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走在还乡的路上
——评大型采茶戏《将军还乡》
2018-01-24周子强
周子强
由江西省莲花县采茶剧团出品的大型采茶戏《将军还乡》讲述的是农民将军甘祖昌的故事。甘祖昌出身贫寒,早年参加革命,历经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战功赫赫,九死一生,被授予少将军衔,但他更大的传奇却在其后半生。被授予少将军衔两年后,52岁的甘祖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诧的决定——不当将军回乡做农民。当很多人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功成名就时,他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一条虽然在当时不合时宜却与久远的传统遥相呼应的道路。回乡后,甘祖昌带领乡亲们全身心地投入家乡的建设,回乡29年,他和乡亲们一起,艰苦奋斗,日复一日,修建了3座水库、25公里长的水渠、4座水电站、3条公路、12座桥梁。他还是个善于学习、能干巧干的将军,长期的实践和刻苦的摸索,使他成为了农林水利建设的专家,被江西省农业科学院聘为研究员。从叱咤风云的将军到农林专家,甘祖昌完美地转型,其事迹被世代传诵。
把这样一位传奇的人物搬上舞台,可供抒写歌颂的有很多,如果要追求情节的曲折与新奇,经过一番设计与谋划,应该不难做到。但《将军还乡》反其道而行之,不去追求故事的情节曲折与尖锐的矛盾冲突,而去刻画人物的内心波澜起伏,用人物的至诚至情去感染观众,引领剧情。编剧罗曰铣是长于心灵的抒写与刻画的,这一次,他“故伎重演”,用“离疆” “思变” “奋战” “遭诬” “坚守”“祈愿”六个心灵乐章去演绎甘祖昌回乡的心路历程。甘祖昌的返乡,是叶落归根,更是对故乡的衔食返哺,其中闪耀着传统精神的回归与理想追寻的光辉。
一、甘祖昌式的还乡契合中国久远的传统
甘祖昌的还乡在当时应是少数,却契合中国久远的优良传统。在中国古代,特别是从唐代至明清时期,告老还乡,作为一种传统深入人心。中国传统文化讲究“孝”,父母在,不远游,老了就“叶落归根”,家乡有祖辈,有同族,不管走到多远,官做得多大,生意做得多好,都要回到家乡,死后还得进宗祠。另外封建时代的官场险恶,许多读书求达的诗书人做了官后,把告老还乡当成一种情怀寄托,希望回到家乡,颐养天年。他们大多把乡村故园诗意闲适化,将之视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官吏退职可能有多种原因,或告老还乡、或因病返乡、或受排挤返乡、或遭贬返乡、或绝意仕宦返乡等,无论哪种情况,文官告老还乡,武将解甲归田都是官吏遵循的惯例并逐渐形成传统。经过一千多年的延续传承,落叶归根告老还乡不仅作为一种人生理念深入人心,还衍生出‘乡愁’‘郡望’‘世家’等文化景观让人感叹不已。”[1]
历史上,有不少告老还乡的佳话。春秋战时越国的大夫范蠡,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功成之后,他深谙“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之理,提前告老还乡归隐田园。西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张瀚官做得不小,却不愿受封建礼法的约束,因一夜秋风起,就开始思念家乡菜的味道——菰菜 ( 茭白) 、莼羹、鲈鱼,遂辞官不做,告老还乡。当时时局战乱不止,纷争不断,他的告老还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经历了一段游宦生涯后,归隐家乡田园,过起了闲适怡然的田园生活,并开创了一种诗歌流派。
客观上,告老还乡是对乡村的一种反哺与回馈。能走出乡村做高官巨贾的,都是优秀的人才。他们回到家乡,能带回先进的理念与文化,能为乡村“输血”,使乡村的社会阶层分布更加合理。正是回乡的这群人,形成了一个群体——乡贤。他们往往会用一生的积蓄,建造住屋、祠堂,兴办学堂,开店设铺,提携后进。他们对家乡的经济发展、文化建设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们回到家乡后,成为了家族首领,地方贤达,提振了乡村的风气。许多千年古镇文化名村的背后,都有告老还乡的官员学者的身影。“乡贤文化大体属于地域文化,虽然在不同地区往往会有不同特色,却仿佛祖国山河的千姿百态,其风雅异韵和各具风貌,共同演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绚丽多彩,更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扎根乡野沃土百卉争艳的生动写照。作为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重要文化景观,乡贤文化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和积累,在乡村治理、文明教化、谋利桑梓等方面形成了丰富的经验和深厚的传统,对中国社会的基层稳定、中华文明的赓续传扬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1]
甘祖昌的还乡既与古代的告老还乡遥相呼应,又与他们有质的区别。剧中对甘祖昌的还乡原因作了重要的铺垫。他因为负伤引发了脑震荡,无法坚持工作,医生甚至说他活不过六十。上级希望他离开新疆去上海好好疗养,那里有更好的条件,可以让他更快地恢复健康。但他拒绝了,有了回乡的念头,并开始了锲而不舍的说服工作。作为高级指挥员,他得说服领导,也得说服家人。在当时,他这种行为显得很“异类”,许多人不理解。但他的说服工作取得了成效,最终领导同意了,妻子谅解了。
甘祖昌本来可以过着优渥的疗养生活,对于戎马生涯操劳一生的他来说,这种生活似乎是理所当然。可他不想这样地生活,还想着继续“战斗”。回到家乡,叶落归根,为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自然成为他的最好选择。他的回乡,不是躲避,而是承担;不是放弃,而是选择;不是追求闲适,而是为了家乡发展。他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安享晚年,更不是置办家业,而是带着一名革命家的情怀,以另一种方式带领民众干革命。
甘祖昌的还乡之路是坚决的,即便是遇到挫折受到诋毁也不回头。剧中有一出“遭诬”的戏,在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报纸竟出现了批判甘祖昌的文章,说他不当将军当农民是“沽名钓誉”。这些诬陷对于一个有着深层追求的革命家来说,虽然可以激起他一时的怒火,却无法摧毁他的内心与意志,更不能让他放弃一场还没有取得胜利的“脱贫战役”。
二、甘祖昌式的还乡是精神返乡
“思变”这出戏可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它的情节设定在春节。在中国人的习俗里,过年是最能体现回家情结的,所以选取这样一个场景来写“还乡”,可说是一矢中的。
大年初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来拜年,伸手要红包,一拨拨轮番上阵,要了还要,甘将军夫妇接应不暇,方知是大人怂恿,有的要买油盐,有的要买药,下跪磕头求将军多给几个。看着孩子们无辜慌乱的眼神,将军流泪了。接踵而至的是大人们,喧宾夺主地入席上桌,操起筷子狼吞虎咽,不时被呛得噎得咳嗽不止,临走称谢,说吃了这顿饱饭,就是死也心甘了。他们吃的这顿年夜饭颇有“吃大户”的意思。注视着贫困中的乡亲,将军无语。
甘祖昌回乡后还没得及享受乡情与亲情,就被当作“大户”索要起来,这是意料之外。贫困已成为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它甚至可以毒害乡间纯朴的民风与邻里间融洽的关系。过年本是合家欢聚举村庆祝的重要节日,因为贫穷,乡亲们吃不上饭过不好年。在平时,乡亲们更要挨饥受饿了。面对一个个鱼贯而来只为吃上一顿饱饭的乡亲,甘祖昌的心情沉重至极。作为革命家,他的初心就是让百姓过上幸福的生活,他回乡的本意,就是建设家乡回馈乡亲。所以,他一心带领乡亲战胜贫困就在情理之中了。
面对乡村的贫穷,他已无法做到安养晚年,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百姓不富,日子不美,他的灵魂将不安。面对这样的现状,如果置身事外,他的内心将得不到安宁。唯有带领乡亲们通过辛苦劳动与艰苦奋斗,才能让他真正地走在“回乡”的路途上。对他而言,带领乡亲们一起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才是真正的将军还乡。“思变”这出戏十分动人,因为它真挚,直击人心。
最后一场“祈愿”深化了精神式返乡的主题。在甘祖昌最后的日子,妻子拿出二十年前为丈夫买的纺绸衬衫,丈夫一直不肯穿,压在箱子底,现在拿出来,她想亲眼看着丈夫穿上,哪怕就一次。甘将军听话地穿上了,笑着说:“只怕这衫子一穿,到了那边没人认识我甘祖昌了。”妻子回答得也好,六个字:“看你,不许瞎说!”简单的一句对白,写出了甘祖昌的本色。他的精神家园中没有奢侈与铺张,只有朴素与奋斗。只有在艰苦奋斗中,他才心安,才有安宁,正所谓心安处即是我乡。
三、甘祖昌式的还乡历程是庄严圣洁的艺术之旅
如果做一出戏大家都怀着庄重崇敬之心,那么这出戏就会带上圣洁的光辉。显然,《将军还乡》就有这种效果。剧中把甘祖昌的还乡历程演绎成庄严圣洁的艺术之旅,观剧也就成为了一种精神返乡式的体验。
这种体验来自于真实。剧中追求人物心灵的自然捕捉,剧情如同阳光下的河流般平缓地流淌,偶尔泛起小小的漩涡,此时以小见大,如冰山之一角,显示出平静表面下的激荡。生活中隐藏着至深的真义,在寻常平淡的生活铺写中,才构成真实感人的力量。当真实成为力量,观众就被一点点地被吸引了,并沉浸其中。当沉浸其中时,就觉得这是一场精神返乡之旅,剧中有圣洁的精神家园,跟随着甘祖昌去领略一道道美丽的精神高地。这里有一位革命家的初心,一位共产党人的理想。初心与理想,有了生活的真实,就不再是纸上谈兵,也不再是空中楼阁。
这种体验来自于质朴。甘祖昌登场亮相,开口四句唱,明亮丰满的嗓音就把人震住,犹如一声声来自乡野的召唤,也犹如来自家园的呼喊。甘祖昌的扮演者胡爱萍先生早先在吉安采茶戏《远山》中的演出就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与心灵的捕捉游刃有余,此次演出同样深情动人,他把对甘祖昌将军的崇敬之情融入人物的演绎中,并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质朴中带点诙谐,自然中带点夸张,采茶戏的轻松活泼幽默风趣与人物的性格心理结合得甚是到位。作为土生土长的萍乡人,胡爱萍先生把萍乡方言的声调柔和和萍乡采茶鼻息与哭腔的运用巧妙地融合,特别在“祈愿”一场中,如泣如诉,不绝若缕,声情并茂,十分动人。
甘祖昌妻子龚全珍唱段富于情境美,带入感强,就像贤慧的妻子在与丈夫说话,吻合人物的个性和情感,符合戏剧情境,清澈透亮,尤其是第六场“祈愿”夫妻对话,大段的无伴奏清板,滴漏般声声入耳,沁入心脾。龚全珍的扮演者是湖南岳阳市花鼓剧院的演员古平,由她出演萍乡采茶,也体现了萍乡采茶包容的艺术特点。由于萍乡特殊的地理位置,萍乡采茶戏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它曾广泛吸收客家、赣南、赣中等地区的地方戏曲音乐,又受湖南花鼓戏的影响,相互结合,不断衍变。花鼓戏演员的参与,为《将军还乡》的艺术性增加了层次感。
在庄重崇敬的艺术氛围中,“癫子”角色的设置耐人寻味。他的作用有两个:一是衔接情节,连串场次。当甘祖昌正一心扑在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兴修水利时,正是癫子带来了他被诬陷“沽名钓誉”的信息。他对诬陷不理睬不争辩时,也是癫子陪他拉家常聊天渡过难关。二是起到复调的效果。复调本是音乐术语,后来它成为一个诗学名词,可概括为“多声部”,它的反面是独白式的单声部艺术。在《将军还乡》中,其他人物的言说都是正统的,但癫子是阴阳怪气的;其他人物都在辛苦劳动,唯有癫子是游手好闲的;他在舞台上是个异类,少了他,又觉得这个舞台是不完整的。他的行为举止言谈成为一种主旋律之外的反衬,丰富了剧情,也丰满了意蕴。在中国古典文学与传统戏曲中,“疯癫”的形象并不少见,“这些疯僧疯道、世外高人之所以被塑造成疯疯癫癫的形象,是为了通过一种心理学上的逆转效应来强化他们的智慧,这有点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味道,其间充满了诙谐和幽默,充满了对神圣事物的戏拟和歪曲。”[2]最后,“癫子”在剧中也被甘祖昌的英雄力量所归化。但这个角色也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甘祖昌把他看成一个不务正业的癫子,又把他当成一个寂寞时可以交谈的对象;他把甘祖昌看成是大官,又把他看成是同类,两者之间缺少一种内在的联系与心灵的交流,可见这个人物的张力还不够。
江西省莲花县采茶剧团作为基层文艺院团,集结各方力量,精心打造,塑造了一个质朴平实淡定的将军形象,让观众跟随甘将军的步伐一起精神返乡,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