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西夏地理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18-01-23□杨蕤
□杨 蕤
任何具体学术问题的梳理,都离不开学术潮流和学术背景的参照与考量。检视20世纪中国史学,不难看出其由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嬗变的发展历程。然而,这一嬗变过程却呈现出顿挫崎岖的轨迹[1]1。曲折发展的学术路径既有学术思潮的影响,同时也受到政治环境的左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成为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一道明显分水岭。经过近七十年的发展,中国大陆史学业已形成马克思主义史学、传统考据与实证主义史学、西方史学三方力量相互渗透与交融发展的态势。四十年来,这一趋势表现得更为明显,西夏学研究就在顿挫崎岖的中国史学发展浪潮中不断前行,形成了从点到面、由零散到体系的研究格局。
四十年来,伴随着西夏学研究热潮,西夏地理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成果数量和研究品质均有极大提升,成为西夏史研究领域的重要支撑。有学者曾对1980—2000年《宁夏社会科学》、《宁夏大学学报》、《固原师专学报》三本期刊所刊发的西夏学研究成果进行统计,地理类文章占到总数的13.9%[2],足以看出西夏地理已经成为学界关注较多的一个研究领域。这一现象在现有年度、分时段或专题西夏学研究综述中已充分体现,恕不赘述。本文以西夏学发展脉络为思路,对四十年来西夏地理研究的研究基础、主要论题、成绩贡献三方面内容进行鸟瞰式梳理,以供学界同仁参考指正。
一、研究基础与文献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有关西夏地理研究的成果较少,且呈现零散状态。20世纪80年代初期,白滨先生主编的《西夏史论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收集了1949年以来发表的西夏学研究论文43篇,内容多涉及党项、西夏史实考辨和文物考古。其中,章巽先生的《西夏诸州考》(《开封师范学院学报》1963年第1期)是一篇纯粹的历史地理学论文,梳理了西夏诸州的演变过程,勾勒西夏政区概况,确有填补空白之功。诚如该文“绪言”所言:“清中叶以后所印行的几部西夏史书,虽然辑集了较多史料,但对于西夏地理,仍然没有专志记述。近六十年来所发现西夏文经籍,其中亦乏地理方面的专著。”章巽先生长于中西交通史研究,1949年后在复旦大学任教,曾与顾颉刚、谭其骧等先生一起编纂《中国历史地图集》。章巽先生对西夏地理的关注,大概就由编纂地图集的过程所引发。此后十几年间,西夏政区地理研究归于沉寂。这一时期日本学者的一些著述曾有涉及西夏地理的内容,如长泽和俊《西夏入侵河西与东西交通》(《丝绸之路史研究》,中译本,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五代宋初河西地方的中继贸易》(《丝绸之路史研究》,中译本,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藤枝晃《李继迁的兴起与东西交通》(《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九卷,中华书局,1993年),前田正名《西夏时代南北的交通路线》(《西北史地》1983年第1期)等。这里需要特别提及的是1962年出版的前田正名所撰《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该书的副标题为《10—11世纪鄂尔多斯沙漠南缘白于山区的历史地理学研究》。这本著作主要从区域地理角度讨论了宋夏沿边地区的主要历史地理学论题,内容关涉横山地域概念、自然景观、聚落和居民、物产状况、交通道路、贸易景观等问题,可看作一部西夏历史地理著作。遗憾的是,由于长期的学术环境封闭,前田氏的这部著作并不为国内学界所关注,直到近些年一些学人才有所了解和重视。这些情况大致反映了四十年前西夏地理研究的基本状况。
此后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研究取得长足进步和快速发展的时期,主要体现在学术期刊的创办、研究机构的创建和研究力量的培养等方面[3]。在此背景下,西夏地理研究呈现起步之态。当然,除外围学术环境因素外,相关西夏学术研究的引领和研究资料的不断丰富也是西夏地理研究渐趋丰硕的重要推动力。纵观西夏学发展历程,几本“划时代”的成果直接推动了西夏历史研究的发展进程。20世纪80年初期出版的吴天墀先生撰著的《西夏史稿》就是这一类型的著作,对西夏地理研究至少产生了三方面影响:一是勾勒出西夏历史发展的脉络,使西夏地理研究有了“时间纵轴”上的依托;二是为西夏地理研究提供了汉文史料线索和相关研究索引;三是提出了一些具体的西夏地理研究问题,如西夏州郡的名称与地望、西夏监军司、交通道路等问题,甚至今天所涉及的一些西夏地理研究论题仍在书中有所体现。因此,《西夏史稿》对西夏地理研究依然具有较强的引导作用和参考价值。同一时期另一项推动西夏地理研究的重要成果就是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该地图集于1982年正式出版,在“第六册”中专门绘制了一幅“西夏地图”,标识出西夏疆界的准确范围、山川形胜和周边地缘政治形势。这是第一幅运用现代技术绘制的西夏地图,读者可在图上找到关涉西夏地理的一百余个地名的具体位置。虽然《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西夏地图”尚有一些需要完善之处,如一些地名的定位不够准确、疆界划定不尽合理、西夏疆域的前后变化未有体现、一些重要的地理元素尚未标识,但这些不足并不能抹杀其学术史地位。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西夏史稿》勾勒出西夏历史发展演变的基本脉络,树立起西夏研究的“纵轴”,而《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西夏地图”则展现了西夏在地理空间方面的概貌,可以看作西夏研究的“横轴”。有了“纵轴”和“横轴”,西夏研究就具备了最基本的时空框架,为西夏学各研究领域提供了重要参考。二是由于《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绘制严格遵循现代绘图规则和标准,不同于清代之前的旧式地图,在显示地理元素的准确度和科学度上大为提升。因此,这幅地图成为中外学人绘制各式西夏地图的“母版”。有了上述研究基础,不仅为20世纪80年代蓬勃发展的西夏学研究创造了有利的学术条件,而且为具体的西夏地理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当然,西夏地理研究多少具有“考据”和“实证”的研究特性,资料直接关系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四十年来,西夏学在汉文史料的挖掘、出土资料的丰富和海外文献的介入等方面取得了可喜成绩,资料视野的扩展极大地促进了西夏地理研究的发展。
汉文文献是西夏地理研究最为主要的资料来源,即使在大批海外文献被翻录出版的今天,汉文文献在西夏地理研究中的主导地位依然没有改变。李华瑞先生曾指出,从目前所知晓的西夏史资料来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很难改变汉文文献资料、西夏文文献资料、考古文物资料三足鼎立而略偏重汉文文献资料的格局[4],笔者也认同这一点。1983年出版的韩荫晟先生编著的《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第一册、第二册),为挖掘传统汉文史籍中的“西夏信息”树立了典范。受此影响,学界一方面深入挖掘《宋史》、《辽史》、《金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汉文典籍中西夏史料的内涵,另一方面开始着手整理、出版清季以来撰著的西夏典籍,如1988年出版的《西夏纪》,90年代出版的《西夏书事校证》、《西夏纪事本末》、《西夏志略校正》等一批著作。胡玉冰撰写的《传统典籍中的汉文西夏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系统梳理了汉文典籍中相关西夏史料,极大地增强了学界挖掘汉文文献资源的信心。只要精耕细作,汉文文献仍然具有较大的研究空间。这些明清时期成书的西夏史籍虽属二手资料,但对于资料缺乏的西夏学研究而言,无疑产生了较大的推动和普及作用。受益于西夏研究资料的扩展,西夏地理研究的诸多问题才得以充分展开。
随着四十年来西夏王陵、黑水城、磁窑堡窑址等西夏遗址考古发掘工作的陆续开展,国家层面的文物普及工作有序推进,不断涌现的西夏文物考古新材料、新信息也为西夏地理研究带来了蓬勃生机,这已成为西夏学界的共识。李范文先生主编的《西夏通史》(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就对文物考古资料予以足够重视。文物考古资料的可贵之处在于其能提供一些真实的历史细节,统万城及其周边地区陆续出土的党项、西夏时期墓志就为学界提供了珍贵信息,在西夏地理研究的具体考订方面确有不少新的发现。1965年出土的党项贵族拓跋守寂墓志铭中有关于静州的明确信息,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弥足珍贵。同时,宋夏沿边城址、堡寨的田野考察也为西夏不少地名位置的确考提供了可靠依据。国家文物局主编的陕西、宁夏、内蒙古、甘肃等省区的《文物地图集》,近年出版的《榆林碑石》(三秦出版社,2003年)、《党项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吴起古城寨堡初考》(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等考古成果为西夏地理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此外,国内出土和域外刊布的西夏文献也是西夏地理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来源,这是近年来进步最为明显的西夏学研究领域,综论颇多,此不赘述。
二、研究领域与主要问题
对西夏地理具体问题的关注,既受到中国历史地理学学科发展的影响,也与西夏学研究的主客观条件有一定关联。综合来看,四十年来西夏地理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十个问题。
(一)自然环境
此部分内容主要探讨西夏时期自然环境的演变,包括气候、植被、动物、水系、沙漠等自然要素的变化,研究这种变化的自然、人文原因及其变化规律。受制于资料的缺略,只能粗线条地勾勒西夏时期气候、植被等自然地理要素的概貌。宋乃平先生认为,12世纪之时地处大陆中部的宁夏平均气温比现在抵1℃,无霜期比现在短10天,北部灌区的无霜期应在190天左右。同时,他还梳理了西夏时期鄂尔多斯、宁夏腹地、河西、阿拉善等地区的植被状况[5]。这是较早反映西夏自然地理状况的成果。在此基础上,杨蕤在《西夏地理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一书中较为系统地梳理了西夏时期的气候、植被状况,内容涉及从西夏文文献推测西夏的气候状况、西夏的水旱等自然灾害、西夏气候的干湿状况、气象灾害与西夏社会、西夏分区的植被、西夏境内的野生动物、西夏环境的破坏与环保意识等问题,并随之发表了一系列论文①。此外,也有一些有关西夏自然环境的专题论述,如杜建录《西夏的自然环境》(《宁夏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徐婕、胡祥琴《西夏时期的自然灾害及撰述》(《西夏研究》2017年第2期)等。在西夏学相关研究中,也有一些学者的学术成果涉及西夏自然环境问题,如陈育宁[6]、李并成[7]、景爱[8]、艾冲[9]、何彤慧[10]、汪一鸣[11]。在《黑水城人文与环境研究——黑水城人文与环境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12]中,也有一些论文涉及西夏时期黑水城的自然生态状况,具有一定参考价值。20世纪80年代以来,虽然西夏自然地理研究取得了一定成绩,但受制于学术力量和研究资料的薄弱与缺乏,尚为西夏学研究中一个相对偏冷的领域。现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植被及其相关问题的讨论上,对于西夏时期的气候、水系、湖沼等自然要素的关注度明显不够,留下的研究盲点、空白点甚多。当然,随着学术视野的扩展,也出现了一些颇有新意的成果,如叶凯《北宋“瀚海”新考——兼论唐宋时期灵州地理环境的变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1期)。总体来看,西夏自然环境研究尚处于相对薄弱的起步阶段。
(二)疆域演变
疆域和政区研究既是沿革地理学的基本内容,也是历史地理学的基石。西夏存续近200年,疆域发生了较大幅度的变化,尤其在宋夏沿边地带,双方攻伐无常,疆土互有得失。除《中国历史地图集》作为较早展现这一研究领域的成果外,吴光耀《西夏疆域之形成与州府建置沿革》(《武汉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马力《宋哲宗亲政时对西夏的开边和元符新疆界的确立》(《宋史研究论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也是较早涉足这一领域的学术成果。难能可贵的是,马力还在文中绘制了“绍圣、元符开边示意图”。此后,王天顺主编的《西夏地理研究》以相当篇幅论述了西夏的疆域总势、地缘政治和疆界演变。杨蕤在《西夏地理研究》一书中系统梳理了从定难军到西夏灭亡的疆界变动情况,绘制了不同时期的西夏疆域图,勾勒出西夏疆域演变的概貌,揭示了西夏疆界演变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性内容②。此外,一些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充实着这一领域的研究,如鲁人勇《西夏的疆域和边界》(《宁夏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许伟伟、杨浣《夏辽疆界问题再讨论》(《西夏研究》2013年第1期),保宏彪《西夏在鄂尔多斯高原的疆界变迁》(《西夏研究》2013年第1期)等。由疆域问题引发的地缘政治讨论也值得关注,如宋乃平《试论西夏分立的地缘条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1年第1期)、王天顺《西夏与周边各族地缘关系述论》(《宁夏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杨浣《任得敬分国地界考》(《历史教学》2015年第11期)、郝振宇《西夏疆域三分:治国理路与佛寺地理的交互视角考量》(《宁夏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等。现有成果虽然可以展现出西夏疆域演变的概貌,但仍有进一步提升研究品质的空间,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现阶段展现的“骨架式”内容尚需深入挖掘文献内涵,不断充实研究内容,尤其在展现疆域演变的细节上还有不少可资探讨的论题,力争使研究丰满起来;二是逐渐丰富的文物考古资料还尚未在西夏疆域研究中得到充分利用。如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宋夏疆界地带有一种被当地百姓称为“牛碾子”的遗存[13],究竟与宋夏疆界演变存在何种关系,尚需深入探讨。
(三)政区状况
西夏政区研究的成果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相关州郡的确考,包括对名称、数量、地望、演变等问题的梳理,是西夏政区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二是西夏行政制度的探讨,主要包括行政区划的伸缩、地方行政组织的变化、政治文化因素对行政制度的影响等。前引章巽《西夏诸州考》是较早反映这一领域的成果,鲁人勇等编著的《宁夏历史地理考》(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对此也有讨论。从前,相关支撑材料的缺乏曾为西夏政区讨论带来极大的困难。幸运的是,《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以下简称《天盛律令》)等西夏文文献的公布使得这一不利局面有了部分改观。现有的西夏政区研究成果基本上立足于对《天盛律令》等出土文献的探讨,如李学江《〈天盛律令〉反映的西夏政区》(《宁夏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汪一鸣《西夏京师政区的沿革地理探讨》(《宁夏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杨蕤《〈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门〉与西夏政区刍议》(《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4期)、景永时《西夏地方军政建制体系与特色》(《宁夏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等。此外,李昌宪先生依照汉文史籍对西夏行政制度和监军司驻地进行梳理[14]。西夏政区探讨的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而且涉及西夏政治制度方面的内涵,这一领域的成果有史金波《西夏的职官制度》(《历史研究》1994年第2期)、李范文《〈西夏官阶封号表〉考释》(《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3期)、李蔚《西夏蕃官刍议》(《西北史地》1985年第2期)、刘兴全《谈西夏蕃官》(《宁夏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杨蕤《论西夏的基层组织与社会》(《复旦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等。以上多是一些研究“全局性”论题的成果,此外还有一些论文专注于具体问题的讨论,如陈光文《西夏时期敦煌的行政建制与职官设置》(《敦煌研究》2016年第5期)、陈瑞青《西夏“统军官”研究》(《宁夏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等。监军司是具有一定民族特色的军政制度,从地理空间和制度史角度对此问题进行探讨颇有意义,张多勇在《西夏监军司研究现状和尚待解决的问题》(《西夏研究》2015年第3期)一文中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讨论。截至目前,虽然学界对于西夏政区研究中相关州郡的数量和地望等问题的轮廓已大体清晰,但仍有个别州郡尚需继续关注,如石州、盐州等州的具体位置,有无定难军时期的静州和西夏时期的安州等。当前,梳理西夏地方行政制度的清晰内涵较为复杂,尤其在西夏监军司、转运司、经略司等机构的职能范围、权力边界及其相互关系方面尚有争议,甚至还存在模糊不清之处。《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门》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反映西夏政区状况的为数不多的重要西夏文文献,如果能在西夏文翻译方面再推进一步,就可获取更多有关西夏政区的信息。
(四)交通路线
众所周知,交通路线的走向往往受到自然条件和地缘政治两方面因素的制约。从自然条件来看,西夏主体疆土由宁夏平原、河西走廊和河套地区三部分组成,呈现出“一体两翼”的蝴蝶状格局,境内交通路线主要沿用无定河、清水河等河谷通道这样的原有线路,西夏学者已多有关注和研究③。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唐末五代以来,三个民族的兴衰变迁改变了西北地区的地缘格局:一是吐蕃崛起、二是回鹘西迁、三是党项内附。这种局面也影响到西夏的域外交通状况,近年来的相关研究集中体现在西夏与丝绸之路的关系上,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藤枝晃、前田正名、长泽和俊等日本学者的研究至今仍然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第二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陆学者基于汉文文献的讨论,周伟洲[15]、钱伯泉[16]、陈炳应[17]、罗丰[18]等学者作出了重要贡献,这些研究成果显然受到20世纪80年代“丝路研究热”的影响,部分弥补了唐以后陆上丝绸之路研究的薄弱环节。第三阶段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出土文献的陆续公布和丝绸之路研究的再获关注④,学界在立足汉文文献的同时,更加注重挖掘西夏文文献、回鹘文献、突厥史料、文物考古资料中的丝路研究信息,涌现出一大批研究西夏时期丝绸之路的学术成果。这些学者不但在讨论问题时视野更为开阔,而且关涉以丝绸之路为中心的其他论题,甚至超出简单的贸易路线范畴。现将重要成果列举如下:李学江《西夏时期的丝绸之路》(《宁夏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杨蕤《关于西夏丝路研究中几个问题的再探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3年第2期)、《回鹘时代: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贸易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陈爱峰、杨富学《西夏与回鹘贸易关系考》(《敦煌研究》2009年第2期),李华瑞《略论宋夏时期的中西陆路交通》(《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王龙《西夏文献中的回鹘——丝绸之路背景下西夏与回鹘关系补证》(《宁夏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郝振宇《唐宋丝绸之路视域下党项西夏政权建立的历史考察》(《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孙伯君《西夏文献与“丝绸之路”文化传统》(《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8期)等。与其他研究论题略有区别的是,对西夏时期域外交通问题的讨论很容易将西夏研究引向更为广阔的研究视域,有学者站在内亚研究视角看待西夏[19],很有启发意义。
(五)农牧区划
在历史地理学视野下,对西夏农牧经济的主要关注点在于西夏经济区域的划分及其背后的支撑因素。这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多:韩茂莉《西夏农业区域的形成和发展》(《历史地理》第10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利用疆界功能区划理念对西夏境内经济区域进行划分,是较早反映西夏经济地理方面的成果。杜建录《西夏经济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将西夏划分为牧业区、农业区和半农半牧区。杨蕤《西夏地理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认为西夏境内的畜牧方式基本上是固定的或在小范围内移动,与严格意义上的游牧完全不同,甚至不应该将党项称为游牧民族。学界除在西夏畜牧方式问题上存在分歧外,在如何理解半农半牧这种经济方式上也需要认真推敲。一般认为,半农半牧就是既有农业又有牧业的生产方式。经过笔者近年来的思考和观察,半农半牧并非是农业和牧业的简单相加,而是农业和牧业渗透甚深并融为一个统一有机体的状态,因此应为独立在农业与牧业之外的第三种经济形态。此外,地理环境对西夏经济区划、经济状况的作用与影响也是学界关注的重要论题。近年来,随着西夏域外文献的陆续公布,一些世俗文献成为西夏经济研究的珍贵资料,可以对民间借贷、土地转让、租税制度等过去很少被触及的西夏经济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不过,以地理空间为背景而展开的西夏经济问题讨论仍然不多。
(六)军事地理
军事地理又称“武事地理”或“兵要地理”,主要探讨与军事活动相关的地理现象和地理事实。西夏时期战事首尾不绝,为军事地理研究提供了丰富素材。就西夏军事地理研究而言,大致有三方面的成果:一是西夏军事通史性论著,内容关涉西夏军事地理,代表成果为王天顺先生主编的《西夏战史》(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该书系统展现了党项、西夏政权的战争史实,梳理出西夏历次战争的地点、路线、攻伐形势等内容。穆渭生《唐代关内道军事地理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也涉及部分党项时期军事地理的内容。李华瑞《宋夏关系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中的不少内容也与西夏军事活动有关。二是宋夏城寨的确考及其背后的军事内容探讨,相关重要研究成果笔者已在《西夏地理研究述评》(《宁夏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一文中进行梳理。近年来,较有影响的是张多勇在西夏城寨田野考察方面所做的工作⑤。三是有关西夏军事地理体制或制度方面的探讨,代表性成果为程龙《北宋西北战区粮食补给地理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该书以宋夏战争为背景,着重论述北宋如何解决前线粮食补给问题,详细讨论了北宋利用地理环境的具体举措,进而形成一套完备的后勤补给系统。近年来刊布的黑水城文献中也有不少宋夏边界的军事文书,加之汉文史籍中有关宋夏沿边的记载也很丰富,只要精耕细作,西夏军事地理研究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七)人口变迁
葛剑雄先生认为,人口史就是“对某一特定的地域范围内在全部或较长的历史时期中人口的规模、构成、分布和迁徙等方面的变化过程的记述”[20]。梳理四十年来西夏人口史研究,可以发现两个特点:一是关注点主要在人口的规模和分布,人口构成和迁徙方面的成果较少;二是由于资料缺略,以致在西夏人口规模等问题的判断上落差甚大[21]。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主要成果有:杨蕤《北宋初期党项内附初探》(《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提出北宋初期大致有十余万党项民众南迁至陕北腹地,山地得以大面积开垦,加剧了黄河泛滥。李吉和《先秦至隋唐时期西北少数民族迁徙研究》(民族出版社,2003年)一书梳理了党项民族的迁徙状况。安介生《历史民族地理》(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年)一书讨论了西夏境内的人口规模。张艳娟《论西夏建国时期的人口规模》(《宁夏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史志林《西夏元时期黑河流域水土资源开发利用研究》(《中国农史》2014年第6期)、杨蕤《宋夏沿边人口考论》(《延安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杨蕤《统万城及邻近地区出土的唐宋墓志所见的人口史信息探析》(《宁夏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等论文从不同角度讨论了西夏人口问题。西夏境内的民族成分构成、人口比例、人口迁徙、融合汉化都是西夏人口史研究的薄弱环节,人口史研究需要具体数据的支撑,这是近年来西夏人口史研究难以出现高品质成果的重要原因。
(八)城市面貌
城市历史地理学是历史地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旨在研究历史时期城市空间结构及其演变规律,涵盖城市起源、城址、城墙、类型、形状、规模、布局、水源、园林、规划等内容。西夏时期的城市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沿用至今的城市,如兴庆府、西凉府、肃州、瓜州、沙州等;另一类是今天废弃不用的城市,如夏州、银州、宥州、石州、盐州等。西夏时期,上述两类城市都曾作为西夏行政区划的重要驻地,有过一定的人口规模和经济支撑,其城市发展演变、基本城市要素的空间分布应是西夏城市地理研究需要重点探讨的问题。从研究现状来看,主要集中在对兴庆府相关问题的讨论,对于西夏时期其他城市的关注度不够。虽然汪一鸣、牛达生、许成、陈育宁、汤晓芳、杜建录、刘菊湘[21]等学术前辈的研究为今后的兴庆府历史考察奠定了良好的学术基础,但这一研究领域仍然存在两个“短板”:一是从空间角度探讨、梳理兴庆府城的成果偏少,没有凸显历史研究的“空间维度”;二是研究中存在“见物未见人”的现象,尤其缺乏从社会史角度对兴庆府城的探究。由于银川曾作为西夏首都这一特殊的历史见证,成功入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中国古都行列。1991年在银川召开了以“古都银川”为主题的中国古都学年会,其后出版了《中国古都研究》第9辑(三秦出版社,1994年),收集了一批专门论述兴庆府城的相关成果,为西夏城市研究增色不少。
(九)社会文化
社会文化地理研究是历史地理学领域的新兴热点,主要涉及社会文化要素的地域考察和区域文化地理研究,大有后来居上之势[3]。西夏学界现有一些研究成果涉及这一领域,如李范文《宋代西北方音:〈番汉合时掌中珠〉对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史金波《西夏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西夏风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刘菊湘《地理环境对西夏社会的影响》(《固原师专学报》1997年第5期),顾吉辰《西夏社会风俗考述》(《青海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等。总体来讲,西夏社会文化地理还未充分进入西夏地理研究的视野。西夏疆土占据西北大部分地区,其境内风俗文化的差异、文化现象的分野、文化区域的划分都值得挖掘探讨。例如,以陇山为界,唐宋时期山脉两侧的文化面貌是否有所不同?在田野考察中,也可发现一些西夏文化地理研究的线索。笔者曾在考察中发现陕西省横山县一座寺庙中尚存五座喇嘛塔,虽然不能确定是否与西夏有关,但却由此引发有关西夏时期藏传佛教东传边界的思考。
(十)历史地图
地图文献是西夏地理研究中最为珍贵的资料,胡玉冰曾在《传统典籍中汉文西夏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一书中进行过较为详细的梳理。可惜留存至今的西夏地图太少,讨论较多的只有《西夏纪事本末》卷首所附“地形图”,学界早已多有关注⑥。此外,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所藏《西夏地图册》也是学界关注的一个焦点。由于目前只能看到相关信息的介绍,还未见到原件,因此为问题的讨论带来极大困难。笔者经过数次努力,试图取得俄藏《西夏地图册》副本,无奈均以失败告终。但愿西夏学界能够早日见到俄藏《西夏地图册》的“真面目”,努力推动相关问题的研究。西夏地图研究关注《历代地理指掌图》、《华夷图》、《契丹地理之图》等相关历史地图中的“西夏信息”,信息虽少,但值得重视。有关西夏地图研究的基本情况可参考杨浣、王军辉《〈西夏地形图〉研究回顾》(《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5年第12期),恕不赘述。
三、学术贡献与展望未来
四十年来,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取得了巨大成就。在此背景下,西夏学研究也由原来的零散状态走上学科系统推进的发展道路,西夏学逐渐成为中外学人所熟知并接受的一个概念。虽然西夏学只是一个相对偏冷的学科,西夏地理研究更是其中一个研究领域,但四十年来能够紧跟主流学术的步伐,成绩是主要的,进步是明显的,总结是必要的。
(一)研究内容由点到面展开,在中国历史地理学研究的各个分支领域均有涉足
纵览西夏地理研究的发展历程,会发现早期阶段处于零散状态,不过十余项研究成果。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夏地理研究成果在数量方面明显增加,不仅出版了《西夏地理研究》、《西夏地理志》等专门论著,而且这一领域的学术论文也频频刊发,同时研究领域也在不断拓展。进入新世纪后,西夏地理研究成果业已体现在疆域与政区、历史农业地理、历史人口地理、历史城市地理、历史军事地理、历史交通地理、历史社会文化地理、历史地理文献、历史自然地理等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各个分支领域,研究由点到面逐步展开,渐成气候。
(二)研究方法由传统实证向多元化转变
大概受到中国沿革地理学的影响,中国历史地理学在研究方法上带有明显的实证史学印记。西夏地理研究也是如此,基本遵循“从史料到史实”、“从证据到现象”的研究逻辑和“复原过去”的研究理念。这一点无可厚非,因为历史学本来就是“求真”、“求实”的学问。随着学术视野的不断扩展,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也进入西夏地理研究领域。新理论层出不穷并被广泛应用,现代地理学上的地缘政治、区域研究、考古学分型分类等理论先后成为西夏学者的研究利器。近年来兴起的历史人类学理论和田野考察等方法,均在西夏地理研究成果中有所体现。
(三)研究资料在立足传统汉文史籍的基础上,出土文献和文物考古资料更多介入
资料既是史学研究中最为基础的考量,也是决定研究品质的基本条件。西夏地理早期成果主要依赖汉文史籍展开,《西夏史稿》、《西夏诸州考》即为例证。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考古文物资料在西夏地理研究中的分量明显加重。吕卓民《宋代陕北城寨考》的学术贡献就是将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对应起来,展现考古资料强大的解释功能。在《西夏简史》的撰述中,也凸显了考古文物资料的阐释作用。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出土文献在西夏地理研究中的作用得到发挥,如《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门》就成为了解西夏政区状况的绝佳材料。至此,西夏地理研究的资料基础形成了以汉文史籍为主,出土文献和文物考古资料深度介入的“三足鼎立”格局。
(四)在研究力量上,西夏地理研究并不局限于西夏学术圈,相关领域的学者也多有关注
无论从研究对象,还是研究力量和研究辐射度上看,西夏学属于一个“体量”较小的学科。这一学科特性决定了西夏地理的研究群体只能局限在一个较为狭小的范围内:一是地域性研究群体,主要集中在宁夏、北京等设有西夏学研究学术机构的地区。二是具有历史地理学或地理学研究传统的学术机构,其中出现了不少西夏学选题的学位论文,为西夏研究培养了后备人才。近年来,仅陕西师范大学以西夏学为选题的论文就有30余篇,其中不少题目关涉西夏地理研究。三是具有唐宋中古史研究传统的学术机构,如河北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兰州大学、四川大学、吉林大学等高校也产出了不少西夏地理研究成果。四是以兴趣为导向的零散研究。这部分作者群体没有特定的地域指向,分布甚为分散,几乎在祖国各地均有分布。当然,西夏地理研究群体不仅局限在以西夏学研究为主业的作者群,对于多数作者而言,西夏或西夏地理研究只是其一个兴趣点。从目前趋势来看,西夏地理研究群体还在扩展,新兴力量的参与预示着广阔的研究前景。
(五)研究品质和影响力不断提升,一些成果进入主流学术视野
西夏地理研究不仅有数量上的增加,同时在品质方面亦有提升。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出现了西夏地理研究的专门著述和以西夏地理为研究内容的学位论文。二是出现了一些高级别的西夏地理研究成果,《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民族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等学术刊物时常刊载西夏地理研究论文。三是一些通史性质的论著为西夏地理研究留出了位置,如周振鹤先生主编的《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第六卷“宋西夏卷”、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中国生态环境史》中也有对西夏生态环境的论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鄂尔多斯高原历史地理研究》也将西夏地理作为重要组成部分。于此可见,西夏地理渐为相关领域所关注,已经进入主流学术视野。
当然,在看到四十年来西夏地理研究取得成就的同时,也要客观理性地分析存在的不足。在对研究对象的选择上,多为一些与沿革地理有关的疆域、政区、城寨等方面的问题,对自然地理、社会文化地理的关注度明显不够;在研究方法上多为“历史编撰”思维下的叙述,地理空间背景下的研究较少;在资料应用上,无论汉文史籍、出土文献,还是文物考古资料,均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尤其需要提升对材料解释的精准度。当然,遵循以学术史为背景而展开的研究规范也是必要的,尽量减少一些重复性劳动。十余年前,笔者曾在《西夏地理研究述评》一文中斗胆提出今后西夏地理研究应该努力的方向:在资料上要综合,在研究方法上要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在理论指导上更加多元,在技术上追求创新。反观十余年来的西夏地理研究,在有些方面做到了,但还存在没有做到的地方。展望未来,笔者以为以上四点努力方向仍未落伍,还可作为对未来的一种期许。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学术研究有其自身的规律和特点,拙文只是在浅表层面梳理了四十年来西夏地理研究的基本状况。这些成果是否真的能经受住历史检验,那就是时间老人的事情了。
注释:
①杨蕤:《西夏灾荒史略论》,《宁夏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杨蕤:《西夏时期宁夏平原、河西走廊及阿拉善高原的生态状况》,《敦煌学辑刊》2006年第3期;杨蕤:《西夏环境史研究三题》,《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杨蕤:《宋夏沿边地区的生态与植被》,《宁夏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杨蕤:《西夏时期鄂尔多斯地区的生态与植被》,《宁夏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杨蕤:《出土文献蠡测西夏气候状况》,《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
②杨蕤:《历史上的夏辽疆界考》,《内蒙古社会科学》2003年第6期;杨蕤:《夏金疆界考论》,《北方文物》2005年第2期;杨蕤:《宋夏疆界考论》,《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
③韩茂莉:《宋夏交通道路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第1期;鲁人勇:《论西夏交通》,《固原师专学报》2001年第1期;陈旭:《西夏的驿路与驿传制度》,《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
④2010年,由大英博物馆和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研究所共同举办的以“丝绸之路与西夏文明”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
⑤ 张多勇等:《西夏在马衔山设置的两个军事关隘考察》,《石河子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张多勇等:《北宋防御西夏的前沿阵地环州城考察研究》,《西夏研究》2014年第1期;张多勇等:《西夏进入河西的“啰庞岭道”与啰庞岭监军司考察》,《石河子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
⑥黄盛璋:《最早一幅西夏地图——〈西夏地形图〉新探》,《自然科学史研究》1992年第2期;陈炳应:《〈西夏地形图〉初探》,《西夏文物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胡玉冰:《汉文西夏地图文献述要》,《文献》2005年第1期;张多勇、李并成:《〈西夏地形图〉所绘交通道路的复原研究》,《历史地理》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