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歌唱中的音准问题
2018-01-23
记得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周末,电视中播放着一个广场歌舞晚会。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耳边,然而,那个声音几乎较旋律应有音高偏低近半个音,我诧异地走到电视机前想看个究竟。不料,还真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依旧玉树临风,声音里却透出了许多沧桑,这让我唏嘘不已,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因为《歌唱艺术》约我谈谈歌唱的音准问题,正好回忆起这个情景,内心不由得产生许多感慨和想法。
原则上说,音准是歌唱的基本问题,也可以说是不成为问题的问题。在普通人中,如果某人唱歌跑调的话,那他(她)一般都会在别人唱歌时明智地选择沉默,极少有不自知的现象。而对于专业学唱歌的人来说,这是进入行业的“门槛”,低于“门槛”的将被挡在了“门外”,成不了专业人士。良好的音准、节奏感是学习音乐的基本条件,是必备的,是一切音乐技巧和艺术展示的根基,这应该是常识。
当然,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各音乐专业院校和师范院校快速扩招,导致太多的学生蜂拥而入。很多不具备进入音乐院校学习水平的学生,“临时抱佛脚”,硬挤进了音乐专业,难免会有个别音准不好的,恐怕很多教师都碰到过。这在松散、宽泛的考录评价标
准下,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招生方式还导致另一种情况的出现,就是一些学生看似没有音准问题,但他(她)们唱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怪怪的。笔者就曾教过一位这样的学生,该学生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且有非常棒的嗓音条件,声音能力极强,很方便地就可以唱出漂亮的高音,是个男高音的好坯子,可就是感觉极差,声音总是“凉调”。“凉调”是戏曲里的说法,我只能用这个词了,别的词语都难以表述清楚我的感受。因为这位学生的问题就是听起来好像音是不准,但实际上音高却是对的。他的声音空洞、木讷,毫无情感色彩可言,音准的偏差明显地体现出音乐感知能力的缺陷问题。所以,虽然他有着优越的嗓音及外形条件,我们一起做了大量的努力,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他实情,力促其转行。这是在笔者工作中遇到的除了明确的耳音问题之外,出现音准有误的现象之一。笔者以为,这样的情况更多是先天因素导致的,恐怕无法改变,至少是极难改变。遇到这样的情况,告知学生实情是最具责任心的选择。
像这位学生的情况,他能够入学,从另一方面暴露出评判标准扭曲的现象。考生为什么喜欢选择音域宽、戏剧性强的大作品,主要是因为考官们一听高音好就放行,就认为是好苗子。更有甚者,在考试中为了节省听判时间,干脆让学生只唱结尾的高音,其他部分都省略不唱,学生怎会不投其所好?考场上的破音、跑调等,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这样的偏见导致的。重要的是,把嗓音能力作为首要评判标准,而其他因素却常常被放宽甚或忽略,从而导致整个行业的急躁、求大好全的价值取向。现在的教师,包括笔者本人在内,无形中挣扎在这样的评判标准之下,而有时又是让这一标准变得强大和权威的推手。试想一下,有几个男高音没有被要求过演唱《今夜无人入睡》?这样说起来,音准问题又是一个普遍现象,实在值得我们大说特说。
在声乐专业领域中,除去天然耳音和声音感悟能力外,急躁偏颇、贪大求全也是造成音准问题的原因之一。不管什么程度,不管嗓音机能如何,不管所属音区的合理位置,一味地追求戏剧性、追求高音,怎能不出现跑调甚至破音现象?笔者在《民族声乐繁荣背后的隐忧》一文中正是从这个角度来探讨、评论的。显而易见,这些问题的产生,大多来源于价值取向和行为诉求。但从声乐技能技巧训练的实际来分析,音准问题更多的是歌唱技术不良导致的,就像笔者在文章开头所描述的那位歌手出现的情况一样,因为年轻时有着良好的嗓音机能,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唱好每一首歌。可是嗓音的机能和身体的机能一样,是会退化的—年轻时可以轻易地飙高音,也自觉可以“九曲回转”;当机能退化,无论是声带还是它周围的肌群,都已经没有拉得住声带形成准确音高所需的力量了。再加上广场晚会空旷的声场、难以驾驭的麦克,跑调是难免的。即使现场听不太出来,录音中音偏低的情况就非常突兀地显现出来了。别说这位歌手的歌唱方法不正确,即便方法正确的人用了调适不当的麦克也常常会出现“跑”和“冒”,只是情况不至于如此严重。技术不良的年轻歌者常常会“冒调”,也就是偏高,而不大会出现这种疲态尽显的情况,之后我们会单独谈到这个问题。
声音退化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正好能检验出歌唱方法的优劣。即便是美声唱法的“大家”也都会被这样的状况所困扰,比如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和卡雷拉斯,到了歌唱生涯的晚期都难以很好地驾驭高音了,但他们对自己的歌唱状态有着很清醒的认知,多明戈改唱男中音,卡雷拉斯不唱难度太大的歌曲,从而巧妙地避免了音准问题的出现。但是笔者以为这都与他们技术上的某些缺陷及年轻时嗓音的“透支”有一定关系,这已成为业内公开的秘密,在此不多赘言。谭盾在介绍歌剧《秦始皇》创作时就曾说:“我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多明戈的音域下降得很快……”
现在来谈谈年轻歌手。很多正当年的歌手,仗着年轻气盛,铆足了劲儿地唱,音准偏低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他们演唱时喉部肌肉用力过多,很容易疲劳,唱着唱着就会出现声音偏低,常常是一首歌到了后半部分,越是高潮,偏低现象越严重。这显然是用嗓过度造成的,不解决喉咙放松的问题,这样的现象就会在其他歌中“卷土重来”。所以说,歌唱是呼吸与声带的协调运动,这是歌唱的本质。而所谓的声音位置、打开、流动等技术现象,都是这两者协调运动所产生的感官效果。离开了这个基础,出现问题是难免的,甚至唱坏嗓子也不足为奇。像世界著名男高音罗兰多·维拉宗,正值歌唱的黄金时期不得不几度噤声休整,复出后也难言重回巅峰,都是技术瑕疵并透支天赋造成的。
当然,音准问题并不只是偏低这一方面,还有“冒调”现象,也就是音准偏高。这样的现象大多出现在年轻歌手身上。因为嗓音机能强劲,加之情绪过于激动、亢奋,导致用力过大,于是对嗓音的控制失衡,形成偏高现象。具体表现在:首先是喉咙紧,也就是喉部肌肉用力过多;其次,提喉的演唱方式也最容易导致“冒调”的现象,因为喉头不稳,难免声音失控;还有就是咬字的着力不够,也会形成“冒调”,也就是嘴皮子松导致嗓音控制不力。上述问题只要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都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喉咙紧的问题,只要松掉嗓子的拙劲儿就可以避免音准问题了。提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中国声乐审美的一部分,如果完全去掉也就失去其独有的韵味,因此需要歌者谨慎把握自己的演唱。还有一种情况是字正腔圆的缺失,也就是说,从咬字的生理或说物理意义上来看是需要着力的。“字正”就是合理着力的体现,只有着力合理了,才会“腔圆”;一味地追求所谓的“放松”,失去了相应的力的平衡,音准出问题是一定的。
说实在的,学生的音准问题,除去天生的缺陷以外,绝大部分是教师的教学导致的。我们运用各种方法进行训练,最重要的是让喉部肌肉合理运动,打开喉咙,让声带和呼吸形成协调运动,这样才会形成优美的歌唱。还有就是要选择演唱者合适的音区,只有符合其生理和心理能力范围的作品,歌唱者才能自由地表达歌曲内涵。只有这样,偏低和冒调的现象才能被减少、杜绝,才能有效传递音乐的美,嗓音也才有可能获得潜能释放和均衡发展。
还有一点儿不得不说,东方和西方在审美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这已是常识。刚才我们在谈到“提喉”唱法时已稍有涉猎,而在音乐上,对音准或者说绝对音高的诉求上则表现得更为明显。西方的美声唱法除了要求嗓音圆润、通透以外,对音准的标准是相当苛刻的,绝不允许有音准偏差出现,是不可容忍的。而我国却不一样,就拿国粹京剧来说,它的唱腔里时常有向下近乎半音摇晃着发声的现象,这是京剧的鲜明特色之一。如果《空城计》里没有了诸葛亮拿着羽毛扇坐在城楼上摇头晃脑的、差着半音震颤的声线,票友恐怕不会买他的账,这就是中国的声音审美和对音准的要求,京剧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了国民的音乐审美取向。当然,中国古人在古琴曲里就有这样的思维了。
另外,中国人的声音审美上还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只有一个声部,即高音声部,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在这个音区里唱。实际上,人的嗓音是多样的,总是唱自己力所难及的音区怎会不产生音准问题呢?
对于声乐专业人士而言,审美价值取向并非演唱时可以“豁免”的“生死牌”。我们在审美上,尤其是对引进和借鉴的艺术形式的审美上,已采取世界通用的价值标准,因此我们在唱民族或美声唱法时有音准问题是不可原谅的,唱京剧和古曲风格的歌曲另当别论。不客气地说,在这方面民族声乐的演唱还是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很多民歌手演唱时出现抖喉现象,因此声音偏低或冒调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这样的演唱声音发散、不集中,听起来不够精致,显得缺乏修养和艺术品位,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出现音高严重偏低的现象了。再如开口音的演唱,用这种方式来唱,音不准的问题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不用等到老去,因为这种发声方式的声音位置不够高、混声不充分。而那些唱得好的民歌手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他(她)们已稳定了喉头,很好地解决了打开喉咙和呼吸协调运动的技术节点,从而实现了所有元音一致的技术状态。在训练和实践上,这已成了民族声乐界或说对中国唱法的共识,获得专业人士和听众的欢迎。然而,时至今日,还有人在错误地教、错误地学,实在可惜。当然,很多问题不是民族声乐独有的,“美声”其实也一样,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恕不在此多述。
因为国人的这种审美诉求,很多知名歌手即使演唱时声音出现音准问题,却依然备受推崇,丝毫不影响其地位和知名度。而具有批评态度和音准判断的我们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常常显得不合时宜。对于普通听众来说,好听、符合他们的口味,是普遍的判断标准;而在伪专业层面上,很多歌者想的是不管多大的作品,只要能完成,甚或能够模仿出某位大众偶像唱的些许特点足可自以为意,这已成为过往声乐审美认识中占据最大份额的主流意识。不过,在今天看来,其发展势头遭到了强力阻击,或许是物极必反,对声音的审美与世界接轨已是大势所趋。不论是全球化思潮还是对歌手个人的艺术生命来说,都应如此。而京剧的唱腔只是其审美和表达方式的体现,每一位京剧艺术家都是音准敏锐、乐感奇佳的行家里手,只有精准的拿捏才能表现好这种风格独特、内蕴深厚的艺术品种,这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启示。
当我们站在2 1世纪的地球村,还禁锢在原始的思维方式上,还以所谓的民族特色和风格特点为借口就不足采信了。我们在音乐学院里所学的就是要解放嗓音表现力,使嗓音的潜能得到充分释放和发挥,从而创造出与时代审美和情感相匹配的演唱能力,讴歌时代、讴歌火热的生活。另一方面,只有这样,声乐爱好者才有可能艺术生命常青而非半途而废。我想,这是歌唱音准问题给我们提出的最有益的警示和忠告!就如本文开头笔者对某歌手演唱的描述,一方面或许是广场上不良的声场助推了电声音响失真的声音效果,使得他没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嗓音,导致音高偏低。但就专业角度来说,是他的技术缺陷让曾经美妙的嗓音已然透出了衰退的迹象。音色的黯淡还在其次,这种音高的偏低,强烈地暴露出机能退化的迹象,使用声方式的不理想导致的嗓音能力下降清晰地显现出来。俗话说,“时间是个绞肉机”,歌唱本应是“四两拨千斤”的巧活儿,但如果总是“一斤对一斤”的“硬磕”,就只能吃青春饭,剩下的不过是“虎去雄威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