在抓松毛中抓走了,在找猪草中找过了。俩人一晃长成大姑娘,偏生爱扎着一样的麻花辫,长着一样的瓜子脸,扑闪着一样的会淹死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唯一不同的是,笑起来时,慧珍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明珍搂着慧珍说,分一个给我。外村的人,以为她俩是双胞胎姐妹,常在她们身后指指点点,看,是卧萝村的两朵花,不知哪家男娃有福气,能讨到她们。她俩听了,不说话,只顾低着头,脸羞得红通通的,红成了山上的松毛尖,把路都染红了。慧珍的妈妈逢人就说:“明珍慧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好得口水都能换着吃。”慢慢的,俩人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明珍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心事塞满了的日子,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心事不分黑白地疯长。

两姐妹犯愁了,暗暗喜欢的人,竟然是同一个,这让她俩多了一份不自然的羞涩和尴尬。

自从有了心事后,明珍的梦境里,开满了洋芋花,落满了黄生生的松毛。她常与那人在金黄的松毛上缠绵。梦境很美,只有他们两个人。

“慧珍,经常梦见一个人不会是一种病吧?”明珍手里拿着一根松毛,望著脚下泥巴路,用脚尖踢着石子,轻轻问。

“傻妮子!”慧珍背着松毛停在柳树下,回过头来说。慧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珠,顺着脸颊,落进酒窝里,一缕乌发黏在脸颊,脸红通通的,赛过山上的三角梅, “也是一种病,相思病。我昨天对你说过,咱俩都患病了。” 慧珍声色似柳枝揉春光。

“可是,治相思病的药只有一副,患病的却是两个,咋个办呢?”明珍来到土桥上,低着头,望着河里滔滔的洪水,汹涌澎湃。她把手里的松毛丢入洪水里,松毛瞬间被卷走。

“那就凉拌!”走在前面的慧珍,头也不回地说完这句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上背着装满松毛叶子的大花篮随着笑声一耸一耸的,几根黄色松毛飘入桥下奔腾的洪水中。

想到这里,明珍叹了一口气,唉,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啊!可那一幕,就如长在她大脑里,生了根,让她疼得常常做恶梦。醒来时,她一身的冷汗,心“怦怦”跳个不停,就像慧珍从里面跳出来站在她面前似的。

“妈!”身后一声喊吓得明珍一大跳,回头一看,是儿子小海,“妈,菜拔够没?爸等着用。”

“我还没拔呢,儿子,来帮妈妈。”明珍这才反应过来。

离开卧萝村二十多年,可这儿的一切,对慧珍来说,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踏上桥的一刹那,慧珍的心仿佛被塞进一颗针,一阵阵疼传遍全身。她紧锁眉头,倚在桥栏上。愣了一会,她对身边的父子俩说:“这就是我说的土桥,现在变了,是新修的。”

河堤上排排的柳树枯黄,光溜溜的枝条抽打着寒风,似乎要抽破藏匿于慧珍心底深处的伤疤,让她感到刺痛噬骨。慧珍望着 “哗啦哗啦”往下奔腾的河水,她的心也“哗啦哗啦”地淌着,连泪水也“哗啦哗啦”地涌,溢过她脸颊,流进岁月的长河里。

那年,正逢雨季,连日的大雨,疯天泼地。好不容易盼到太阳露脸,在家窝了几天的慧珍,约上好姐妹明珍,上山抓松毛。她最好的伙伴就是明珍,如果你找不到明珍,问她保证知道;要找她,问明珍就行。平时呀,一有空,俩人就上山抓松毛。松毛垫圈最好,猪呀牛呀睡在上面最舒服,时间久了,松毛就腐成了粪,成了种洋芋最好的肥料。村里种植洋芋大户老土豆,她俩亲切地喊他豆哥,就喜欢用这种肥料。有人说豆哥最傻,放着化肥不用,偏要用牛圈猪圈里的粪,费时费力不说,收成也不如施化肥的。有一次慧珍问:“豆哥,你咋个不像其他人一样,用化肥,多省力啊!”老土豆露出憨厚的笑容,反复搓着手,就像多搓几次,就会搓出一大堆农家肥似的,他说:“我不喜欢用。我发觉用过化肥的土壤,硬板得很。还有,长出来的土豆,没有用农家肥长出来的好吃。”慧珍听了,就回去给爹说了,爹却说:“仗着他多读了几年书,多喝点墨水,就啥都知道了。放着洋芋不叫,偏生叫什么‘土豆,半土不洋的,我咋个觉得别扭呢。难怪人家喊他‘老土豆!我种了一辈子的庄稼,筹备农家肥的辛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用化肥,省时省力还丰收。他怕是没钱买化肥吧?”“我豆哥有钱!”慧珍嘟囔道,不满地看了爹一眼。“有钱有钱,他有个球的钱!你豆哥,你豆哥,你少与他来往。爹听说村头明珍喜欢他,爹只有你一个闺女,不想让你受气。”慧珍听了,屁股一涮,早溜出门去了。

慧珍与明珍一到山上,各自抓好松毛,装满大花篮,俩人有说有笑地背着松毛走下山,走过田坝,来到这座当时还是土桥的桥上……

“慧珍,过去的就过去吧,不要去想了。走吧,回家看爹妈要紧,他们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男人温暖的催促声,打断了慧珍的思绪。

慧珍抹抹眼泪,抬起头来。熟悉的路段,埂子上熟悉的串串打浪碗花,朵朵花瓣笑眯眯的,就好像想起她来了,似乎在欢迎她。前面,飘来熟悉的味道,披着金色阳光的卧萝村,升腾着缕缕炊烟。

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又算个什么呢!慧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意填满圆圆的酒窝,脚下的步子轻快了起来。爹,妈,女儿来了!

院子里,鸡“咯咯咯”地惊叫着,碎鸡毛和着灰尘,尽往阳光里飞扬。老土豆抓住鸡,把鸡头往后捏住,扯下一些鸡脖子上的绒毛,刀使劲一划,一股鲜红的血液滴淌在碗里,碗里是放了盐的清水。看看鸡血淌得差不多了,老土豆就把断气了的鸡放在盆里,提过烧好的开水,往盆里倒。浸泡了一会,老土豆把鸡翻了过来。他先把鸡嘴壳子扒下,又把鸡脚鸡腿上的皱皮抹下,这才开始一把一把地拔鸡毛。

“嘿嘿,真没想到。像做梦,慧珍竟然活得好好的。”老土豆嘟囔着,那些过往,就如一根根鸡毛似的,在眼前晃动起来。

那天,天与洋芋叶一样绿,朵朵白云,就如盛开的洋芋花。也许是一直下雨的缘故吧。老土豆决定把屋后的几座粪堆搅拌一次,让粪堆捂得更肥些。他都是头年把来年需要的农家肥准备充足。

老土豆很自豪,他搅拌粪堆是有绝招的,多少粪渣掺一粪箕石灰、多少粪渣泼上一桶粪,便达到最好的肥力效果。拌了四五个钟头,全身是汗,腰酸溜溜的,他放下钉耙,来到黄皮梨树下,坐在那个早已废弃的磨盘上。磨盘上放着一壶水,一块沾满汗渍的蓝色毛巾。他拿过毛巾,擦擦汗,抬起水杯,喝了一口茶,一种沁心的舒服感觉让他咂了咂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老土豆!”堂哥肖天所脸色寡白,慌慌张张地跑着,看见他,就喊,“慧珍掉进河里了。”

“咣当”一声,老土豆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瞬间碎了。“我日你妈的洪水!”他疯了般往河边狂奔而去。堂哥也跟在他屁股后面,拼命跑。

老土豆个子高大,身形壮实,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有抬头纹,其实并不老,才二十来岁,与慧珍明珍是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们没有考上高中。慧珍明珍卷起铺盖回家,他选择读县职中,学农作物种植。两年后毕业回到村里,承包了十几亩土地。这些地是去外地打工人家的,都乐意租给他。他的承租费很低,土地闲着也是闲着,有人经管,不长杂草,地就不会荒。他专职种起洋芋来。村里人叫洋芋,他自个儿叫土豆,土豆收起后,他種植黄萝卜白萝卜。不几年,置办了农用汽车、牛车、马车,修通了去地头的路,解决了原来人背马驮运肥料的艰辛,一时出名了起来。真正让他出名的,是他从不使用市场上卖的化肥,只使用农家肥,就是猪圈牛圈里那些腐质东西。现在,他的洋芋才出地,就被运走,主要客户是城里的饭馆和蔬菜市场的商贩。人们都说他家的洋芋好吃,沙沙的,面面的,香醇可口。他笑呵呵的,说:“咱种的土豆啊,有老土豆的味道,醇香,纯沙。”于是,“老土豆”的名声响了起来,也成了他的名字。

山上的松毛落了一拨又一拨,地里的洋芋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老土豆对慧珍、明珍格外地好,笑称他是她俩的保护伞。其实,两个女孩子的心里早就有了他,常豆哥长豆哥短地呼叫。起先,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后来,明珍慧珍常常有意无意地单独约他。

老土豆赶到河边,山洪咆哮的声音不断地撞击耳畔。山洪狰狞,似一群受惊的野黄牛,顺下游狂奔,势不可挡。

桥边,一个装满松毛的大花篮躺在那儿,明珍靠在花篮上,脸色灰得像洋芋地里的泥巴。她屁股坐在稀泥巴地上,身子起伏着,双眼使劲地瞪住洪水,眼泪簌簌地流着。

老土豆呼喊着慧珍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骂着“狗日的洪水”,顺着河岸疯狂地往下游奔去,几次跌倒,爬起来又跑,弄得全身黄泥稀稀的。

“明珍,你看,慧珍来了。”正在厨房剁肉的明珍紧绷着脸,听到“慧珍”两个字,手不自主地抖动一下,差点被刀切着。她按住胸脯,深深呼吸了一下,忙迎了出来。

真的是慧珍,除了体态有些发福外,基本没有变化。明珍呆呆地站着,似乎还没有从意外中回过神,神色有些迷茫,脚下沉沉的,似有千斤坠。

慧珍一眼就瞧见明珍,心里“咯噔”地疼了一下。岁月真是一架水磨石,把明珍磨成这样!才四十多岁的女人,两鬓咋个白得这么厉害,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皮肤粗糙,当年的风采呢,难道埋在洋芋地里了?

俩人静静地站在彼此面前,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明珍!”慧珍盯住明珍,先叫道。

“慧珍!”明珍应了一声,手往旁边伸过去取凳子。

“二十多年沒见面,你变了,都长出那么多的白发啊!”慧珍站在那儿,一直盯住明珍。

“慧珍,咋个你一点也没变,头发还是那么黑油油的,皱纹也少,脸色红润。这些年你过得好啊!”明珍看着着慧珍身后的人说,“他们是你的老公和儿子吧?”

“是,这是我老公阿泰,这是我儿子小伟。”慧珍望着身后的人,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透出慈爱。阿泰朝明珍点点头。

“儿子都这么大了?”

“读大学了!”

“进屋说,进屋说。先喝水吧。”老土豆嘴咧着,一直咧着,从明珍手里接过凳子,给慧珍一家递了过去,然后又去端茶水。

明珍说:“慧珍,见到你,我真没想到,我太开心了。你们唠着,我做菜去,做你喜欢吃的菜。”

“听说你们回来,我呀,喜欢得直跳,中午就催明珍到地里拔白菜、大葱、蒜苗。我呢,在家把鸡宰好了,还把洋芋粉搅拌好,自己种的,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没有施过化肥的,无毒的生态食品。”老土豆边倒水边说,“先喝点茶水,马上就吃晚饭。”

“豆哥,咋个?你现在也说洋芋了,记得你以前都说土豆的。”慧珍笑道。

“哈哈,得随大流。我改口了,可村民依然喊我老土豆。”老土豆笑呵呵地说,“先喝着水,我去厨房看看。”

老土豆来到厨房。“明珍,咋个发呆呢?看,锅里的开水溢出来了!”

“哦,一下就好,一下就好。”明珍忙把豆腐圆子倒进锅里,锅里白菜已煮熟。

看着满桌的菜,慧珍说:“豆哥,你们太客气了,我们又不是外人,都是一起长大的。明珍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是我最好的姐妹。虽然说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们依然是好姐妹。明珍,你说是吧?”

“是,是。慧珍说得对。”明珍连忙回答,赶紧夹菜给慧珍。

“那年,我与明珍去抓松毛,回来时路滑,我不小心就跌进洪水里。万幸的是,我还背着一大花篮松毛,没有沉下去,被发疯了的洪水裹着,顺着下游冲去。我以为完了,连呼喊救命的念头都没有了。就在这时,被一根木头撞着头,就晕了过去。”慧珍说到这里,抹着眼泪。

老土豆望着慧珍,静静地听。见她抹眼泪,忙起身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

明珍低着头,没有说话,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儿子小海瞪大眼睛,禁不住“啊”了一声。

阿泰拍拍慧珍的背,笑笑,说:“都过去了啊!我替你说吧。我当时骑着单车,走村串寨,销售我家治疗胃病的祖传秘方,赚点小钱。那几天常常下雨,我只得闷在镇上的小宾馆里。好不容易放晴,我就翻过山,来到山里小坝子,兜售我的药。记得当时不早了,药卖得差不多了,我要回镇上去。有一段路是沿河而走,就看到河边挂在一棵垂倒的柳树枝上的大花篮。慧珍当时挎在花篮上,人已晕了过去。”

阿泰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我发觉她还有气,就把她扶在单车上,往镇上赶,想救治她。路上她醒了。我问她家是哪儿的,打算送她回家。让我吃惊的是,她啥也记不起来了,连她叫什么名字也说不上来,她身上也没有什么证件,我只好把她扶上单车,带到小宾馆,给她头上包了药,守着她调理了几天。她还是啥也想不起来,我知道,她失忆了。那时,小宾馆也没人认识她。就在这时候,我老家来电话,母亲病重,全家着急万分,叫我赶紧回去,去晚了就恐怕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我只有领着她回贵州老家,也是想给她慢慢治疗,恢复了让她回家,她家人一定着急的。后来几年过去了,她还是记不起来。她很喜欢我,走到哪里都要跟着。几年的相处,我也喜欢她,村民、家人也不断地撮合,我们就成家了,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儿子小伟。”

“原来这样啊,那就好。”老土豆听到这儿,嘴咧开,“那就好。”

“那慧珍的记忆恢复了吗?”明珍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抬头望向阿泰,问道。

“那一定恢复了啊,不然怎么会回来。”老土豆笑了,看着明珍接口说。

“是的,恢复了。”阿泰看了慧珍一眼,给她和小伟各夹了一块鸡肉,接着说,“三年前,我们住进了新房子,老房子关牲口。雨季,雨下得很大,发生了泥石流,牲口老房子都被埋了。当时慧珍正要去喂牲口,亲眼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幕。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跑回来喊我。我把牲口救出来后,发现慧珍情形大变,不吃不喝两天,躺在床上不说话。我急了,以为她咋个了,其实是她的记忆在恢复,过去的点点滴滴慢慢地记起来。后来,慧珍告诉我,她背着一大花篮松毛,不小心看路,经过土桥时,滑落滔滔洪水里……”

“都过去了,不说了,说这些干啥呢?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其实,得感谢那次洪水,不然我怎么遇得上阿泰,这应该是我的命吧。”慧珍接过话头,微笑着说,酒窝一闪一闪的,就像所有的过去,都被她装进去了。

“对对对,这就叫缘分!吃菜,吃菜,光说话,菜都凉了。”老土豆笑呵呵地说着,站起身给众人夹菜。

明珍站起来说:“菜都凉了,我去热。”

厨房里烧着的一壶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壶盖“呱嗒呱嗒”地响着。明珍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直到老土豆来喊。

看到爹妈衰老得不成样子,尤其是爹病重已经下不了床,慧珍心里那个疼啊,心里直骂女儿不孝。

妈悄悄地说:“人都会老的。你爹没有多少日子了!”妈佝偻着,走路歪歪斜斜的,有时还会晕倒。慧珍与阿泰商量,决定留下来住,陪陪两个老人。

阿泰也是这意思,老家贵州那边,父母都离世了,几个哥哥过得都好的,没啥牵挂的。慧珍真的不容易,爹妈原本就只有她一个女儿,这时候是最需要人的,是该好好尽尽孝了。慧珍感激地望着丈夫,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妈告诉慧珍:“这些年,全靠明珍,把我们当成她的父母一般,逢年过节送好吃的,耕种收割,明珍老土豆来帮忙,明珍是好女人啊,不然我与你爹也过不得这么顺当。慧珍啊,难得明珍与你好姐妹一场,每年每逢到你落水那天,都去河边烧纸钱点香,哭得不得了。真的难为她了。”

慧珍听了,也哭个不停:“妈,女兒不孝,让你与爹受罪了。这回,你女儿、女婿来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们不走了,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妈抱着慧珍,颤抖着,眼泪汪汪的。

二十多年了,除了爹妈模样变化极大,家里没有变化,连那些家具的摆设也是慧珍在时的样子。看到妈床头还挂着她做姑娘时的照片,慧珍心里头一热,紧紧抱住妈妈,任凭泪水流个够。

听说了慧珍他们要住下来,老土豆放心了。他认为应该这样,对慧珍男人阿泰很满意,慧珍有福了。

老土豆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不是木头,那些年,他知道慧珍、明珍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们。两个都私下问过他,甚至在一起时当面也问过同样的话:“豆哥,你喜欢我们中的哪个?你说一个名字,没说的一定不会有意见,会成全你看中的,会很快远嫁他乡的。”

每次他听了,红着脸,要么不回答,要么就说:“都喜欢!”结果,他们就这么耗着。村里同年龄段的女孩,早就出嫁,当了妈妈。直到后来慧珍落了水,都以为她死了,他才讨了明珍。自那以后,他心里一直不好受,如果早日表明态度,也许明珍慧珍有一个就会嫁出去。答应明珍,慧珍嫁出去后,就不会再去抓松毛,也就不会赶上洪水,就不会失去宝贵的生命。老土豆越想越觉得他是罪人,对不起慧珍,对不起慧珍的父母。这些年,把慧珍父母当成他的父母对待。好在明珍非常善解人意,理解他,与他一样,对慧珍的父母很好。看到两个老人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老土豆心里好受些。现在,慧珍竟然没有死,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有了家庭,有了爱她的丈夫,也有了上大学的儿子,老天真是长眼啊。老土豆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心里那块沉石终于可以搬走了。他捡了几袋洋芋,连同明珍包好的几袋白萝卜片,送了过去。他们一下子多了三个人,需要吃的。他种的洋芋可是出名的,都是饭桌上的宝贝货,供不应求的。明珍做的白萝卜片,也是村里有名的,用来炖排骨,味道鲜得很。

老土豆回来后,告诉明珍:“慧珍特地说,她最喜欢你做的白萝卜片。”

“那就好。慧珍回来,她爹妈有她照顾,我就省心了。”明珍接着说,“我得趁做得动,多苦点,咱们儿子要读研究生,需要钱。”

“那是!”老土豆朝屋里喊道,“儿子,你小伟弟对这儿人生地不熟,你多去找他玩玩,免得他不习惯。”

明珍道:“天都要被你喊破了。儿子在复习,考研,时间金贵着呢,让他安心复习,就不要打扰他吧。”

“两个孩子在一起玩玩就影响复习了?”老土豆不满地望着明珍。

明珍听到责备的话,眼泪突然滚落出来,她没有接话,背起背篓,默默地往外走。

这些日子,慧珍可是一个大忙人了,阿泰在地里忙,她在家里忙,把家里收拾得里是里外是外的。爹妈的被子,穿戴的衣物,全部清洗了个遍。今天又是一个好太阳,她抱出被子,爬上楼顶,挂在竹竿上,让太阳晒晒。被子多晒晒,干净松软,不潮湿板硬,爹妈睡着舒服。再晒一个太阳,就可以了,她想。

嘿,那不是明珍吗,背着背篓去哪儿呢?可能是去地里割猪草吧。

“明珍,明珍。”慧珍挥着手,大声喊道。

没有回应。可能没有听见。唉,明珍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差,神情憔悴,身子也有些弯曲,尤其是头发,那么多的白发。明珍还小自己好几个月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大了十岁。看来,耳朵也有些背。

看着明珍远去的背影,慧珍又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不想,其实做不到,明珍与她两个人同时喜欢上了豆哥,暗暗发誓非豆哥不嫁。豆哥也是,喜欢谁多一点也不明说,三个人就这么赖着,让大人们着急得直跺脚。

那年秋天,两个人决定与豆哥摊牌,她们约豆哥上山抓松毛。深秋的乌蒙山,连绵蜿蜒。山坡上,一蓬蓬的红叶像一堆堆火,红通通的;山谷,满谷的树叶黄得就像春天的迎春花;山涧,小溪潺潺溪流,唱着她们特有的歌谣;低处,一汪一汪的清水,树叶一落,微波荡漾,揉碎了水中的树影。慧珍清楚地记得,豆哥被俩人问急了,流着汗,红着脸,说:“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谁先嫁出去,剩下的那个,我就讨她。”慧珍、明珍听了,更是羞红了脸,没有再说话,只顾低头抓松毛。天渐晚,下起了小雨,三个人背着松毛,默默返回。山路向着秋雨的深处延伸,迷蒙缠绵,似乎走不到尽头,风轻轻地吹,雨轻轻地下,三个人就这样,背着松毛,走着,就像走进心思深处似的,说不出的滋味。

“慧珍!”一声喊把慧珍从回忆拽到现实。

“妈,我在上面晒被子。”慧珍回答。

“下来,扶你爹到院子里晒太阳。”

“好,马上。”慧珍走到楼梯口,自言自语地说,“唉,不再想了,痛也痛了,伤口已长疤,就翻过去吧,都不容易的。”

暖暖的金色阳光,从门前几棵大树枝叶间隙筛下来,落在楼梯,片片点点,如洒满了碎金。慧珍朝爹走去。

妈对慧珍说:“有你们在,农活也顺当轻松。”慧珍笑笑,给妈捋捋散在脸上的几丝白发,然后把爹换下的衣物,抱到外面,放进洗衣机清洗。

这些日子,她与阿泰,在地里忙碌,太阳落山时,他们才回来。妈已经煮好了饭。

刚吃完饭,小伟从省城打电话回来,快要挂电话时,说:“妈,小海哥研究生考上了。”

“啊,真好!”慧珍放下电话,走出来,对正在院子里喂猪的阿泰说,“小海考上了,我去告诉明珍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慧珍,明珍他们一定知道了,你想,小海会在第一时间告诉的。干脆等几天,小海回来,我们把小伟也喊回来,两家人在一起吃一顿饭,好好庆祝一番。”阿泰在围腰布上搓着手说。

“好吧,还是你想得周到。”慧珍赞许地说,她对自己的男人特别满足,认为他样样好。自来到卧萝村,白天干活,晚上还给村民看看病,抓抓药。当年,她恢复记忆后,把自己以前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他。只是,还有那么一点,她没有说,她不想说,深深地埋在心底最好。

阿泰走了过来,放下猪食盆,压低声音,说:“我怎么感觉明珍有些躲我。难道我哪里做错了吗?”

慧珍一听,心陡地疼了起来,忙说:“你误会了,男女有别啊,她与我就是无话不说的。你别多想了。”

“我看明珍对你也是有些躲,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有机会我找土豆哥说说。”阿泰继续说。

慧珍从阿泰手里接过猪食盆,叮咛道:“千万别说这事。你碰到明珍还是要热情的。听我的,好吗?”

阿泰露出迷茫的眼神,说道:“好吧,听你的。你与明珍原本就是好姐妹,你们了解。我就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人家今晚想早些睡,你看你这一身,臭烘烘的。白安装太阳能了,还不去洗洗。”慧珍突然扭捏了起来。

阿泰大喜,顺手在慧珍身上掐了一把:“好呢!”

小浴室的水“哗啦哗啦”地响,慧珍的心也在随着响声翻腾。丈夫说的这些,其实她早已看出,有好几次,与明珍路上要遇着的,明珍总是要拐个弯,往另一条岔道上走去。明珍啊,明珍,这些年,不管怎么说,多亏了你,照顾我的父母,我是不会忘记的。你也有亲人,我同样要像你对待我父母一样善待他们。好好过日子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有的事,不宜再揭开,明珍,你也要跨过你的坎。

外面一阵嘈杂声。慧珍打开院门,走出来。人们慌慌张张从门口往西跑去。老土豆的堂哥肖天所慌脚慌手跑了过来。慧珍忙问:“天所哥,咋个啦?”

“明珍喝农药,死了!”肖天所说了这么一句,人已经跑远了。

“啊?啊?咋个这样呢?”慧珍一时手足无措,大脑空空,靠在大门上。

夕阳掉在西山梁上,血红血红的,像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的血浆一样。明珍的生命落在这个血色残阳的傍晚。

按照卧萝村的习俗,村里的人死在外面,就不能把尸体运进村。老土豆、肖天所以及阿泰等人,连夜砍来几棵倒插柳树和很多青柏树枝,在大河桥边那块空地里搭起临时灵棚。上了年纪的几个老太太在灵棚上挂上许多白色的布条,夜风一吹,沙沙作响。

慧珍默默來到在灵堂前,燃香,烧纸,望着明珍的遗像,心里有很多话说不出来。

夜色沉沉,冷风阵阵,似乎有无奈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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