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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战争观述评

2018-01-23孟祥才

孙子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道德经老子战争

孟祥才

20世纪70年代,马王堆汉墓被发掘,出土了老子的《德道经》帛书,一时引起历史和考古学界的热议。由于当时正处于“批林批孔”和紧接着而来的“评法批儒”热潮中,部分论者就将《德道经》定性为“一部兵书”加以论列,并尽量将其往法家的阵营靠拢。其实,只要仔细审读,就不难发现,出土的帛书《德道经》与已经传世的《道德经》(又名《老子》)的差异并不很大,都是典型的道家经典,将其硬派为兵书理由实在是不够充分的。然而,这并非否认《道德经》中有兵学的内容。

《道德经》五千言,被誉为先秦道家学派的开山之作。在它产生后的两千多年间,学术界对它的关注历久不衰。自汉朝开始,直到今天,学者对它的注释不下百家,对书中所展示的思想意蕴的研究、争论也一直没有停息。究其原因,一是因为《道德经》的作者老子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历代对他的真实性、时代性和他与《道德经》的关系争论不断,聚讼纷纭,至今也难以达成共识。可以说,罩在老子头上的那一层神秘纱幕一直没有彻底揭开,使他长期无法脱离“迷离”状态,人们对他的认识也始终如雾里看花。二是因为《道德经》是一篇充满哲理、言简意赅的“朦胧”的诗体散文,后人几乎对其中的每一章、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的解释都歧义纷呈。不过,尽管如此,学术界对老子这个人和他那部书也有重要的共识,即公认他是伟大的思想家,认为《道德经》所展示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独特的哲学、政治、社会、美学、历史、兵学等理论,都足以树起一个学派的大纛。尤其是其中的辩证意识,代表了当时中华民族思维发展的最高水平。

《道德经》也展示了老子战争观的有关内容。这一内容是在其社会政治思想和辩证思维方法严格制约下进行阐发的。

老子被社会历史发展和文明进步中出现的战乱、杀戮和人与人之间层出不穷的恶斗以及对古老伦理道德的亵渎所震惊,因而对人类社会的未来产生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悲哀。由此将自己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过去,回眸那个文明曙光初照而黑暗尚存的岁月,将歌颂的笔触献给他向往的“小国寡民”的时代: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章》)

这显然是老子对原始社会刚刚向阶级社会过渡时期的社会情状的理想描绘,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国的蓝图。然而,这个理想的社会,不过是经过老子理想化加工过的乌托邦。那个真实的“小国寡民”社会,其实蒙昧未开。恶劣的自然环境,严酷的生存条件,太过简单的谋生手段,为争夺生存空间而进行的血腥打斗,都使人类日日处于同死亡威胁的抗争中。所谓的甘食、美服、安居、乐俗,其实是不存在的。但是老子仍然将自己幻化出来的这个美好社会作为恶浊现实的参照物,认定历史的发展带来的只能是日益显现的道德滑坡、美俗衰颓,人类智慧的增进只能引发无穷无尽的尔虞我诈、机巧权谋、自私自利、享乐腐化: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第十二章》)

如此,按照老子的逻辑,战争自然也是文明进步的产物,是一种违反人类本性的反道德的堕落的行径,自然在反对之列。这种社会政治观点,是老子反对战争的前提和理论基石。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思想深邃,一生避开政治漩涡、冷眼观察自然界的发展变化和人类社会翻云覆雨的无穷斗争的学者,老子逐渐体悟并总结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不少发展演化的规律,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虽朴素却较完备的辩证法体系以及文明发展必然付出代价的理论。

老子认识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永恒的发展运动变化之中。“道”就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即一直运行,周而复始,永远不停止。“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道德经·二十三章》)天地也不能长久存在,人的生命更是短暂。他还举例说,摇天撼地的飓风不会持续一个早晨,倾盆大雨也不会整天下个不停。一切都在发展、变化,新生和死亡相伴而生,青春和迟暮相续而行。

老子认识到,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存在与自己矛盾着的对立面,每一个事物都与自己的对立面相联系而存在,即都以对立面的存在作为自己存在的根据,二者是互相依存的。他举出美丑、难易、长短、高下、前后、有无、刚柔、强弱、祸福、荣辱、智愚、巧拙、大小、生死、攻守、胜负、远近、轻重等,认为一方离开了另一方,自己就不存在。他说: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道德经·第二章》)

意思是,有和无互相对立而产生,难和易互相对立而形成,长和短互相对立而显现,高和下互相对立而存在,音和声互相对立而谐鸣,先和后互相对立而相随。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道德经·第三十九章》)

意思是,贵以贱为根本,高以下为基础。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道德经·第五十八章》)

意思是,灾祸啊,幸福紧靠在它的身边;幸福啊,灾祸就潜伏在它里面。

老子还猜测到事物无不向它的对立面转化的规律。他认为“反者道之动”,即向相反方向转化是道的运动。穷变富,败转胜,生变为死,坏事转化为好事,“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是正常转化为反常,善良转化为妖孽,等等,是时刻都在发生和进行的变化。

老子也意识到事物在发展变化中遵循着量变到质变的规律。《道德经·四十六章》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绘: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意思是,合抱的大树,从极为细小的嫩芽长出;九层的巍巍高台,由一筐一筐的土积累起来;千里之遥的远行,开始于迈出第一步。在这生动形象的话语中,蕴含着永恒的真理。

老子的辩证思想尤其是对立面转化的思想和方法,是他强弱转化、胜败易位的战略战术思想的哲学基础。

与极其重视耕战的法家迥异,也与讲求“仁者无敌”、支持正义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的儒家不同,老子对战争从总体上持反对态度。请看《道德经·第三十一章》: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这里,老子将兵器界定为“不祥之器”,认为它只能“不得已而用之”,即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勉强使用。因此,他认为即使在战争中取得胜利也不值得得意洋洋,更不值得四处炫耀宣扬。因为宣扬胜利就等于喜欢杀人,而喜欢杀人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得志于天下的。他进而认定,战争必然造成破坏,带来灾荒,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不能依靠自己一方军力强大就好战逞强。《道德经·第三十一章》将这一层意识表述得十分清晰: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这里说的是,用“道”辅佐国君的人,是不能依仗兵力逞强天下的,因为那样做容易遭到对方的报复。军队打过仗的地方,土地荒芜,荆棘生长。大战过后,还必然出现荒凶的岁月。所以,善于用兵的人,只要取得预期的战果也就行了,决不能依仗自己强大的军力好战逞强。善于用兵的人,在使用兵力取得战果以后,就不再依恃兵力,也不夸耀自己的功劳,更不盛气骄人,因为征战之事,就是取得胜利也出于不得已,所以没有必要好胜逞强。再进一步,老子确认,有“道”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道德经·第四十六章》)。他热切期望天下太平有道,人们驱赶着战马去送粪播种,而最不希望天下出现昏乱无道的时光,那时本该在马棚产驹的母马,却只能在旷野荒郊的战场上匆匆产下马驹。

然而,老子痛心地看到,在春秋以降的岁月里,他期望的没有战争的局面非但没有出现,而且诸侯国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春秋分记》卷三十一《史记·太史公书》)。在这种情况下,放弃用战争的手段保卫自己就等于拱手投降,老子认为这也是不可取的。所以,面对强加于自己的战争,也就只能进行被动的抵抗。这就引出了他的战略战术原则。《道德经·第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意思是,善于带兵的人,不逞勇武;善于作战的人,不逞忿怒;善于胜敌的人,不与敌人应付;善于用人的人,对人表示谦虚。而这就叫作不与人争的美德,就叫作利用别人之力的策略,也就叫作与天道相合。这一切都是古老的准则。显然,由于老子反对战争,所以才反对带兵的统帅逞强好勇。因为在他看来,用兵打仗实在是万不得已才进行的,是为了反对战争才去应对战争,所以决不能逞勇好战,更不能主动发动战争。因此,他认为作为一个统帅,只有在被敌人逼上战场时才去应战,只是为了制止战争才指挥士卒投入战斗。所谓“不武”,也就是后发制人的原则。

正是由于坚持后发制人的原则,所以从战术上说,老子认为一个统帅面对战争一定要沉得住气,在接战时机不成熟时,要使三军稳如泰山。任凭敌方采用什么办法,进攻挑衅,嘲讽怒骂,人格侮辱,都不要被激怒,而是冷静应对,寻找与敌人接战的最佳时机。一触即跳的统帅十之八九都是败军之将。老子进一步认为,最高明的将帅能够用非战争的手段战胜敌人。在他看来,不用战争的手段,将士就能避免同敌人面对面厮杀,最后达到战胜敌人的目的,是最理想的结局,因为这使敌我双方都避免了牺牲。这种认识与《孙子兵法》所表述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念是相通的。紧接着,在第六十九章,老子更进一步讲他的战术: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

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不敢进攻而采取守势,我不敢前进一寸而宁愿后退一尺。在敌人面前装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行军仿佛没有阵列,高举仿佛没有手臂,对阵仿佛没有敌人,执持仿佛没有兵器。但采取守势不能轻敌,因为祸患之大莫过于轻敌,轻敌几乎丧失了我的法宝。而当两军对阵兵力相当的时候,悲愤的一方必然取得胜利。从以上两章中可以窥见老子的辩证法在军事上的运用。从“柔弱胜刚强”的理念出发,他认定在战争中自己应该居于客位,不做主动进攻的一方,在敌人面前取守势,宁愿退一尺也不愿进一寸。在敌人面前也最好装成萎顿的样子,这样做或许能够避免战争。但是,老子这种理想的境界毕竟是不存在的。在战争成为社会常态的情况下,他认为又必须有备防患。而在两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被迫应战的一方,由于没有退路,必然悲愤而奋起,义无反顾,拼死搏战,就一定能取得胜利。老子这里表述的其实是后发制人、不能轻敌和哀兵必胜的观点,在军事学上都是具有普遍规律意义的真理。他要求在战争中为客不为主,就是不主动发动战争,在敌方发起战争时采取后发制人的策略,这样的好处是使自己处于正义的有理的一方,同时能够做好充分准备,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取胜的把握或许更大一些。老子看到在他前后发生的一些战争,由于轻敌造成失败的例子很多,所以大讲轻敌的害处。因为即使强大的一方,也可能因为轻敌而招致失败。老子的“哀者胜矣”的思想后来被概括成一个成语:哀兵必胜。所谓哀兵,指的是战争中受害的一方、正义的一方。因为正义在手,他们就能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有必死必胜的决心和勇气,就能够发挥以一当十的战斗力,战胜看似强大的敌人。老子阐述的这些战术原则,与《孙子兵法》的战术原则也是相通的。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老子一生是守着周朝的守藏吏这个人微言轻、远离权力中心的小官度过的。他既没有参与重大激烈的政治斗争,也没有参与金戈铁马的血腥征战,因而也就没有丰富的政治和军事的实践经验。他的政治社会思想和战争观以及战略战术思想,都是他作为历史旁观者稽诸文献和冷峻观察思考的结果。由于受制于他的政治社会思想的局限,他的战争观显示了十分明显的缺陷。他看到战争对百姓生命的摧残和财产的破坏,极力反对战争,当然具有积极意义。但是,他不知道,在阶级社会里,战争不仅不可避免,而且也具有积极作用。就是他千般诅咒的春秋时代的战争,也不乏推进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打破僵化的周朝王室作为“天下共主”的政治格局,消灭不思进取改革的旧奴隶主贵族,为新兴地主阶级的成长创造有利的环境,促进民族融合和统一因素的增长等,尤其是奴隶起义和国人暴动所展示的作为推动历史前进的螺旋桨的作用,更是值得充分肯定。老子的辩证法虽然达到那个时代中华民族思维的最高水平,但与唯物辩证法相比,也有着明显缺陷:一是他虽然看到所有事物都处在不停的发展变化中,但在动与静的关系上,认为动的最后归宿是静,运动变化也只是停留在循环往复的形式中。二是他虽然猜测到事物向对立面转化运动的规律,但又认为这种转化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在人类社会、个人命运方面,转化不以个人的意志、个人的主观努力为转移。认定贫穷必然转化为富裕,富裕必然转化为贫穷,失败必然转化为胜利,胜利必然转化为失败。而在这种转化中,个人的主观努力又是无能为力,不起任何作用的。由此出发,他的战略战术思想就显出明显的弊端,这就是一味消极避战,甘居弱者一方。殊不知,战争中的两军博弈,形势瞬息万变,取胜的战机不是消极等待就能自动出现的。被动挨打的情况下,取胜的希望是很渺茫的。战争有时需要争取主动,主动进攻有时是取胜的必要条件。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老子关于转化不需要条件的理念是绝对错误的。不仅自然界事物的转化需要条件,如水转化为气或冰,需要的条件是气候的变化。而社会上人和事的转化更需要条件,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的主观努力。试想,弱者战胜强者,失败者转化成胜利者,没有人的主观努力行吗?再说,在战争中,弱者战胜强者,失败者转化成胜利者,也不是必然的规律,倒是强者战胜弱者更是常见的现象。老子闭眼冥想,认定不需要通过人的主观努力,弱者就一定能够战胜强者,失败者就一定能够转化成胜利者,这就近于痴人说梦了。

总起来看,老子的《道德经》主要是一部哲学著作,而不是一部兵书。尽管其中涉及战争观和战略战术的某些内容,却没有构成战略战术的完整体系。尽管在战略战术的内容上有些令人叫绝的天才猜测,但也不乏违背军事常识的昏话。鉴于此,应该说,将《道德经》这样一部道家的元典硬说成一部兵书,很难说是对该书的精准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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