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桃(七)
2018-01-23柏夏
柏夏
上期回顾:救人不留名的龙成谨没有想到,他一个傲娇的决定,会让蒲桃谢错了人,甚至收获了一个新的追求者。不开心的他选择去城外露营放松放松,却再次巧遇蒲桃,他宁愿派个人默默保护她,也不露面。谁知一个来自万和城的消息,却让他脸色大变,拍桌子瞪眼一定要把蒲桃追回来!
(四)
龙成谨追回蒲桃的方法简单粗暴,过程却格外艰辛。
裘德原想直接用一顶金丝软轿,派上四个轿夫,一个婆子一个婢女,将她客客气气地迎回王府。却不想,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四个轿夫加一个媒婆,一个都没回来,只有小婢女披头散发,分外惊恐地来回禀:“裘、裘管家!蒲、蒲姑娘动手了!我们打不过她!”
“打不过?”裘德一脸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了一下蒲桃弱不禁风、缠绵病榻的模样,再与那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及膀大腰圆的媒婆一对比,觉得光那媒婆的一只手臂都能轻松把她举起来,怎么会打不过?
蒲桃像是会与人动手的人吗?
不像。那一定是有人在说谎。
不与女子动手的蒲桃没有伤了婢女,让她有口气能跑回来告状,却不想裘德对她动了刑。打了她二十大板之后,她还是一口咬定:蒲桃绝不是弱质女流,而是一个行走的杀伤性武器。
裘德半信半疑,又派了一队人去,结果那一队人也是音信全无。过了两日,他才在城外的树林子里找到了被绑在树上的他们。
裘德如实禀告龙成谨,龙成谨看着窗外半晌,才说了一个词:“蒙汗药。”
裘德没听清,抑或是说听清了,却不敢相信。
“王爷,您说什么?”裘德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龙成谨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用蒙汗药。”
“……”裘德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躬着身子说,“……是。”
蒲桃被诱捕这一天,距离龙成谨下令将她追回来已经过了十天。日子久到龙成谨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这一日晚间,龙成谨办完公务,准备就寝的时候已近子时,空无一人的王府走廊里突然传来几个婢女的聊天声——
“今儿我给那姑娘沐浴的时候,可吓了一跳,她的身上全是伤!我可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她那样!”
“若说手掌粗糙,我们做奴婢的都糙,也不觉得奇怪。可她呢?除了有十几道莫名其妙的疤痕,手心手背都是茧子,一看就是练功夫的!”
“何止手上?她的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也全是鞭痕!”
“什么?!那她可怎么伺候王爷?哪个男人敢碰她?谁看了都会觉得恶心吧?”
“可不是?我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家的能这么折腾自己!”
“王爷今晚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女人侍寝?还不如找我呢!”
“找你?也是……你除了眼睛没她大,鼻子没她高,脸没她小,头发没她黑,皮肤没她白,还没她瘦以外,哪儿都比她好!”
“去你的!你真的是在夸我吗?”
……
婢女们叽叽喳喳、嬉笑着远去,龙成谨在廊下听了一会儿,只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今晚蒲桃侍寝。
嗯……给自己。
龙成谨在自己的屋外站了好一阵,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进去。
进,男女之事,鱼水之欢。征服一个雄霸一方的女子,比那些千篇一律顺从柔弱的女子要来得有趣。但是,结果会很麻烦。
不进,桥归桥,路归路,两个人继续没有交集,似乎更好。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会儿,他发现里面一直没有动静,这就不禁让他好奇起来——按照蒲桃的火爆性子,被人送到他人床上,断不会轻易点头,那她现在这么安静,是不是代表她也同意?会不会因为听说对方是皇子,所以也愿意委身于人了?如果是那样……那蒲桃也不过是个平凡女子,他不必再牵肠挂肚。
冲着这份好奇,龙成谨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他轻轻地推开门,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堵住嘴,绑成螃蟹的蒲桃。却不想,在铺满玄色锦缎的大床上,蒲桃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绢丝寝衣,呼吸均匀地躺在正中间,身上所有隐秘部位都一览无余。但是,她压根就没醒。
派去办事的人怕她武力值超群,普通的蒙汗药量不足以撼动,于是将药量多下了十成十,据大夫说,连头牛都能放倒三天。于是,蒲桃现在除了有呼吸,其他就跟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龙成谨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身上果然如婢女们所言,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脖子、胳膊、胸……一直到小腿,都布满了鞭痕。看着这些伤,他大概就能知道,过去的她受过怎样的虐待。那画面简直不堪设想。
龙成谨叹息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解她胸前的衣带。
她衣带半落,胸前已经雪白一片,龙成谨猛地缩回手,面红耳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
他连忙抓来被子,往蒲桃头上一盖,等看不见那胸前白花花的一片后,才渐渐平静下来。龙成谨非常惶恐,对于自己的自然生理反应,第一次表现出了震惊。
床上的是谁?
雄霸一方的悍妇蒲桃!她是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践踏的人!她清白干净的时候他都不想染指,何况现在……说她是残花败柳都算抬举了!嫁人寡居,身上密布伤痕,没有一条是加分项,自己看上她了?
绝不可能!
龙成谨无名火起,久久无法平息,他甚至想把暗自揣度自己心意的裘德抓起来打一顿!但是,等他打开门,被冷风吹到的时候,却突然清醒了。
然后,他到偏房里独自洗了一夜的冷水澡,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想明白了,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蒲桃。恰恰相反,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喜欢蒲桃。
他喜欢她的不可一世,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喜欢她的倔强,喜欢她的忠贞……也喜欢她孤苦无依,在绝境中仍能坚守本心的性格。
可是,她的存在,只會是他的污点。
龙成谨是皇子,他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有污点。
三日后,蒲桃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京兆府尹的地牢里。牢房陈设豪华,除了木质栏杆以外,怎么看都不像是牢房。但蒲桃巡视了一圈,发现也只有自己这一间牢房有干净的被褥,整齐的碗筷,和定时定点的三菜一汤。下午甚至还会有一份甜品,每天都不重样。
这与第一次蹲大牢的待遇截然不同。但罪名同样不容小觑。
衙役说蒲桃盗了当朝权贵的玉佩,被当铺的人举报了!但是,失主也没有让蒲桃赔偿,拿了玉佩就消失了。而当铺却不肯善罢甘休,需要她赔偿损失,那为卓毅赎身的三十两必须由她自己担着。
蒲桃现在没有钱,就算她能赚钱,当铺也不愿意等。她不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于是被人指了一条明路:代替卓毅卖身送府,为期三年。
与卓毅的终身卖身制相比,蒲桃算是捡了大便宜,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于是,她考慮了三天,在给家中老父写了封告平安的家书之后,便签下了卖身契。
当晚,蒲桃就被送去了宋府本家。
宋将军府,位于太平府中最繁华最靠近皇城的地段。
宋家老太爷是开国元勋,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四个儿子都为国尽忠,战死疆场,只有长子留下一子一女,女儿还是个常年卧病在床,不得见天日的,整个宋家也就剩宋昱这一根独苗能够指望了。幸得宋昱年少有为,也算不辜负宋老爷子。
蒲桃入了宋府之后,管家听说她曾做过卖酒女,于是把她分配到了厨房,专门负责看顾酒窖。厨房的负责人张妈原本看不上蒲桃,认为她细胳膊细腿的,一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且拥有姣好眉目的女子一定脾气大。谁知道不出半日,张妈已经恨不得将她当作亲闺女似的对待。
蒲桃手脚勤快,从不偷懒,将酒分门别类之后,还会学着去做点别的。自己会做的,她一定义不容辞地抢来做。就算是自己不会的,她在一旁看看,学习一番,很快也能上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张妈开心得很,不过几天时间,恨不得将看家的本领都教给了她。
“吴越有一种玲珑牡丹鮓,以鱼叶作成牡丹状。熟了之后,微微泛红,如初开的牡丹。”
“五福饼,其实就是炉饼。将酸甜苦辣咸五味放在饼中,馅料互不同,但滋味上佳。”
“十远羮,将石耳、石发、石线、海紫菜、鹿角脂菜、天蕈、沙鱼、海鳔白、石决明、虾魁腊,用鸡、羊、鹑汁及决明、虾、蕈浸渍,自然水澄清,与三汁相和,汁越多越好。十品之中忌入别物,不然类别太杂,滋味不好。”
张妈一边做府中人的晚饭,一边跟蒲桃说教,末了又加了句:“不过这些都是逢年过节,在家中宴请贵客时才会拿出来的。如今宋将军出征,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了解了解就好,不必花时间去记。”
蒲桃颔首,飞快地捧出盘子,张妈恰好将锅里的菜品捞出。
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在眼前晃荡,实在是让人身心开朗,舒坦不已。
一月后,蒲桃仍旧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她心中有些奇怪。照理说,信件一来一回,一月已是极限,为什么她仍没收到消息?
蒲桃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但近日工作繁忙,她暂时无暇他顾。
午饭时间刚结束,蒲桃正清理灶台,这时却见婢子小月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小月将托盘扔在桌上,盘中的汤碗洒了些汤出来。
蒲桃奇怪地问:“怎么没动过?”
小月一脸难过地说:“近日小姐的胃口又不好了,不知这次又要持续多久呢。”
蒲桃一直在做下人的粗活,不关心府中事务。她只知道宋府的主子是当朝的宋老将军,实际当家人是宋大将军,却不知府里竟还有一位小姐?
蒲桃没有特地去打听小月口中的小姐是谁,只知道小月在府中婢子里的地位极高,就连管家都要给她几分面子,所以她的主子也就一定是宋府的主子。
蒲桃擦干净双手,走过去,拿起小勺子尝了一口托盘里的药膳汤,只一小口,便皱着眉头说:“这汤太腻。今日天气闷热,也难怪小姐胃口不好,我重新给她做一份。”
蒲桃刚想要动手给宋小姐做一份新的午餐,但小月根本不给她机会。
“去去去,你懂什么?小姐身子一直不好,这些药膳都是宫里的老太医亲自配的!小姐的膳食你没资格插手!”小月端起托盘,将盘中的食物悉数倒进了垃圾桶。
蒲桃看着很是心疼,但无奈等级地位摆在那儿,自己没有话语权,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小月在灶台上鼓鼓捣捣,重新拿了一包药材,混合在鲫鱼汤里,不多时又离开了。
蒲桃在一旁洗碗,好几次想提醒小月,药材中的那一味甘蓝不要放,但被张妈阻止了。张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小姐的膳食从来都有专人负责,你就不要插嘴了。”
“我知道了。”蒲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但小月每一个步骤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蒲桃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总是睡不着。她想了想,决定去找张妈。
“张妈,我们府中还有一位主子吗?”
张妈点点头,说:“宋老将军解甲归田后,不问世事,成天躲在城外的庄子务农。后来宋夫人病故,将军府中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年少的宋将军肩上。但府里除了宋将军,确实还有一位宋小姐。”
“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蒲桃惊讶地问。
张妈叹了一口气,道:“宋小姐名叫宋静娴,她是宋将军的亲妹妹,但是因为身体不好,常年卧床,从来不出屋子。甭说是你了,我在宋府当差多年,连她一面都没见过!”
“竟然有这种事!”
“还有更奇怪的。”张妈欲言又止,见蒲桃充满了好奇,才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看咱们小姐年纪小,她的品阶可比宋将军还高!”
蒲桃不明所以,全然不懂张妈的意思。
张妈接口道:“静娴小姐虽然还未及笄,却早已被圣上钦封为懿贤郡主。”
“一娴郡主?”蒲桃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但又觉得不对,又问,“哪个‘一?哪个‘娴?”
“懿旨的‘懿,贤惠的贤。”
“懿贤郡主!好大气的封号!”蒲桃惊呼。
“可不是?”张妈重重颔首,突然凑近了蒲桃,悄声在她耳边道,“我们私底下都在传,小姐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的封号害了她呀!”
蒲桃满脸疑惑,便听张妈接着说道:“古来‘懿字可都是皇后、太后才有的封号,虽说咱家小姐当得起皇后之位,可到底还没成皇后不是?圣上给了这样一个封号,看上去是抬举了小姐,可他怕是没想过,小姐压根没那福气去享!平白折了她的寿命!”
蒲桃听了这番言论,自是惊讶,匆忙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才放下心来。
蒲桃叹息道:“张妈,今后这种话可千万别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还用你提醒吗?”张妈眉开眼笑道,“咱谁不是在这府里做了几十年的?这种话私下早就传开了,也没人会去小姐面前说,你就放心吧!”
“……嗯。”蒲桃心有戚戚,蔫蔫地点了点头。
蒲桃是大户人家出身,高门府邸里下人之间的龌龊话听得不多,现如今是头一回听到这般恶毒的言论。若不是她知道张妈的为人,只怕会将她想成恶毒下作的女人。蒲桃摇了摇头,飞速地将刚刚听到的话,全部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五)
这厢龙成谨因筹集军饷之事,多日奔波劳碌,总算将下一期的军饷处置妥帖,送往了边关。忙完政事,稍有闲心后,这一日早饭时,当看见自己的玉佩,他便又想起了蒲桃。
每日早晨用完早膳,便是龙成谨阅读各方来信的时间。裘德见他低头沉思,立即心明眼亮,从书房里取来一沓信件,摆在最上面的信封上写着狷狂的“蒲渊亲启”四字。
这便是应他一月前交代的,任何蒲桃的信件都拦下,择日处置的要求而为。
龙成谨淡然地拆开信封,便看见她极为难看的字迹——
“父亲大人亲启:
女儿在京一切安好,宋玉对我极为照顾,望父亲保重身体。勿念。
蒲桃。”
龙成谨看着她的字迹,仿佛就能看见她舞刀弄枪时的模样,显然她从小到大,半点心思都没有放在舞文弄墨上。但是任凭她的字迹再难看,龙成谨也从她为数不多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她对父亲的关切,以及内心的煎熬。
没有人的家书会字迹寥寥,因为多说多错。蒲桃在京中的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一切安好”,还有那个并不存在的男人“宋玉”,无不体现着,蒲桃根本没有别的说辞。
龙成谨想到一月前收到的来自池泱的那封信,只觉得头疼不已。
龙成谨脑海里一闪而过蒲桃穿着白衣,在悬崖边悼念亡夫的模样。那时的她目光空洞,冷冽,仿佛世间万物再不放在眼里。
不,应该说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世人抛弃。
她画地为牢,已经受了三年酷刑。他还要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万念俱灰吗?
龙成谨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爷,您没事吧?”见龙成谨面色发白,裘德关切地问。
龙成谨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说:“无事。”没过一会儿,立刻又反问裘德,“本王……对蒲桃是不是很坏?”
裘德全然没想到龙成谨会突然这样问,连忙摇头:“回王爷的话,您对蒲姑娘很好。”
“是吗。”龙成谨如呓语一般,此后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蒲桃和池泱的信。
蒲桃的话很少,就算花费重金寄信给老父,也只说了只言片语。看得出来她并不想把京中发生的事情告诉蒲渊。
龙成谨觉得很好奇,蒲桃为什么要来京城?她为什么要大闹刘府?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蒲桃现在何处?”龙成谨抬头,问裘德。
“回爷的话,蒲姑娘在宋大将军府上当厨娘,一切安好。”
裘德办事妥帖,虽然龙成谨交代过不想知道,但蒲桃的消息还是定时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以备不时之需。就像现在这样。
龙成谨很满意,想了想,说:“你去准备准备,本王这几天要去宋府一趟。”
裘德刚想问他要准备什么,便听龙成谨道:“许久不见懿贤郡主,很是想念,你去挑些新奇玩意儿,本王要去陪她半日。”
“是。”裘德没有多问,恭恭敬敬地颔首,便立刻下去准备了。
裘德不仅买了时下新奇的小物件,还买了双份的补品。待龙成谨微服私访去到宋府,裘德在门口递给他大包小包统计六包礼物。
龙成谨不禁蹙眉问:“这么多?”
裘德微笑答他:“回爷的话,若在府中遇到顺眼的婢女,多少赏赐她们一些,会让她们对您和宋将军感恩戴德,必也能更加忠心地伺候郡主。”
裘德的話让龙成谨很满意,他忙不迭地点头说:“你说得有理,本王不及你细心。”
然后,裘德和一干人等便守在府外,恭送龙成谨入了将军府。
等他走后,裘德才长舒了一口气,望着他的背影说:“让您送点东西给蒲姑娘,真是比登天还难……”
懿贤郡主的闺阁建在竹林深处,园子门口有御笔亲题的“静宜园”三字牌匾。而静宜园建在湖心岛上,四面环水,出入只有湖面廊桥一处,环境十分清幽雅静。
龙成谨穿着常服,与驻守的侍卫打了个招呼便走上了廊桥。
廊桥建在湖上,约莫及腰的高度。旁人站在岸上,远远望向他,见到的便是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如谪仙般飘在湖面上。
这时候,张妈正带着几个小婢子在湖边摘莲蓬,蒲桃亦在其中。
“那是何人?”
“他竟能进静宜园!”
“好像是景王爷……”
“原来他就是景王爷,我听说景王爷与我们大将军素来交好,他能进静宜园也便不足为奇了!”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蒲桃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不自觉地往众人所看的地方望去。
虽然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但她的内心仍是为他掀起了波澜。传闻中景王爷最是风流倜傥,外形是众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断桥残雪,湖光粼粼,岸边蜡梅临风盛放,虽然空气极为寒冷,但这一切都衬托着桥上的人影更加非凡。
——桥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用这句话来形容此时的他,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耳边是婢女们此起彼伏的惊叹与夸赞声,然无论景王爷如何天人之姿,蒲桃只看了两眼,很快便又低下头继续干活去了。
对她来说,对方再扎眼也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还不如多摘几朵梅花实际。
张妈注意到蒲桃的淡定,嘴角勾起一抹笑。岸边姑娘雀跃的惊呼声愈来愈大,虽然她可以理解她们的兴奋难耐,但从内心里还是更欣赏蒲桃。在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去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真是太难得了。
湖心岛的四周种满了梅树,往里走却是成片的竹林。竹林将外界的烟火气息阻隔在外,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湖心岛上的空气比外头好上许多。
而在竹林深处,曲径通幽,道旁种满了各种花卉绿植。在这个季节里,只剩梅花十里飘香,干净清冽,倒不觉得单调,反而让人感到发自肺腑的沁意舒心。
龙成谨原本因包裹太繁重而有些不耐烦,但进入静宜园后,整个人不自觉地便安静了下来。这里最大的特点便是安静了。静得连龙成谨的呼吸都显得突兀。
龙成谨放缓步子,走到园中最中心的一幢二层小楼的门前停住。他将包裹放在地上,而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再次捡起包裹,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咚咚咚。没有人来应声,龙成谨却在门外安静地等候。
持续的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并不是龙成谨的风格。他一贯的作风是风急火燎地用脚踹开,抑或是直接命人把门拆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人来。
但如此这般温润高雅,沉定稳健的龙成谨,才是与四周气氛相符合的模样。毕竟,来到这静宜园里的人,不论是谁,都不会忍心喧哗而打破了懿贤郡主的一世安宁。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有人匆匆忙忙从楼上跑下来,打开了门。
“景王爷!您怎么来了?”婢女馨兰自幼跟在宋静娴身边,与龙成谨也是熟识。只不过他们年纪渐长之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一年也不过一两次。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胜。
“奴婢见过王爷!若早知道是您,奴婢一定不会让您久等!”馨兰接过龙成谨手里的东西,欢快地领着他上了楼。
静宜园主厅中的陈设一如既往雅致简洁,丝毫没有寻常女子闺阁中的胭脂香粉气息,有的只是药香。宋静娴身子不好,常年与药草为伍,每次闻到这些气味,龙成谨的心都忍不住下沉——静娴原该是京中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却终年只能待在这昏暗的小楼里,日复一日地焦灼身心。
“静娴近日身子如何了?”龙成谨问馨兰。
馨兰步子一顿,面上的喜色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颇有些无奈地道:“小姐近日吃不下睡不好,宫里的太医来了好几位,也无人能说出她的病因。奴婢刚刚服侍小姐喝药睡下,这会儿正在午休呢。”
“是吗。”龙成谨叹息,抱歉道,“是本王来的不是时候,本王该早些来看她。”
“不晚不晚,只要王爷肯来,什么时候都不晚!”馨兰面上又浮现起笑容,安慰龙成谨,“郡主日盼夜盼,就盼着您来看她呢!”
闻言,龙成谨嘴角带着苦涩的微笑,不再说话。
说话间,二人上了楼去。打开二楼的房门,还有一层厚重的门帘,用以阻隔外界的空气。
推开门帘,入目所及遍布昏黄。房间里的窗户嵌着碧纱,阳光被碧绿遮掩了一道,光线幽暗。碧纱材质特殊,能透过幽光却不透风。然而,就算如此,正中的大床四周仍摆放着四扇屏风。它们围绕在床的周围,保证从屋外带来的任何冷风都吹不进来。
宋静娴就睡在那张大床上,四周垂下了层层幔帐,从龙成谨的角度看过去,只依稀能看见她消瘦的脸庞上挺立的鼻梁。
龙成谨猫着步子,悄悄走近看了一眼。见她闭目睡着,他便不再打扰,坐在屏风外的椅子上,随手拿了本书,就着昏暗的烛光翻看起来。
室内不通风,对于正常人来说很难忍,但龙成谨坐在椅子上,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过了大半个时辰,床上的人才细声呻吟了一声,轻声问道:“馨儿,什么时辰了?”
馨兰刚要说话,却被龙成谨拉住了。
龙成谨端着参茶,走进屏风,温柔地笑道:“申时刚过,你睡的不算久。”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瞬,而后“啊”地惊叫了一声:“谨哥哥?是你吗?”
宋靜娴快速拉开床幔,见到的果然是龙成谨挺拔的身姿和俊俏的容颜。
宋静娴喜上眉梢,双手在空中挥舞,恨不得马上跳下床扑倒在龙成谨身上,但她虚弱的身子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是我。”龙成谨握住她的双手,在她床边坐下,笑道:“我来看你了。”
龙成谨在宋静娴面前从来不称“本王”,他们相识的时候,就是平辈相称。宋静娴甚至比他和宋昱都要早得封号,若真要算起来,她的身份并不输给龙成谨。她的称号昭示着她是皇帝定下的太子妃,也就是宣武国未来的皇后。
“真的是谨哥哥,我不是在做梦!”龙成谨的体温温热了宋静娴冰凉的双手,她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所吓到,慌忙招呼馨兰,“馨儿,你怎么不叫醒我?快,取我的胭脂来!”
馨兰正要去做,龙成谨却再次叫住了她:“不必了。”然后,他转头对宋静娴道,“你在我眼中,什么时候都很美。外界的胭脂水粉涂在你的脸上,才是辱没了你的天姿高华。乖,先把参汤喝了。”
宋静娴被龙成谨盯着夸,自是一番小女儿姿态,听话地喝了参汤,并且努力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真是奇了!王爷您来了,我家郡主的病都好了!”馨兰在一旁啧啧称奇,惹得宋静娴更加面红耳赤。
“数你话多。”宋静娴斥责了她一句,语气和眉目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馨兰接着道:“王爷,您可别以为奴婢在说笑。这一个月来,郡主吃的极少,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若不是平日里有参片吊着,只怕身子早已经承受不住。今儿见了您,倒是不吐了,您可不是郡主的良药吗!”
馨兰的话丝毫没有夸大,宋静娴的病已经让府里人心惶惶。
虽然见过宋静娴的下人少之又少,但到底都听说过她温婉大方,对下人极为维护的言论。且她是圣上对宋府皇恩浩荡的集中表现,谁都不希望她出事。哪怕知道不可能,也希望她能长长久久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静宜园伺候的人不多,除了贴身婢女馨兰和馨悦以外,只有小月和春绿两名粗使丫鬟。
龙成谨命馨悦去拿了些零嘴糕点来,但宋静娴说什么都不肯吃,哪怕是龙成谨喂到她嘴边,她勉强张开了嘴,但还没等咽下去,便又吐了出来。
“谨哥哥,静娴真的不想吃。”宋静娴抱歉地一笑,显得极为为难。
龙成谨见她面色都白了,知她已是难受至极,便不再为难。他顺势将静娴吃过一口的糕点放进嘴里。这一举动,让她的脸色复又恢复了红润。
宋静娴低下头,不敢看他,握着他的手却更加用力了,恨不得天长地久地这样握着。
龙成谨没在意,眉头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他猛地将糕点吐在一旁的碗里,问:“这糕点是谁做的?”
宋静娴一愣,没想到龙成谨会问这个,立刻问馨兰:“是你做的吗?”
馨兰摇头道:“这些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静宜园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由太医院亲自看管调理,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和药物。请郡主和王爷放心。”
龙成谨阴郁着一张脸,道:“这样的东西正常人都吃不下去,何况是病人?”
在众人莫名其妙的表情里,龙成谨又道:“去,命膳房里的人重新做些膳食来。本王今晚留在此处,陪郡主用晚膳!”
馨兰原本有些迟疑,但在宋静娴的催促下,立即派小月和春绿去了宋府的大厨房。
此時,蒲桃和张妈刚洗净了梅花,正准备存放起来备用。小月和春绿便来了大厨房,将王爷驾临将与郡主同宴的消息告知众人之后,厨房中人立即忙碌起来。
“张妈,近日天气寒冷,食欲难免不振。听闻郡主旧疾复发,食不下咽,饮食怕是要温养为主,您觉得呢?”
张妈原先想做一桌宴席,但听了蒲桃的话后,也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去做。”
蒲桃颔首,立即取来食材,做了几样小菜,分别有山楂莲子百合粥、醋溜藕尖、素炒三丝、糖醋里脊、清蒸桂鱼,最后还做了两盅银耳桃胶梅花露当饭后甜点。膳食里没有加任何药材,且以素食为主,就算是里脊和桂鱼,也无一不透露着爽口和清香。
宋静娴看到这一桌子菜的时候,神态明显就不一样了。
“尝一些吧,或许会喜欢呢?”龙成谨细心,看到她明显的新奇意味后,很快给她盛了一碗莲子粥,而后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莲子酥软,百合清甜,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而后,她又接连吃了几口鱼和素菜。等她吃完了饭,喝了甜汤,面色便愈发红润。
她吃了多年药膳,这是近年来头一次吃到毫无药味的家常小菜。
“真好吃,与平日里吃到的大不相同,可是换厨子了?”宋静娴不由地好奇。
张妈的手艺她不是没吃过,虽说近年来都在开小灶,但她也很快能吃出,此番菜式绝不是张妈的作风。
桃红恭敬地答她:“回郡主的话,是新来的厨娘蒲桃做的。”
“原来如此,她的手艺倒是合我心意。”宋静娴吃了东西没有吐,便连身上的困乏都解了大半。
龙成谨听闻蒲桃之名,有些出神,宋静娴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问道:“谨哥哥,你在想什么?”
龙成谨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兰心蕙质的食物。”龙成谨随意地说着,同时舀了一勺自己跟前的梅花露送到宋静娴的嘴边。
宋静娴没有拒绝,一口接一口地将龙成谨的甜汤也吃完了。
宋静娴心情大好,便突发奇想道:“去将那厨娘唤来,我要亲自赏她。”
“是。”
龙成谨身形一滞,倒没想到宋静娴会突然这样做。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身份与蒲桃再见。
龙成谨看了眼天色,下意识地想离开,但宋静娴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直道:“从前谨哥哥每晚都会说故事哄我睡觉,静娴多日不见谨哥哥,今晚我一定要听你的故事才能入眠。”
龙成谨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他催促她回床上躺着,而后坐在她的床边,将床幔放下。床幔挡住了他的脸,他翻开一本书,缓缓念出声音,房间里便只有他温和平缓的声音在回响。
就像儿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