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孤冷逸:渐江绘画的悲情美
2018-01-23武晓丽
武晓丽
(西安文理学院 艺术学院,西安 710065)
新安画派开创者——渐江,原名江韬(1610—1664),出生于安徽歙县,抗清兵败后避难武夷山,随即出家为僧,数年后回归故里,创作《黄山真景册》,其画作透着清、绝、孤、冷的悲情美。
一、由盛渐衰:渐江所处时代的历史变迁
渐江出生于安徽歙县,当地物产丰富,手工业发达,交通便利,人民生活富庶,文化氛围浓厚。渐江是明朝秀才,家境富裕,优越的生活条件使他有大量的闲暇时间挥毫泼墨,其时他的画风雄奇峻拔、色彩浓烈。34岁时,清兵南下,战争阴云笼罩了新安江,渐江加入了抵抗队伍。兵败后渐江追随着唐王朱聿键南下入闽,后唐王被俘并遭缢杀,渐江被迫逃隐于武夷山。其间清军攻占整个江南,其母去世,不断传来的噩耗使渐江夜不能寐,清晨匍匐在古航禅师膝下剃度出家皈依佛门。这也是个人的理想彻底破灭之后的无奈选择,其好友程守《念江鸥盟》有诗曰:“春待茗成开一画,夜当梅尽引孤灯。泣歌自禁宜称客,家事全非肯作僧”,诗词中透出了渐江的无奈与绝望。
二、以弃绝的姿态背对尘世,开创新风格
1.渐江的山水空境与梅花的象征意义
清王朝建立后,为巩固统治,颁布“剃发令”“易服令”,意图从文化上摧毁汉民族的民族意识和民族自尊。剃发易服引发了江南地区的激烈反抗,屠城事件屡见不鲜,江南一片腥风血雨,十室九空。
渐江眼中的“家国山河”在满目苍凉里已成躯壳。那个心中的故国远去了,那个眷念的家园远去了,那个心中的理想远去了,那个心中的自己远去了。心中的火渐渐熄灭,他的世界陷入了冷寂。山河沦陷后,渐江的画作里再也没有了以往山河的峻秀、苍郁雄浑、墩实巍峨的家国靠山,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没有了“内容”,水变成了苍白,山河皆空,是他的象征寓意。图景里的屋子架子还在,却空无一人,山无飞鸟,寂静空旷,苦寒的季节里,病怏怏的树木如同他自己——萧瑟残存,在死寂里痛苦地活着。他的画作里透着彻骨的冷和彻骨的寒。冰冷的世界万籁俱寂,冷彻心扉,亦如他的心,他在画境里成为冰冷世界的歌者、诗人、画家。罗叠的“空架子山”也是如刀削斧劈的险峻危峭,营造着刚硬笔直的气氛,冰冷到极点,空寂的犹如梦幻,万念俱灰的死寂异常静谧,空寂抵达了他的灵魂,同佛门至理“万事皆空”相融相谐、合拍共鸣。他的一首题画诗:“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亭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沉写钟山”,可看出他内心的压抑。外部世界愈加残酷,他的内心愈加死寂,所绘画面死寂的荒芜感愈加强烈。渐江的空境里,透着他对故国家园的一意孤念。
这一时期的渐江相当孤寂,渐江做僧期间身边之物:一宋版《汉书》,一云林书画卷,一黄鹤山樵挂幅,一淳化祖拓帖,一古坑歙砚,一梅花瘿瓢,一羊角竹杖,一击子铜炉,一古瓷磬洗,一蔍根瓶,一阳羡匏壶。画画累了出外走走,竹杖在手,回来采一枝梅花插于蔍根瓶,台桌前拿起匏壶边饮边看,静静的禅房,梅香四溢。渐江喜画山水,更喜梅花,一生画梅众多,那个曾经血战沙场的汉子,现如今静静的吹箫。红尘的诱惑,被他一一弃绝,甚至与亲人间的联系也被弃绝。但他弃绝不了多愁善感的本性,他没有丢弃琴箫相伴,笔墨诗画相伴。内心的那份清高,那份孤独也在此,不屑苟同,不愿被红尘喜爱或嘲弄,空境的山河是他画给自己的,那些梅花是画给清高的,不是画给尘俗的。菜粥充食,禅服披挂,白云随行,竹杖天涯,两袖清风。他带着的是傲岸的精神,他并无意于留在这个时代被人纪念,但是时代选择了他,后世选择了他,士子学子家国留住了他,留住了他用一生守护的那份清贵高洁。这就是从渐江绘画里的空寂山河与寒梅中显现的那份冷逸与孤独,清高与高洁的人生指向。
2.渐江《黄山真景册》的价值与意义
时局渐渐平静后,渐江告别了武夷山,回到家乡歙县,住在太平兴国寺及五明寺的澄观轩,后开始登临黄山,进行创作。《黄山真景册》是他的一幅长卷经典画作,画面比之在武夷山出家之时更加简约。在山水技法的勾勒、皴擦、点染、晕染中,他摒弃了其他技法,只保留勾勒、点染两法,略施轻染将笔法减到了极致,与以往历史上山水画的皴擦、勾勒、点染、晕染叠加,层层覆盖晕染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渐江的山水画表现的是简约的技法,他在用极简手法塑造意境深远的山水画新课题,风格特征呈现了渐江式的山水创新,独树一帜。
渐江的绘画善用对比表现,简单勾勒山石与笔法虬劲、细致地描绘松树形态,两者之间构成疏密对比,以准确生动地表现石质的光洁与松树的虬劲,加强两者对比,增加了画面的空灵,加强了视觉冲击力,更加体现出黄山的静谧与深秀,山水图式呈现出一派纯净、幽旷。他后期一直居住于黄山、白岳之间,构图上一改他学习的倪云林的“三远”风格,宽阔的场景将远景与中景合并,将“倪云林式”的平缓换成了削壁立崖的直切式山型,方棱直角的石质山势寓意着坚硬,这种切割式山水在历史上唯渐江独创,且反复使用。他将山体结构前后穿插,或疏或密,构筑山体既雄浑大气又简旷含蓄,画面呈现冷静自持,凝重严肃,“于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弱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每每读其画卷,都被孤高的清流涤染,冰清玉洁的气韵抚心。
渐江的题画诗云:“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注]转引自汪超国:《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载于《徽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道出渐江绘画的主旨:师天地造化。他对黄山了悟于胸,自然而然地泼墨挥毫。对此,石涛有评语曰:“渐公游黄山最久,故能得黄山之真性情,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风骨泠然生活。”渐江有画题诗曰:“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注]转引自汪荣强:《浅析渐江山水画中的笔墨特色》,载于《美术观察》2014年第4期。渐江所画山水突破樊篱,以天地自然为师,在清初僵化的以“四王”为潮流的画坛可谓独树一帜。汤燕生言:“渐师寻山涉泽,冒险攀跻,屐齿所经,半是猿鸟未窥之境,常以凌晨而出,尽酉始归,风雪回环,一无所避”,创作《黄山真景册》时的渐江不顾山势的峻险,以天地为师,登临领悟黄山的特点。对于清初在书房生搬硬套、沿袭临摹古人之风是一种冲击。他将眼中之山、佛理之山、意象之山一同融入绘画的精神世界里,开辟了新的绘画之风。
与渐江并称“新安四家”之一的好友查士标与渐江久别后重逢于家乡,并为渐江画题款:“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昔人以天地云物为师,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成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邗上旅人查士标。”[注]转引自任军伟:《查士标眼中的渐江绘画》,载于《荣宝斋》2014年第3期。查士标战争之前与渐江经常往来,是绘画上的知音。在分别多年之后与渐江重逢,看到了渐江所绘《黄山真景册》在绘画中的巨变,震愕之余写出了对渐江绘画的赞叹之语。
渐江经过生活的沧桑巨变后着力描绘巍峨的黄山,倾力制作《黄山真景册》,对于崇尚“空山无人,水流花开”[1]寂寞自然的渐江,其绘画既有元人的超隽意境,又有宋人的细密严谨、朴素清新。他的绘画风格境界宽阔,笔墨凝重,气概“笔如钢条,墨如烟海”。他的绘画笔墨精谨,硬笔勾勒,用笔至简,内敛的性格,使他笔下的山松徐徐描出,一派纯净、幽旷、不染俗尘,清丽的动人心魄,寒阔的令人清醒,空阔的意境隽永,留给中国画坛无穷的审美感受。他运用对比手法,画山石取势峻峭简约,林木造型盘弩犹劲,描绘生动细致。他生动见性的绘画风格一改“四王”拟古临摹的画风,在明末清初改换朝代的现实背景下,逆向而行,不被尘世所左右,他执傲倔强的沉静在自我山水绘画的精神世界里,对尘俗的放弃是留给后世最为可贵的创作姿态。他对尘俗放弃却将纯粹精神留给了后世,他最终并未想要入世,但他的绘画却留给后世无法逾越的精神高贵。他的画风独具一格,令后世难以模仿,清绝的孤独难寻知音,但却令后世无限追思。以其罕有的独创性傲立于世,乃天地间孤绝的那一个身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三、渐江艺术的悲情图式
渐江的思想历经了三次大的变革,早年的渐江是儒家思想,中年是出世的佛家思想,晚年集儒释道思想之大成,动荡变迁使他在绘画领域不断超出同时期的不少画家,他绘画中的悲情图式是对世界的冷眼旁观与尖锐批判,它所营造的“空寂山河”的背后蕴含着当时社会动乱、民族间征战中的残酷。“空寂”的背后是悲情的绝望,他透过层层血腥的缝隙,用艺术的方式寻求生命价值,他创造的山水中的悲情美学,构筑了群体在王朝更迭中的心理结构。空旷冷寂背后是一份深厚的家国情怀,也是渐江绘画真正超于时空限制的大格局。
渐江的绘画悲情图式创立了笔法中的最简画风,改变了以往的审美模式,他的革新在当时具有一定意义上的颠覆性,令见到他画作的人为之惊叹、为之振奋。他的画风一改薄弱的清初画风,创造了具有独立个性和意志的风骨画风,他的出现令当时不少红极一时的画家黯然失色,从此划出了画坛的分水岭,用寂寞的方式应对了红尘中喧嚣的浮躁,用沉静意远应对了画坛的僵硬造景。
渐江始终以徽州山水为文化背景,以徽州黄山为表现目的,高扬“师从造化”的大旗,以变幻无穷的黄山为蓝本,将中国山水无尽的情趣、韵味与品格生动地表现在尺幅之间,在结构与技法上亦打破了四王“三叠”“二叠”等陈陈相因的公式[2],创立了徽派的新安江画风,使徽派画风在绘画史上绽放异彩,以“山河皆空”的象征手法,以秀润、清旷、意境深远的画风开创了画坛新局面,与查士标等人一起在思想上、文化上、绘画上相护切磋、互为鼓励,造就了山水画新的审美理念,将山水画的空间范围、意境范围扩展到悲情美学范畴之中了,丰富了山水画的表现图示,将山水画赋予了更丰富的审美内涵,开创了一代简淡高古、秀逸清雅之风,创立了中国绘画史上著名的“新安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