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视角下的中国武术“门派林立”现象解析
2018-01-24陈爱蛟
文 / 陈爱蛟
武术作为一种“击有其术、舞有其套、文有其理、传有其序”的超有机现象,[1]构成了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社会事实。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直被用作武术博大精深的宣示,已有研究也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对其再释。纵观目前武术领域的学术研究,相较于宏观层面的文化颂扬,历史视角的微观解构则凸显出尴尬与失语。文化的颂扬本无可厚非。武术文化的研究不仅需要价值的展望,更需要历史的回眸,因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外显格局是由历史上不同的时空场域所形塑。鉴于此,以历史为视角解析与重构中国武术多门派现象的形成原因,对理解武术的基本文化构造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一、血缘与宗法,武术门派形成的制度基底
宗法制维系着中华文明,从氏族社会延续下来的血缘关系,更是维系宗法制的重要纽带。先民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从事生产劳动,不断拓展自身的发展空间而形成氏族和聚落,并最终肇始了具有稳定心理特质的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宗法制具有持续时间特别长的特点,并在西周时期形成了一种施政权力,其影响深及近现代社会。[2]
众所周知,师徒制是维系技艺传承的最重要形式。这种形式本身正是对血缘代际传承的延伸,即一种被推演的血缘关系,即“师徒如父子”的真实意蕴。被象征性建构于师徒之间的血缘关系,一方面促进着原本孤立、静态的宗族文化的受众逐渐扩大,同时受众的扩大又反过来加强对宗族观念的认同。宗法制历来凝聚着浓厚的阶序认同,如在国家政权上“臣以君为纲”;在家庭生活中“子以父为纲”。师承制作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族代际传承的一种隐性延伸,必然不能回避这种等级观念。师徒在感情层面亲如父子,师父将技艺无私地授予徒弟。反之,徒弟视老师如父亲,切实地尊敬与顶礼。弟子们通过虔诚受持师父所传授的技艺,并以将这种技艺传承下去为己任。故而,正如社会由不同的家族组成,民间习武共同体也由各个门派所维系。[3]如同在家族中后辈尊崇前辈一样,武术门派的传承者一般不轻易改变先辈传下来的东西,强烈守护着最原始的技术风貌。因此,原本从属于家族血缘的宗法制衍生出了武术传承中的“师徒制”与“互尊制”,生成了武术多门派现象的重要制度基底。[4]
二、中国文化服务重心的下移,武术门派形成的强大助推
中国社会的宗族宗法特点早在周朝就已经存在,但是作用于武术形成门类繁多的流派却晚了两千多年。其中,宋代以来文化服务重心的转移,尤其是儒家思想服务对象的不断扩展与深化起到了关键的助推作用。
(一)宋明理学的世俗化飞跃为武术流派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基础
宋的建元成功扭转了唐中期以来的藩镇割据。为彻底改变后汉以降贵族门阀制度的滥觞,宋太祖选择了大兴“佑文”政策。以此为背景,宋理学从汉唐“经学”的权威中大胆走出,以大破汉唐的家法,以“六经注我”的创新气质,掀起了一股具生机勃勃的学术潮流。宋代的理学家们大胆打破陈旧的价值规范,破除教条主义对学术的束缚,从而建构了近世的儒学体系。简单地说,过去作为知识层面服务于上层社会权力构建的人伦道德体系完成了世俗化飞跃。传统儒家的道德准则与人伦精神逐步融入一般民众的生活中,即通过“传统文化的下移”迎来了中华文化发展的崭新时代。[5]随着各地广开书院,纳育士子,中国社会的文化构造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即民间基层文化的始兴。这样的时代背景,必然影响到侠士所代表的“武”的文化。笔者认为,首先:传统文化的下移为过去单纯的搏杀技能逐步涵养了深厚的理论基础与道德底蕴。宋明以来相继出现的“哲理化拳派”便是以此为基础发展而来的。[6]加之中国社会固有的宗法制,富有人伦特色的武术门派便不断趋于完善。其次,自宋代开始,民间产生了如“英略社”“锦标社”“旗云社”等专门的武术团体。民间结社的勃兴,极大地促进了民间练武的风气。
(二)明代心学的大繁荣递进出中国武术样态各异的文化格局
程朱理学是具有严密逻辑性与清晰的调理,因居于官方正统地位而不避免地流于形式化。一旦脱离科举制度,程朱理学也必然被人们所厌弃。而对程朱理学持怀疑态度的知识分子又因受到禅宗的影响而创立偏重自我思考的学问,即阳明心学。[7]与朱熹强调构建“天理”不同,明代的王守仁特别强调“本体心”的主导地位,进而提出“心即是理”的理学新体系。明代中期以后,他的学说被社会各个阶层所接受,中国思想史迎来了又一座高峰。由于心学强调“心本论”,要求“知行合一”,以达到“致良知”,故本心的彰显便成了当时主题。思想的繁荣必然带动武术的勃兴,思想界派系林立的局面必然造成武术的派系林立。同样,各学派间的相互交流与排斥也必然形成武术界的“以武会友”与“门户之见”。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明代中后期中国江南地区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先进的经济基础需要更为先进的上层建筑来适应。这一时期,许多思想家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发展与改造,使得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具“人性化”特征。如王守仁弟子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被学术界广泛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吹起思想启蒙运动号角的学派。其学说如“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反对僵化信条对人性的束缚,倡导思想解放。反观中国武术明清时期出现的轰轰烈烈的创拳运动,几乎所有的拳种流派都是在明清时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中国社会思想解放、文化繁荣的结果。
三、清廷“禁武令”的颁布与解禁——武术流派的最后整合与勃发
经历了清初,中国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达到了顶峰。随着宗室贵胄的实权被剥夺,满洲开国以来的分封制已名存实亡。在市井乡野,为瓦解汉族人民的反清意志,顺治时期曾颁布了著名的禁武令。在1649年的上谕中,顺治帝申明:“曩因民间有火炮、甲胄、弓箭、刀枪、马匹,虑为贼资,戕害小民,故行禁止。”(《清世祖实录·顺治六年三月甲申》)雍正四年,清廷又一次对禁武令进行了重申。中国社会的尚武之风再一次遭到了严重地破坏。但是《禁武令》的颁布却从另一方面促进了中国武术流派的最终形成。换句话说,禁武的氛围反倒对武术形成鲜明的技术特点、完善的理论体系、规范的传承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由于民间禁武,武术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外部环境,但高压政策却促使各技术流派不断地向其风格的纵深处继续探索。首先,徒弟更加坚守师父传下来的技术。其次,徒弟在深刻践行的同时又赋予拳种更加全面的文化支撑。他们从宋明理学直至清时代盛行的“气本论”思想中找寻武术纵深的文化源泉。
鸦片战争后,随着中外矛盾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清廷逐渐放宽了对民间习武的限制。这是因为清廷既忙于外患,无暇内顾,又看到了人民自发反帝爱国积极性,力图将民众的习武活动引导到“扶清灭洋”的轨道中去,禁武令也趋于解体,名存实亡。在这样的背景下,武术各流派在厚积了多年的底蕴之后,于近代完成了各自的勃发,以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为代表的哲理化拳派的形成标志着中国武术多门派林立格局的最终确立。
四、会党组织与民间习武活动的交融递进出的众多教门拳派
中国社会的秘密会党组织盛于清代,是由民间秘密结社组织发展而来的一种主旨思想更为明确的社会组织。1644年满清入关,南明残余势力和地方民众自发的抗清斗争遥相呼应,此起彼伏。经过近20年的战争,清廷基本上平定了南明残余势力,但是地方民众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反抗斗争仍然以秘密的形式进行。据清朝档案记载,在这一时期内,全国各地有不同会名的组织不下十余种,[8]比较著名的有小刀会、天理会、东大乘教、天地会等。这些会党为了生存,常利用当时在民间普遍开展的习武活动扭结人群,以适应斗争的需要。[9]如此一来,渐渐出现了许多带有明显教门性质的拳派。最典型的拳派当属受天地会影响下的南少林。一直以来,隶属于南少林流派的咏春拳、五祖拳、洪拳等拳派都无一例外地烙下了洪门会党的印记,如蔡李佛洪拳,其拳势诀云“魁星踢斗反天乎,大鹏展翅清名留,供拜五湖复四海,日月拱照明当头”。若将每句的第五个字连起来念,带有明显会党性质的宗旨“反清复明”便呈现了出来。可以说,南少林武术的出现与清代会党组织天地会有着无法割舍的历史渊源,少林是天地会的一种文化情结。[10]不独岭南地区,在中国的北方依然出现了受会党性质影响而形成的武术流派。盛行于北方的梅花拳与盛行于清朝的东大乘教具有很深的历史渊源。从梅花拳的基本组织形式文武场来看,这一组织形式肇始于乾隆时期的清水教,当年清水教教首王伦就是凭借文武场发动了一次令清政府胆寒的武装起义。因此,北方的梅花拳亦是一个会党与社会习武活动相融合而形成的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