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的“俗行”
2018-01-24杨谔
杨谔
1928年9月4日,弘一大师写信给学生丰子恺,讨论编绘出版护生画集的事。他在信中感慨道:“新作之诗共十六首,皆已完成。但所作之诗,就艺术上而论,颇有遗憾。一以说明画中之意,言之太尽,无有含蓄,不留耐人寻味之余地;一以其文义浅薄鄙俗,无高尚玄妙之致。就此二种而论,实为缺点。但为导俗,令人易解,则亦不得不尔。然终不能登大雅之堂也。”
弘一大师俗姓李,祖籍浙江平湖,世居天津。幼名成蹊,一名广侯,字叔同,入天津县学时,名文涛。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大师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全才艺术家,于书法、绘画、篆刻、音乐、话剧、文学诸艺,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同时还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教育家。《弘一大师书信手稿选集》共收书信201通,其中写给丰子恺和李圆净关于护生画集的书信有十多通,且大多为洋洋洒洒不拘一格的长信。他以佛家之情怀,艺术家之眼光,严师之态度,同时又仿佛一个精明的出版商,巨细无遗地、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并亲自动手修改、写作、设计,以确保护生画集以优美新颖的姿态面世。他提出:
封面裝帧要用西洋风格的画,而且要以二色或三色印;装订时要用日本的线索结纽之法,而不能用中国通常的佛经装订法。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能给读者以新鲜的感觉,让他们一看就知道这本画集是新式的艺术品,而非旧式的劝善图画。如果要拿出二三百本送给日本人,那么这一部分在添印时要纯用中国旧式的纸料,精工印刷,这样就会合日本人的嗜好。如果用洋纸印刷,又采用洋装帧,那么日本人就不会觉得新奇,缺乏吸引力。
画法也要有新意。画集的阅读对象主要是有高等小学以上毕业程度的人,这批人会喜欢新颖的画派,“愚夫等,虽阅之,亦仅能得极少之利益,断不能赞美也。”所以完全可以不考虑这批人喜欢与否。至于一些老辈旧派之人,哪怕是佛教中人,画集要少送或竟干脆不送,因为他们既不懂丰子恺那种画法不工、眉目未具、不成人形的画,连我弘一的字也被斥为草率,不合殿试策之体格。
当他看到丰子恺、李圆净编著的画集初稿多残酷场景,文字也多粗暴字眼时,直言指出:应以正面引导为主,少用反面例子。他说:“案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似较残酷之作品感人较深。因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弘一大师是得道高僧,更何况“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按常理,这种事让别人去操持就可以了,可他却比俗人还俗人,满腔热情,一丝不苟地投入此事。这正好印证了鲁迅的一句话:“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人说他是以艺术做佛事,又有人说他是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两者都对。
据说当年有人问孟子,既然男女授受不亲,那么你的嫂子如果掉水里了,你拉还是不拉?孟子回答说:用手去拉嫂子是非礼,不去拉则是豺狼。所以只好从权,宁愿非礼也不去做豺狼。又据说当年有人问孔融,假如天下闹饥荒,而你手里只有一点食物,你会给父亲吃吗?孔融回答说:假如父亲不是好人,那么这一点食物宁可给了别人。这在当时是大不孝,在今则为大义。后来曹操以不孝之名杀了他。曹操之杀孔融,是为杀而找借口,而非因孔融之不孝也。
佛学中有一个词叫“六度”,意思是从烦恼的此岸度到觉悟的彼岸的六种方法。其中第二种方法叫“持戒”。菩萨最根本的戒是饶益有情戒,就是若是为了利益大众,那么其余所有的戒条都要服从这一条。若依此而论,弘一大师为护生画集,为“导俗”而做出的种种“不得不尔”的俗行,实是在践行饶益有情戒,是遇缘即起的最可珍贵的佛家情怀。
(常朔摘自《南通日报》2017年9月5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