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憧憬、自欺与救赎
——评《泰坦尼克弦乐队》

2018-01-23

关键词:幻觉哈里流浪汉

《泰坦尼克弦乐队》的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座废弃的乡村车站里,四个流浪汉——多柯、卢柯、吕布卡、梅托——因为种种原因遭到了外面世界的放逐,沦落到这个车站里,靠着过路车扔下的垃圾度日,不过他们没有放弃回到车站外的世界之希望,而是在梅托的带领下训练如何登上火车,可惜没有一列火车在这里停靠。他们一次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终于事情迎来了转机——魔术师哈里来到了他们中间。一开始他们对哈里都抱着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但是哈里在他们面前上演了奇迹般的魔术,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流浪汉们希望哈里带他们登上火车离开这里,哈里最终实现了他们的愿望,但同时也向他们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一切不过是梦境一场,而多柯就是那个做梦的人。剧本的语言平实,氛围荒诞不经,但在不甚华丽的外表之下有着对自我和生命的深刻思考。剧中人物看上去似乎轻松快乐,然而难掩背后深沉的哀愁与无奈。剧中的四个流浪汉之所以流落至此,皆因他们脱离了正常的现实生活,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只能在车站里苟且度日。尽管他们一度失去了生命中对他们意义重大的东西,但并没有放弃重新寻回它们的希望,因而他们不断地重温往日的生活,并相信过去的生活中藏着生活的意义。

对每个流浪汉来说,生命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但他们所追求的生命意义实际上只是幻觉。不管是事业、地位、爱情还是狗熊,这些事物都是外在的,是作为客观对象的生命意义,而他们却用客观对象定义了主观自我,这种将自我当成对象、对象当成自我的行为就是自欺。他们沉浸在自我欺骗的幻觉中,日子虽然无聊,但还能过下去,不过他们也意识到这样的状态是不对的,可究竟哪里不对他们也说不上来。于是魔术师哈里粉墨登场。他被流浪汉们赋予了救世主的身份,他将告诉他们世界的真相,并引领他们走向救赎。哈里确实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每个人都活在幻觉中,并且幻觉是生活所必须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要对幻觉不自知,而是要用理性去认识它,认识人类本质的自我欺骗性,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有可能实现救赎,因此哈里用尽各种手段,终于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生活在自欺欺人的状态之中。然而,随着哈里的消失,他们只认识到了自欺的本质,却不知道如何看待它以及自欺的意义为何?于是他们中有人重拾幻觉,回到了所谓的“现实”生活;有的人则完全抛弃幻觉,堕入了虚无主义。不管角色走上了哪条道路,他们最终都没能从理性上接受自欺,因而这场救赎是失败的。

一、 不同的追求,同样的自欺

生命意义对剧中的四个流浪汉来说各有不同,并且每一种意义都与角色的人生经历相关。梅托曾经有过事业,功成名就,因此他自诩是流浪汉们的“导演”,而哈里的到来挑战了他的权威地位,这点让他十分不满。他把哈里骗进候车室企图行凶,事后还大谈如何毁尸灭迹。梅托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自信,对卢柯的记忆力不屑一顾。不管是曾经的名望也好,还是自诩的能力也罢,他要维持的是在众人面前的威信,而威信保证了他的权力。即使沦落成流浪汉,他也从未放弃对权力的追求。而在梅托“导演”的戏中,卢柯扮演的是“失败的车站长”,他本人曾经就是这座废弃车站的站长。虽然车站已破败,但是两人还为车站长的头衔争执了一番。与梅托事事都要争第一不同,卢柯只在乎自己的车站。实际上,他“管理了这车站一辈子”,他熟记每一班列车的时刻,对每一个车站都了如指掌。他为车站奉献了一生,车站的工作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剥夺了他的事业。

吕布卡作为四人当中唯一的女性,她的经历在剧中提及甚少,只有 “爱情”一词反复出现在她的话语中。哈里给他们放的电影明明讲的是胡迪尼的逃生魔术,她却认为这是部爱情片,“到头来,难道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爱情的吗?”甚至最后她为了爱情选择和梅托一起离开。爱情在吕布卡的生命中占了不小的分量,并且是她始终如一的追求。反观多柯,他的角色定位是四个人中最清晰的——他是一个“失败的狗熊饲养员”。他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害死了自己养的狗熊。狗熊凯娅与他不离不弃,似乎最为深情。直到最后,“她死于爱情”。凯娅的形象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动物,具有崇高的母性光辉,而多柯无止境地消耗他人的善意,并且将自己最亲近的人逼上了绝路。他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流浪汉们纷纷对他加以谴责,认为他突破了人性的底线。对多柯来说,凯娅是人性的象征,失去凯娅也代表着人性的沦丧,因此他对凯娅的追思也是他对人性的追寻。

四人的追求各有不同,当他们失去所追求之物时,他们就被逐出了社会。表面上看,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在人生中失败后沦落于此,似乎没有想过重新寻回生命的意义,整天靠过路车辆扔下的酒瓶中剩下的酒度日。但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他们即使沦落于此,还是有意无意地追求着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追求的东西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看法不同,因此生命的意义于他们而言是非常主观的。反过来,主观的生命意义的对象必须是客观的,也就是说权威、事业、爱情相对于人性而言是客观外在的(爱情与人性的抽象性并不代表它们不具有客观性,在剧中人性甚至被赋予了狗熊这样客观实在的象征),至于把何种客观的内容作为生命意义,这个过程是主观的。然而,追寻生命的意义是定义自我的过程,正是不同的生命意义将剧中的人物区分开来;生命意义的内容是客观的,也就是说自我的内容是客观的。当流浪汉认定某样客观事物是生命的意义的时候,他实际上也把自我等同于客观事物了。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把自我当成是对象,同时把对象当成是自我,才能避免自我成为没有任何内容的空洞的“自在之我”,对象成为没有任何性质的抽象的“自在之物”。

由此我们发现,人们会将不是对象的自我当成对象,把不是自我的对象当成自我,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欺”:“人在骨子里就是一种自欺的动物,他的自我意识本来就是一个自欺结构。他总是要假装相信某些东西,是因为他只有把某个对象‘当成自我看’,他才是真正的自我;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知道那个对象并不是自我……”(邓晓芒 113)流浪汉们对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深信不疑,并把自我深刻地寓于这些外在的东西当中,但他们并不总是能意识到自欺的问题。他们和现实中的大部分人一样,把外在的名利、人文的情怀看作是自我的信仰,而追求它们的失败导致他们被逐出了正常的社会,因而外面的世界也是由不知自己自欺的人所组成的。他们和“正常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追求的东西失败了,他们对自我的信仰产生了动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不住要寻求外在的安慰——他们又相信酒精才是唯一的真实——“别抱怨,来喝酒。”他们超脱于社会之外,却还是没有摆脱自欺的本质,并且始终在自欺的漩涡中挣扎。

二、 不同的幻象,同样的哈里

流浪汉们过去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失败了,他们被抛到了这座废弃的车站,象征着他们过去对世界的看法已崩溃,如今他们看世界的眼光注定和社会上的其他人不同了。虽然他们还尚未看清人性的本质,但他们并没有放弃重回社会的愿望。然而,他们并没有摆脱自欺的结构,而是要在客观世界中寻找一些寄托信念的东西。他们作为世界的局外人,努力地想要看清世界的本质;同时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他们又没法摆脱现状。于是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上车的情景,过往的列车却没有一辆停靠,这样的场面不断重复,直至耗尽他们的耐心。既然他们自己没法突破困境,是否可以找别人来帮助他们呢?火车送来了魔术师哈里,而他们的自欺也达到了顶点——他们奉这位魔术师为救世主。哈里声称要告诉他们世界的本质,还会为他们指出救赎之路。这里要明确的一点是,哈里之所以被抛到这座车站,同样是因为他对世界的看法不同,而他对世界和人的本质确有真知灼见。然而,他和这群流浪汉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肉体凡胎,他变的魔术后来也被证明并非神迹。流浪汉们之所以愿意奉他为神明,是因为哈里确实以救赎为己任,这点恰好迎合了流浪汉们的要求。

哈里的到来为流浪汉带来了截然不同的观念——他鼓吹幻觉,并且在众人面前屡次展示 “奇迹”:他从箱子里爬出不久,就被梅托骗到候车室里杀害,但他却奇迹般活着走出来,肚子上还插着一把小刀;他让多柯看到活着的凯娅,并且每次都从凯娅手里得到一张车票;他不光给流浪汉们放了一场电影,还通过催眠让他们以为自己是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众人在他的幻觉里进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哈里仿佛是站在布道坛上的牧师,引领下面的教众进入宗教式的狂喜中。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哈里的起死回生或无中生有的戏法无限接近神迹,但是他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他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救世主,他并不强调自己行为的神圣性。他让流浪汉们体验到的迷狂是通过催眠而来的,可是在他看来催眠又是不可取的:“催眠也是一种幻觉。遗憾的是,这是一种不能持久的幻觉……我们终究是要醒来的,因为女士们先生们不能靠做梦活着,就算你这辈子都在梦游也不行。”如此看来,哈里的行为是非常矛盾的,他一面强调“唯一的出路就是幻觉”,一面又不赞同人们沉湎其中。

结合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哈里矛盾的行为实际是对自欺的形象化反映:他既知道幻觉的存在,又假装相信幻觉,他行为的本质和追求生命意义的流浪汉们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他认识并理解这一本质,同时试图将他的认识传达给其他人。哈里所相信的幻觉,听上去更加缥缈、难以把握,在他的幻觉里,所有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比如流浪汉们眼下最渴望的酒和钱——他的幻觉似乎是无所不包的,是所有外在客观对象的集合。追求幻觉、相信幻觉即相信和追求外在客观事物,并且把它们当作是生命的意义,哈里认为这是可取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路”。反正一切都是幻觉,人们都相信这个世界有意义,而且有值得为之追求的东西。与奥尼尔的《送冰的人来了》类似,哈里肯定了幻觉的合理,但他自知自己是在追求幻觉,而且从不掩饰他的魔术也是幻觉:他变出的啤酒其实是流浪汉私藏的,他掏出的钱是人家的私房钱,就连捅伤他的小刀也是被掉了包的。他被流浪汉们戳穿后没有解释,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戳穿他虚假的救世主形象,他们所相信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其实在最后被戳穿之前,哈里不止一次地把众人从幻觉里拉出来,让他们对幻觉产生间离感,从局外人的角度认清自己自欺的本质。可惜流浪汉们始终不能领会他的用心良苦,哈里感慨他们“是一帮酒鬼”,“除了水蒸气什么也看不到”。当然,哈里的任务不光是让他们认识自欺的本质,他还要告诉他们如何与自欺相处,毕竟“外面的世界需要这个”。自欺是人类无奈的选择,他以泰坦尼克号为喻:世界就是一艘泰坦尼克号,上面的每一个乘客都要面临必然的死亡。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但船上的弦乐队还是假装没有认识到这件事,让自己沉浸在音乐的幻觉中,超脱于死亡的威胁。假如我们只是认识到了自欺,那么生命对我们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就会和船上的其他乘客一样徒劳地等待死亡;假如我们能够在认识自欺的基础上,选择相信对我们而言有意义的事物,那么就能为世界、为自己赋予意义。理性地认识自欺与幻觉,这才是哈里要展示给流浪汉们的完整救赎之道。

三、 不同的选择,同样的失败

剧本的结局是耐人寻味的。流浪汉们登上了列车,可是这辆列车是他们想象出来的幻觉,他们不意识到这一点,列车也就不知驶向何方;他们在幻觉中越陷越深,哈里只好用最极端的方式打破幻觉——他消失于众人眼前,向他们证明自己也是幻觉。狂奔的幻想列车终于停下,流浪汉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车站。哈里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义务,现在就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了。然而,这四个人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哈里在消失前,告诉他们“人生是一场幻觉”,并且他们都是梦中人,只有那个做梦的人才是真实的。这番话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梦中人并非是不真实的,而是指活在梦中的人,即:认不清自欺与幻觉的人;反之,做梦的人即清醒的人。梅托、卢柯和吕布卡都认为自己才是做梦的人,结果他们都没有从货柜中走出来,而是返回了“正常”的世界。他们亲眼目睹幻觉的消失,自以为已经认识到了世界的本质,但他们仍旧没能体会哈里的用意,继续回到自欺欺人的状态中。他们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是因为外面的人也和他们一样活在不自知的自欺与幻觉中。从结果上来说,他们三人倒是实现了最初的目的,不过在对世界和人生的理性认识上退回到原点。

在关于谁才是做梦人的争执中,只有多柯一人承认他是梦中人。他能大方地承认这件事,实际是他已经跳出了自欺与幻觉的迷雾,开始作为一个局外人来审视他们的处境。哈里甫一出场就点出了多柯的不同——多柯是四人中陷入幻觉最深的人,也是最喜欢自欺欺人的人。他说服自己凯娅死于爱情,以此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他在幻觉中放纵自己,所以他对哈里最是信服,还能看到大家都看不见的狗熊。然而在自欺的背后,他已经隐约地察觉到了自己的荒唐,否则他就不会整天醉醺醺的,他必须靠酒精来麻痹清醒的头脑。应该说,哈里对多柯是抱有期待的,因此凯娅才会老是给他一张车票(毕竟凯娅也是哈里的戏法),他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走出车站,并且走得更远。当哈里一劳永逸地破除了幻觉之后,多柯也无法不面对世界的本质了。他劝梅托和吕布卡留下,并不是他要继承哈里的工作,让他们看清自己行为的本质,而是他无法一个人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无法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幻觉失去了意义,自欺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他被抛入了虚无之中。和其他三人相比,多柯没有退回到原点,但是他也没能达成哈里的期望,他最终没有走出车站去往更美好的远方。

无论剧中的人物选择的是哪一条道路,都没能完全实现哈里的预期,哈里的救赎是失败的。退回到起点的三人自不必说,多柯不过是从极端的自欺滑入到极端的否定自欺,他不知道自欺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而带着清醒的认识重回自欺需要勇气,因此他被留在了空无一人的车站。在剧作家本人看来,安排哈里这样的角色,说明他对人类的理性是有期待的,认为对人生和世界有清醒认识的人是存在的;哈里竭尽所能地把他的认识传递给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真正的救赎之路不光是要认清自我的本质,还要在此基础上升华自我,达到更高的境地。剧本的结局是没有一人完成了救赎,多数人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进步,他们所代表的“正常”世界中的普通人都活在混沌中,虽然无知倒也不用独自面对难以忍受的真实;少数人只走了一半,在揭露世界真相的同时也被剥夺了意义,虚无成了他们最终的归宿。认清自我本质只是救赎的第一步,真正的救赎是要重塑人的灵魂,把人格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哈里之所以失败,实际是因为他要实现的是更高的人格重塑,然而通过艺术的手段重塑人格又谈何容易!从结果上来讲,人似乎是冥顽不灵的东西,要么很难被改变,要么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变化,最终能升华自我的人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像哈里突然地出现,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注释【Notes】:

本文中的剧本引文均摘自上一篇作品《泰坦尼克弦乐队》。

引用作品【WorkCited】:

邓晓芒:《论“自我”的自欺本质》,《世界哲学》4(2009):110-117。

[Deng, Xiaomang. “The Self-deceptive Nature of ‘Self’.”WorldPhilosophy4(2009): 11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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