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梅与画梅
2018-01-24邓福星
□ 邓福星
在中国绘画与中国诗词所表现的花木中,几乎再没有哪一种花木像梅一样占有特殊地位的了。中华民族从何时,又是怎样对梅发生了兴趣?是怎样从最初食其果到观其花,再到赏梅、品梅、爱梅,并且把梅作为一个重要的文艺题材加以表现的?这些,都体现在中华民族同梅的审美关系发生与演变的漫长历程中。
先秦时期有关梅的史料,都是关于人们食用梅果的记载,而人们对梅的观赏,只见诸汉代的有关记述中。根据所知材料推测,人们对于梅的审美兴趣迟于食用梅果的生理需求。
关于西汉上林苑中栽植梅树的记载说明,人们对梅的观赏至迟自汉代已经开始。每当冬春之交,春寒乍暖,汉帝和后妃以及王公贵戚漫步在上林苑内观赏梅花,周围弥漫着梅花的清香。除去这些特权人物,在乡间野里,普通的平民百姓是否也在路旁溪畔目睹梅花的风姿神韵呢?流传至今的汉乐府咏梅诗表明,汉代赏梅应该不是仅限于少数人的活动。总之,当时对梅树的观赏也仅仅是直接对自然界梅花的欣赏而已。
虽然汉乐府诗中已有咏梅的内容,但为数很少,其实,有更充分的理由可以把南北朝作为以诗咏梅的开始。就在南北朝这个政治分裂、动乱频仍的社会里,出现了数量可观的咏梅诗赋,这在梅的审美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从此,梅由作为一般的审美对象转化为艺术表现题材——人们不再仅仅是直接地欣赏作为一种植物的梅,还通过诗人对梅的艺术加工来欣赏诗中的梅、艺术化了的梅,因为其中含有诗人所赋予它的丰富的想象和情感。这个转折确乎非同小可!从某种意义上说,读者已经不是在欣赏梅本身,而是在欣赏以梅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了。但是,咏梅诗赋毕竟不同于其它题材的作品,其中不仅蕴含了梅的优异特质,还从中引发出更多与之相关的寓意。同时,读者也欣赏了这些诗赋的文学之美。随着咏梅诗、赋、词、曲的相继出现和发展,文学作品中梅的内涵也不断增加、深化和丰富。
宋代梅画的兴起,是梅的审美发展的又一个重大递进——梅从诗人的笔下又扩展到了画家的笔下。梅画的出现,或许也借助了咏梅诗词的意象及其在接受者中的影响,然而,由于梅画作为可视的形象而易于接受的特点,它的普及与影响远远超过了咏梅诗、词、曲、赋。梅画的接受群更大,传播范围更广。
宋代出现了第二次赏梅、咏梅的高潮,梅画也自此时而兴起,尤其是墨梅的出现,使梅画进入中国绘画发展的前沿。从此,梅进入了一个视觉艺术的新天地。传统梅画是以墨梅为代表的。墨梅的出现和兴起与文人画的发生和发展同步,它们的诸多特征、生存条件、发展命运是完全同一的。如果说墨梅只限于文人士大夫阶层,那么包括民间画工的绘画、木版年画、剪纸以及实用美术中的装饰、图案在内的以梅为题材的民间美术,则弥补了墨梅所不能覆盖的更大范围的受众。
从总体上看,梅画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宋、元时期为第一阶段。这一阶段的梅画,比较严谨、偏重于写实。在创作理念上,形似的追求占有较大比重。元代吴镇、柯九思,从绘画的理论和实践上堪称文人写意梅画的先导。明、清时期为第二阶段。明代陈淳、徐渭,以及清代朱耷、石涛、金农、李方膺、汪士慎等,可谓写意墨梅的代表画家。写意墨梅已经不再把形似当作必须恪守的圭臬,他们更重视笔墨趣味和自我情感的抒发。他们的写意作品,随着文人画抵达的高峰也达到了后人不可重复的高度。进入20世纪,是梅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此时,画家更关注画梅的艺术个性,有机地汲取他类艺术的营养,对作品的形式构成颇为重视。继晚清虚谷、赵之谦、蒲华之后,吴昌硕、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关山月等画家的梅画作品,不仅具有时代的特色,而且都显出作者的鲜明个性。
画梅,显然不是以状写梅花为目的。那么,画梅的宗旨、意义和追求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千百年来屡画不绝的题材背后,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个画题一直常新不衰呢?
《雪梅图》(局部) 南宋.扬无咎 绢本墨笔 27.1cmx144.6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首先,梅的寓意已经深入人心。梅以傲雪、报春、色美、香清、格高、韵雅而被称为“花中极品”,成为高尚人格的象征、可贵精神的象征,乃至中华民族的象征。在漫长的历史中,梅的寓意已经深深地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深入到广大民众之中。画梅和咏梅,都是对一种高尚人格、可贵精神乃至伟大中华民族的颂扬,是对美好吉祥的祈祝。
其次,画梅艺术已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梅成为一种载体,画家有相当大的自由,可以按自己认为的最佳造型、构成样式去经营,尽可以在其中融入自己的理念、情感、意趣等。以往大师的画梅作品只给我们以启示和参照,我们将以自身特有的表现技巧,以不同于前人的学识、修养、品格、情感和境界,创造出富有时代精神和鲜明个性的画梅艺术。在创造亦即表现个性的意义上,不可重复、不断发展的梅画艺术不会枯竭,也永远不会使真正的艺术家满足和止步,梅的题材是常画常新的。
此外,梅画艺术已具有相对独立性。它于笔墨的利用和发挥,对梅干、枝、梢、花、蕾的造型,对构成或与其它景物的配置,都已形成一定的程式。程式是成熟的标志。虽然程式有可能束缚创造性的发挥,但它已成为研习传统笔墨和花卉造型的科目,几乎是登上花鸟画之途必先踏上的台阶。
这些,恐怕就是艺术家之所以总爱画梅,以及梅作为诗画艺术永恒题材的主要缘由。当今,已经很少有人像古代“梅痴”那样爱梅达到“迷狂”的程度,但是对梅的喜爱已经普及化、大众化而近于社会习俗与风尚。每逢梅开时节,大江南北各地的梅林、梅岭、梅岗、梅溪、梅坞、梅园里,游人如织,观赏寒中冷艳;美术馆里大大小小的梅画展,观者云集,品味艺术家的咏梅佳构。这种场面,比起古代少数文人雅士骑驴携酒、踏雪寻梅,或三五好友聚而吟咏唱和、挥毫染翰,显然更加普遍而深入,更有气势。
大自然中的梅,花开花落,常开常新,生生不息;文学艺术中赞咏梅的作品,亦多姿多彩,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人们对二者的欣赏,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就这样,人们同梅的审美关系正在并将继续沿着这两条路线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