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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时期商伶身份探究

2018-01-24

关键词:商人戏曲艺术

一、晚清“商伶”身份探究

明清时期,我国地域性商帮逐步兴起,成为中国当时商业的重要支柱,这些商帮往往供养戏班,一则以家乡戏自娱,缓解思乡之情;一则招待客商,从而进行商品贸易。因而,商帮和戏班形成一种相辅相成的亲缘关系,戏曲亦随着商路传向全国各地,并在各地音乐、语言、风情的影响下,音随地改而形成各具特色的地方剧种。晚清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我国的经济侵略急剧加深,尤其是1840年鸦片战争的爆发,使得中国商帮的团体利益逐渐受到威胁。这些商帮团体在开始思考如何抵御外国资本侵略的同时,其中不少商人开始意识到教育与实业救国之间的关系,这突出表现在他们给予教育前所未有的重视。此处的教育既包括通过学堂教育,亦包括戏曲艺术移风易俗的戏剧教育。因而,晚清时期出现了“商伶”这一特殊的身份群体:一为 “由商到伶”,一为“边商边伶”。即晚清好多伶人来自商人群体;也有不少豪商巨贾对戏曲情有独钟。他们积极出资聘请名伶创办科班,承办戏班,以发展和支持戏曲艺术的形式寄托自己的爱国热情与爱国思想。

1.山西商伶现象

山西地方戏曲繁荣,境内有诸多戏曲剧种,如蒲州梆子、中路梆子、北路梆子、上党梆子、太谷秧歌、碗碗腔等,山西地方戏曲的形成、繁荣与晋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戏剧研究者指出:“山陕商贾发迹于明,兴盛于清,衰落于民国,梆子戏亦形成于明,盛行于清,衰落于民国。”(《中华戏曲》第3辑)。在晋商与梆子戏的背后,有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晚清时期的好多商人不仅是梆子戏之热心的观众、强有力的支持者,而且在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弃商从艺,投身于戏曲艺术实践。如山西梆子戏著名演员郭宝臣即为商人出身,据《中国戏曲志·山西卷·传记》篇记载:

(宝臣)为梆子戏演员,艺名“元儿红”,世居猗氏(今临猗)北景村,十六岁学商于襄陵,入粮行。酷爱歌唱,善摹名伶。后赴平阳,偶遇“老元儿红”张世喜,张惊其歌喉过人,几经苦劝,荐其弃商从戏,引至晋中祁县入班学艺,工生行,未出师即已享名。

可见,山西梆子戏演员郭宝臣最初是粮行出身,但郭宝臣的弃商从伶仍带有天赋之外的朦胧意识,是经“老元儿红”的再三苦劝,方弃商从伶。后期的山西梆子戏艺人中,好多商人带有更多的自主意识,颇具代表性的还有中路梆子戏著名琴师任印子、北路梆子戏组织者弓富魁等。

任印子为山西太谷任村人,任村为山西境内的晋商村之一,任村村民外出经商者众多,任印子亦是农商出身,人称“印财主”。印财主自幼聪敏过人,读书成癖,尤喜戏曲,酷爱音律。据《中国戏曲志·山西卷》记载,“任村多富户,每年演戏几十台。仅贾姓一家,在祖庙至诚宫即演九台好戏。贾家演戏,凡族人均可驱车直入庙内,赴看台落座;外姓人一律步行进庙,站立观看”。[注]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山西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652页.此举令印财主十分不满,于是他立志弃商从艺,广延名师,与众多山西梆子戏名家切磋音律,成为中路梆子史上第一位既有理论、又多实践的著名琴师。可见,相较于郭宝臣而言,任印子的弃商从艺带有了一定的自主意识。

中国封建社会长期以农业为主,历代统治者都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使得商人长期处于“士农工商”的“四民”之末。中国封建社会的贱商之风长期盛行,使得“在商言商”成为商人团体千百年来一贯秉承的传统。但是,随着晚清时期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和民族危机的加剧,商人团体的民族意识逐步觉醒,他们开始逐渐突破“在商言商”的藩篱,向“在商亦言政”的方向转变。这不仅体现在早期成立的商会、商团以及商办地方自治组织等各种新型社会团体上,还体现在一系列的反清爱国运动和民主运动中。此时,不少商人从早期对政治的回避转变为对政治的积极参与,这种特点同样反映在戏曲活动中。如山西北路梆子戏艺人弓富魁,就是一位以承办戏班和排演戏曲的形式激发民众民主意识的政治活动家。弓富魁为山西原平镇小北关人,少时家贫,以卖瓜果为生。但其性格豪爽,尤好交友。据《中国戏曲志》记载,“(富魁)于清光绪末年(1908)承班领戏,取名万春班。以其朴素的反清思想联络各界人士,结识本县西社村续桐溪及忻州邓本元,经续介绍加入同盟会,与续、邓共同领班,并以此作掩护,秘密进行反清活动”。[注]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山西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662页。除此之外,富魁还以排演杨家戏与岳家戏的方式,激发群众的爱国意识和民主意识,故该班在晋北以及内蒙古等多地享有名声。

2.安徽商伶现象

明末清初,梆子戏随着山陕商人势力的发展和在江淮两岸的传播逐渐进入安徽。与梆子腔同时,安徽还流行着一种乱弹腔,此两种声腔,至康熙年间已广为流传。刘廷矶《在园杂志》云:“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徽调的产生亦与梆子腔在江淮两岸的传播密切相关。据《中国戏曲志·安徽卷》记载,“明末清初,北来的梆子腔在江淮之间与青阳腔、昆曲相互影响,彼此渗透,并渗入当地的民间文艺成分,从而产生新的艺术品种,也就是徽班推出的徽调”。[注]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安徽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但徽班能走出安庆,出现兴旺发达的景象,除本身的优点外,还与徽州商帮的大力支持密切相关。据载,清中叶徽商逐步兴盛,安庆、徽州两地的徽班也逐步发展起来,后“徽班在扬州和北京两大戏曲中心,由于徽商的支持而占有突出的地位。此外,凡是徽商势力强大的地方,徽班亦接踵而至,进行演出活动”。[注]同上,第17页。

晚清时期,徽班科班虽渐衰落,但也有不少徽州商人弃商从艺,以戏曲艺术的形式反映社会现实、表达爱国热情,典型人物为宣鼎和沈标。宣鼎于清道光十年出生于安徽天长县,后过继于一户殷实人家,因家境丰裕,从小便受到良好教育,但身体羸弱,患有咯血病,20岁时继父母相继病逝。宣鼎曾在上海以卖字画为生。据载,“同治五年(1886),(宣鼎)为当地义士王道人死而复生的民间传说所感动,同治九年从生父之命,将王道人传说与家乡抗倭英雄沃田事迹,融汇一体,撰写戏曲剧本《返魂香》”。[注]同上,第618页。该剧通过刻画王道人和沃田的高尚品格,弘扬其民族气节与侠行义举。宣鼎一生留下一百多万字的著作,这些著作都是在他一生最后短短的6年里完成的。由于其一生颠沛流离,了解下层人民疾苦,因而其所有著作皆为有感而作。其《夜雨秋灯录》模仿《聊斋志异》的创作手法,深刻反映了普通百姓的命运和清末动荡不安的社会状态。宣鼎的戏曲创作受汤显祖影响较深,他的《三十六声粉铎图咏》取材于著名戏曲人物,为含诗书画三绝为一体的艺术佳作,表达了作者在戏曲理论、技艺上较高的审美观点。沈标原以经营糖坊为业,亦开过饭店,光绪三十二年承办沈家戏班,为徽剧班主,后接收新春班,成为江南徽班最后一代班主,为徽班的传承与发展做出卓越贡献。

3.江苏商伶现象

清康熙六年(1667),江南分安徽、江苏两省,苏州遂成为江苏的政治要地,经济日益繁荣,富商巨贾众多,演剧唱曲之风极盛,出现所谓“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童识戏文”(《苏州竹枝词·艳苏州》之二)的盛况。苏州演剧的兴盛,与商贾的发展兴盛有着密切联系。据《中国戏曲志·江苏卷》记载,“金阊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注]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江苏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乾隆年间,戏曲之盛,除苏州外尚有扬州。乾隆六次南巡,扬州为必经之地。据《扬州画舫录》卷五记载,两淮盐务为迎圣驾,“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其时,扬州的花部乱弹多来自外省,盐商江鹤亭的春台班,是唯一能作为“内班”承应圣驾的“花部”戏班。除此之外,江苏梆子戏的发展兴盛更与商帮势力的发展传播密切相关。“明中叶,秦晋商人遍布徐州地区,他们筑会馆、建戏楼,追求声色之娱。因此当明末清初山陕梆子形成后,便很快经由河南、山东传入与山东接壤的丰、沛二县,并在徐州地区流行开来。”[注]同上,第141页。

然晚清时期国家多难、社会动荡,导致“各班分散”,光绪年间,苏州不少艺人不得不“移商就徽”,改换门庭。[注]同上,第24页。社会思潮的嬗变使得商人团体的民族主义思想萌生与勃发。这种萌生与勃发主要体现为商业资本在戏曲活动中的重要性逐步增强,表现形式则在于戏曲行业组织的现代转型以及艺人们将自身的价值定位于社会教育之列。例如苏州的吴趋汪氏家族面对晚清时期社会局势的变迁,不少人走上从事教育的道路,其中就包括爱国教育家汪懋祖先生。如果我们称清初由徽州迁至苏州的汪氏家族为“商业家族”的话,到清末民初,吴趋汪氏就是“教育家族”了。他们一方面组织由会馆、公所到商会的转变,另一方面多方开展社会教育和民众教育。他们认为一个国家的兴衰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民是否能普遍地接受系统的教育。因此,屡受西方列强凌辱的中国要走向富强,争取独立自主,就必须广兴教育,以培养人才。戏曲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形式,在民众教育方面有独特优势,由此许多江苏商人逐步走上了戏剧教育的道路。典型代表为晚清戏曲活动家张謇。张謇为江苏南通人,曾兴办实业、创办工厂,也曾于清光绪十年考中状元。但晚清时局的动荡,使他认为,要改良社会,文字不及戏曲之捷,于是他将满腔的爱国热情挥洒到戏曲领域中。他耗资15万银元,在南通创办伶工学社,同时兴建更俗剧场,该剧场遂成为戏曲改革的实验基地和民主思想的传播基地。张謇非常重视戏曲移风易俗的改良作用。剧场名为“更俗”,意在“除旧布新、移风易俗”。

综上所述,晚清时期的诸多商人已从许多方面,包括对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对商业的振兴以及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等方面,意识到戏剧教育的重要作用,进而弃商从艺,走上了从事戏曲艺术的道路。

二、商伶身份背后的哲学成因

“商伶”这一复杂身份的出现,具有一定的哲学和历史文化成因。一些商人在经商失利后,被迫走上戏曲艺术的道路。还有一部分商人则是亦商亦伶,说明艺术商品具有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但更多的商人是因为对戏曲的痴迷而走上从事戏曲艺术的道路,从中体现出了“把生命当做艺术”的哲学文化成因。

1.把生命当做艺术

“把生命当做艺术”,即不但承认艺术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并且根本以为人生就是艺术。在西方古代哲学里,这种哲学见地时常可见,如罗马皇帝兼哲学家奥瑞流士(Marcus Aurelius)把人生看作舞蹈者的艺术。[注]潘乃谷,潘乃和选编:《潘光旦选集》(第一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第217页。而中国的戏曲演员更多是将生命等同于戏剧,人生等同于脚色,即戏曲演员在表演中讲究置身其中,达到身临其境的“真实境界”。这种对真实境界的体会是表演者对生活进行观察后进一步调动自己的感受、知觉和想象的心理活动过程,是一个始终伴随着情感由浅入深、不断提炼和丰富的过程。如蒲州梆子戏四大名旦之一王存才,便是将生命当作艺术的典型。作为一名花旦演员,王存才的先天条件并不算十分优越,但他却通过勤学苦练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戏曲表演艺术家。晚清民初在山陕一带曾经流传着这样的民谚,“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误了吃肉喝酒,不误存才杀狗”。即王存才表演的《挂画》和《杀狗》已成为经典剧目,在广大群众中口碑极佳。蒲州梆子素有跷子功,因难学而不传。王存才为演好《挂画》,苦练“跷子功”以弥补身高之不足,不仅经常腿部绑着沙袋赶台行路,而且为达到浑然天成,夜间也将沙袋绑在腿间,最后练出了独一无二的“跷子功”。他初演梆子戏《走雪山》,当他扮演曹玉莲落难奔走于雪山时,被观众戏谑为“不像走雪山,倒像水上漂”。于是,他一气之下病倒在床。适逢大雪纷飞之际,其姐前来探望。存才不顾病体,在大雪中尾随其姐身后,观其行,摹其态,亦步亦趋地学着雪中艰难行走的动作。之后,存才再在舞台上走雪山时,其艰难跋涉的步态逼真至极,其表演受到观众狂热的欢迎。“存才的走”之后成为蒲州梆子的一绝。

晚清时期还有许多商伶,如中路梆子戏著名鼓师高锡禹、著名须生演员李锦云、著名旦角演员刘玉富皆是“把生命当做艺术”的典型。高锡禹不仅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到戏曲音乐领域中,而且他对梆子戏音乐的革新与创造与中路梆子戏的命运息息相关。据《中国戏曲志·山西卷》记载,高锡禹练功异常刻苦,即使是三九严冬也要将双手伸至窗外,苦练敲鼓技艺,虽双手冻僵亦继续坚持,并在手板上悬挂铁块以勤加练习。

2.人的发展亦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全面发展

哲学作为本质意义的人学,并不是对人的特性做出某种客观的描述,而是对人生做出系统的反思。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发展亦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全面发展”。[注]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95页。在商伶身份背后,需探究和追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在。这些伶人在艺术上认真专研,广学博采,则是“全面地发展自己的一切能力”,“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概言之,这些伶人对戏曲艺术的热衷,不仅体现在他们技艺出众上;而且还体现为他对艺术感觉的解放和发展以及独特个性的发展。如高锡禹对自己所打鼓的剧目,均能在熟读剧本的基础上有所领悟;并对各种乐器的性能颇有研究,能根据演员的不同唱腔风格和表演动作,对音乐进行革新创造。[注]张春娟:《晋商、移民与戏曲》,上海戏剧学院博士论文,2013年。这便是一种将人生纳入艺术、将艺术视作生命的“人的感觉的解放与发展”。同理,安徽艺人宣鼎在家道中落、弃商从艺后,请老师石樵为自己画了一幅像,画面上的一位乞丐身穿装满书画的书袋,手持竹竿,蓬头垢面,旁若无人。可见,支持他在穷困潦倒中生活下去的,是他所钟情的戏曲事业。朱光潜在谈到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时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注]刘合行:《走向文化深处 道德文化价值论》,北京:吉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所以朱光潜认为人生应是艺术的生活,而只有艺术的生活化与人生的艺术化两方面的完满结合,才能使人把自己的生命史当做一件作品来创造,才能实现高尚的人格理想。

3.需要即本性

“需要即本性”即意识到的某种需求,并将自己内心的需求通过某种目的、欲望和情感表现出来。晚清时期,随着商人民族意识的萌芽以及戏曲从艺者社会地位的提高,很多商人通过戏曲从业者的身份实现自己内心爱国的需求。即对于许多商人来说,他们对戏曲艺术的痴迷和热爱,更多地体现在艺术哲学中,“艺术对人的全面发展的意义在人的需要的领域得到最集中的展现”[注]北京:第190页。,”因为“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4页。。需要作为人的活动的动力,是人从事活动的直接原因和目的,满足什么样的需要,成为衡量其社会行为和社会活动的标尺。如宣鼎曾加入淮军,也曾在上海以卖字画为生,更在盐城等地做过幕僚,但最终在戏曲领域找到了实现其自身价值的手段,即真正让他走上戏曲艺术道路的是他内心对自身价值实现的需求,体现了一种“需要即本性”的哲学文化成因。同时,这种“需要是人要实现、提升自己的需要,要在最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潜能、实现自己的全部本质力量”。[注]刘合行:《走向文化深处 道德文化价值论》,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这类似于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简而言之,它不仅包括人的自然能力的发展,更包括社会能力的发展。自然能力是人的全部能力的基础,主要有体力、智力、情感和意志力;而社会能力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人能成为社会的主体,人的社会关系因丰富和发展而摆脱狭隘性,以更开放的胸襟充分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扩展自己的社会交往,在与社会和他人的关系中,确证自己、实现自己,得到社会和他人的尊重。于是,不论是“弃商从艺”还是“边商边艺”都体现了人终于成为自己与社会结合的主人,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所以,发展需要的满足,就是人全面自由发展的实现;发展需要,合乎人性的需要。

三、商伶身份背后的社会文化成因

1.晚清社会思潮嬗变下商人民主意识的觉醒

我国在交通不发达、耕地不足以养活现有人口的地方有两种现象:一是出伶人,二是出商人。如徽商的家乡徽州,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人民饮食艰难。《休宁县志》记载,“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经商和从艺成了当地民众不得不考虑的出路。再如宁国商帮的兴起地与徽州毗邻,地处皖东南的丘陵地带,当地人也是因为家乡的自然条件恶劣而选择外出经商为谋生之道。陕西虽土地广袤,但朝邑县人民却因耕作条件差而被迫出外经商或从艺。同理,浙江和江苏虽相对富裕、土地肥沃,但产生商帮的地方往往人多地瘠,耕作条件较差。于是,商人和伶人有一种天生的亲缘关系。我国古代的伶人也大多出身卑微,在入梨园之前,大多有着坎坷的身世,或是寒门子弟被卖入梨园,或是良家子弟被拐入梨园。如《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贾府欲遣散梨香院女伶,而“十二官”不愿离贾府而去的原因是:

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注]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8页。

可见,商人和伶人在封建社会里的地位较低,因为封建统治者认为,商业具有使社会风气变得荒淫奢侈的破坏性力量。而小农社会需要的是一种愚昧、寡欲与安于现状。故封建统治者认为商业使人奸诈,农业使人淳朴,重农抑商即抑奸诈之俗、长厚朴之风。晚清时期商伶作为一种现象的出现,体现了晚清社会思潮嬗变下商人身份和地位的变化。具体而言,与传统商人相比较,晚清时期的商人具有了一些新的特质。首先是自由性。这种自由既包括人身的自由,也包括商业经营的自由,即晚清时期的商人拥有更多的身份自主权。这一特质在中国传统封建社会中的商人身上并不具备。传统社会中的商人讲究地主、商人、官僚的“三位一体”性,这种“三位一体”的身份特征使他们不可能具有自由人的身份。其次是独立性。在更早的官本位的社会中,“官员”是商人向往的身份,在当时许多的官方文献中,商人的身份被隐藏其后。但在晚清时期,商人的身份具有了独立性,即商人是他们的第一身份,而非首先隶属于其他阶层。最后是合法性。传统社会重农抑商,对商人树立各种约束和禁忌,即更早以前商人缺失各种保护政策和维护商业的相关法律。与此不同的是,晚清时期,商人的身份和一系列相关活动都得到了社会的公认和法律的确认。这一系列变化使得商人的民主意识和文化意识逐步觉醒,他们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改良社会的道德需要。而戏曲艺术作为一种文化的手段,逐渐从他们的生活中提炼出来,因而,晚清时期商伶身份的出现,正是社会思潮嬗变下商人社会需要的自我体现。晚清实业家张謇便是一例。面对晚清国势的衰微以及国内各种改良救国、革命图存的社会浪潮,为求唤醒国民,共谋国家之奋起,张謇在寻求各种教育和实业救国的途径中,逐渐意识到戏曲在教育国民方面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认为,实业可振兴经济,教育能启发民智,而戏曲不仅能够繁荣实业,且能弥补教育之不足。即在晚清社会经济的转型中,昔日的“末商”已经赢得了时代中心的位置。这不仅是商人力量强弱的变化,更是世界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正如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所说:“今之世界,亦商务竞争之世界,商务盛之国则强,商务衰之国则弱。”[注]郑观应:《盛世危言·正续编》卷二,第45页。即近代资本主义文化冲破了地域、民族、国家的界限,在叩击中国农本经济结构的同时,显示了商品经济巨大的优势。

2.晚清伶人身份地位的提高

晚清商伶的出现,反映了晚清时期社会局势的变化与伶人身份地位的提高。鸦片战争后的中国,西方列强的入侵和晚清政府的日益腐败导致中国近代社会矛盾尖锐,改革与革命就构成了近代中国社会进程中的主要内容和社会发展的主要形式。正是这些变革运动构成了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主要动力,导致了中国社会诸多领域的变化,尤其是经世致用思潮的影响开始扩大,而商伶身份的出现正是这诸多变化领域中的微观一隅。[注]杜应娟主编:《近现代中国社会简明教程》,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加上清代时,帝王大都喜欢戏曲,所以很早就有“供奉”的设置。梨园供奉是六品衔,所以揄扬名角的诗里便有“赐爵略同修撰服”一类的句子。状元也是六品。[注]潘光旦:《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91页。所以,到了清代末叶(同治中期),伶人的经济状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清代笔记的种种记载来看,伶人的收入水平处于一种不断增长的态势。据《梨园旧话》记载,伶人的收入分为“专给”和“普给”两项,伶人每演一出戏所获赏金,属于“专给”,而“名伶登场,必给彩钱……乃本班众人所分得”,系“普给”。[注](清)吴焘:《梨园旧话》,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第829页。到晚清时期,名伶赏金成倍增长,道光咸丰时,名伶专给约二三十两,但到同光时,便可达五百吊,约合白银四五百两。即便是普通伶人,亦能岁入千两。与此同时,伶人的社会地位也得到了明显提升,以梆子戏艺人郭宝臣为例:

1876年随师入京,在义顺和梆子班领衔十余年之久。曾赴天津、张家口演出,名列京中山陕班之冠。1886年受李莲英引荐,人颐乐宫“供奉”(演出)。从此常入清宫演出,受封五品军功。1900年慈禧西逃经猗氏牛杜镇时适郭在家相见,又赏四品衔。[注]编纂委员会编:《蒲州梆子志》,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571页。

可见,晚清伶人身份地位的提高也是商伶身份出现的社会成因。但伶人的社会地位和别种人才的社会地位有一种很显著的不同:他一面受人“捧场”,一面却也受人歧视。歧视的结果,便使他们在社会里成为一种特殊的阶级,在心理和生理两方面,都呈一种演化论者所称的“隔离的现象”(segregation)。潘光旦先生曾仔细研究了近代戏曲艺人的婚姻与家世问题,得出了“类聚配偶律”的结论:

伶人娶妻的对象一般都是其他伶人之女,虽然法律上许可,但是戏曲艺人跟“良民”的婚配是非常难的;儿子大多还是戏子,女儿大多都只能嫁给戏子。如果其中某人成为名角,那么他的家庭可以被称为“梨园世家”而骄傲一下,如果一直都是龙套,那就永无翻身之日。

可见社会对于戏曲表演的蔑视。尽管明清以来此风已有所改变,但商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其低贱的社会地位。从清代商人的婚姻中可以看出其地位并没有值得夸耀之处:

清嘉、道间,有某中丞十分爱财,便想与商贾结亲,以此发财。但又怕将亲生女许配给商人,让人笑话,于是便常常把戚族之女认作自己的女儿。[注]李阳泉:《见惯而怪之 教科书之外的历史》,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6月,第199页。

在重农抑商的古代社会中,能够冲破世俗的牢笼,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并不多。如子贡、吕不韦、范蠡等人之所以留名,或因为学问,或因为政治,或因为风流,而他们在商业上的卓异成就却很少被人提及。晚清“商伶”身份的出现,更多体现出近代思潮汹涌澎湃之背后不同阶层所贯穿的“爱国情”与“民族魂”。

孙中山曾说:“文,爱国若命。”爱国的何止孙中山一人,林则徐为抗击英国殖民主义的禁烟运动是爱国;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也是爱国;立志推翻清王朝的陈天华、邹容等人仍是爱国;而将“生命当做艺术”的商伶同样是爱国。郭宝臣爱读经史,并常与李殿林、杨深秀、杨天霖等文人交往,认为只有提高文化素养,才能深解剧情。《伶史》谓其“状忠、状贤、状义酷肖”。《笔歌墨舞》以“三庆园四史观”为题,誉郭宝臣为《史记》。可见,郭宝臣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中体现着爱国的思想与文化的自觉。所不同的是,随着历史的演变,其爱国主题经历了由忠君、抑君,到最终叛君的变化。同时历经百年追索,“国”的概念愈加清晰和明显,“国”非君王之家,“国”乃近代四万万同胞共同的家。

与“爱国情”同时贯穿于各大社会思潮之间的,还有一条潜流,即“民族魂”。抛开世俗的羁绊,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商人们的事迹似乎体现了晚清时期商人主体意识的觉醒。随着社会地位的上升,商人的主体意识逐渐强化。晚清商人们挺直腰板,向社会宣告以商业为标志的历史时代的到来:“上古之强在牧业,中古之强在农业,至近世则强在商业。商业之盈虚消长,国命系之,……商兴则民富,民富则国强;富强之基础,我商人宜肩其责。”[注](清)《兴商为富强之本论》,转引自马敏:《商人精神的嬗变》,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商人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商会,开始以一种新的姿态登上近代历史舞台。这一时期的商人政治思想渐趋成熟,在他们看来,人生无异于戏剧,世界无异于剧场,商人和伶人的因缘固结,亦是如此。

[本文系第61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课题“中国歌剧文献整理与研究”(编号:2017M611524)、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上海歌剧文献整理与研究”(编号:2017BWY00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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