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彬文稿辑述
——特殊时期的乡政民情
2018-01-23刘汉忠
刘汉忠
(柳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广西 柳州 545005)
十余年前,笔者编纂《图说柳州抗战》①柳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图说柳州抗战.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之时,曾经引用章文彬旧藏《湘桂黔交通详图》。与此合订另有《冯妇乡政月半记》等一叠文稿。近年阅读,深感其人其事均有存史价值,现公之于世。
章文彬其人
《桂林市志·政府志》第二章第二节《基层政权组织》“民国时期各区公所部分区长名表”:“东附郭区公所,章文彬,民国33年”。离任时间未记。当时桂林大撤退,章文彬撤离桂林的时间见于《湘桂黔交通详图》题记:“三三、十月卅日奉令撤离桂市。十一月八日桂林沦陷。复员一年余,尚流浪融县,无力行动。吁,胜利万岁。卅五、九、廿三于和睦。”11月,避居百寿山中。1945年9月14日,章文彬致信融县县长刘毅,述及当时情形:“去年桂林市被围,敌骑进入东附郭乡,时在十月廿九日,奉预令而撤退。”抗战结束之际,辗转流落至融县长安。1945年10月5日有“心血(来)潮”杂感:“在广西四大名镇的长安迎接国际胜利,看着日本鬼子投降,国家一而为‘四强’,挤过了法兰西,这是多么欣庆的事。把八年抗战、一年流亡的痛苦都没遮住了我的兴奋,虽然穷的朝不保夕,依然狂欢,以为这是革命的收获与成功,更使我认识了革命的真谛,从此登大众于衽席,而享富强康乐高等人民之福了。”
章文彬是湖北汉口人,见于文稿自述。在地方任职之前为军职。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武汉分校有“中校武器教官章文彬”,很可能就是从桂林撤退前出任桂林东附郭区公所区长的章文彬。据1945年10月“记在广西融县四联乡乡公所”的杂感可知其从弃武到抗战时广西沦陷再到广西光复前后的行迹:“人家升我一个少将主任我不干,偏要带着一般不会做官的青年,打破了一个贪污封建的小集团,结果我坐了四十天牢。出狱后,革命固属大事,杇腹也受不了,又去到一家包飞机场建筑公司当工头”,“不久又跑到一个穷乡里去做乡长,干了一年,成绩好坏无从得知,被人——日本人——赶跑”,“现在总算有人提拔,在一荒县苗山里又来做比前年小四分之一的‘劫后待苏’乡长了”。
文稿之一为《冯妇乡政月半记》。另一部分为择时兴感的记事杂撰。时间最早为桂林撤退之时,最晚有1949年3月作于“河池矿地”的联语。其中有与《冯妇乡政月半记》大致同时之文,如“心血来潮,三四、十月廿一出巡各村及小榕归来”杂感,“广西融县四联乡乡长抄于刘公屯乡公所,时在三四、十、廿四”录文、“四联留别,三四、十一、十四”的诗作,“卅四年八月长安镇被困,致刘毅县长的一封信,九月十四日”,(1945年)九月卅日“致郭总司令寄峤”,卅五年五月十五日抄报“时在融县税捐处当主任”,卅五年十一月“答龙琼女士书”,以及“钞报纸以自惕”“读书拾零”等。这部分行文时间前后错落,有可能是散页书写而后分类装订。
两通信札
杂稿两信透露出这一时期章文彬的行迹心态,以及广西时局情形。题注“卅四年八月长安镇被困,致刘毅县长的一封信,九月十四日”的信中写道:
澜公县长:
这次承嘱留长月余,本拟襄助三个月,以报平素相知之雅,并愿与这封建式恶势力一拼,去挨她的头一刀,流出血来,我忍痛将她舔干净而爬开,连一点血都不愿意留,也不需旁人来打扫。可是与你今午在区署谈了半席话,窥公对我尚有疑虑之处,“疑”或因前在桂林无名信告我贪污,“虑”则想是为我这“不羁之马”难以驾驭吧!
影射贪污,总是模糊,为什么不放出嘴脸来,给大家看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莫须有”者,这是秦桧的伎俩,不值识者一笑。“不羁之马”她“自由”的去走那“光明之路”,不会都教一般土劣引诱到黑暗深渊里去,假使这般东西“强拉”“硬牵”想吃马肉的话,也许给他们致命的一飞蹄,则长嘶一啸,欢跃而去。
教育为一切政治的基石,农业为整个经济的富源,教育普及,则匪患自然减少,农业发达,而社会哪能不安!然后推行政令,如车之纳入轨道,则通行无阻碍矣!
“为政不在多言”,说了不做,等于不说,粉饰宣传,更是胡闹,如不打破封建势力与思想,虽如何“廉洁自持”“循规踏距”,也不过卸任时土劣多买几挂爆竹发给老百姓放放,再刻块石头摆摆而已,可是这能算“德政”吗!?
去年桂林市被围,敌骑进入东附郭乡,时在十月廿九日,奉预令而撤退,“临难苟免”,未能尽节成仁而守土,这是多么可耻,可是我只有十来条枪,可耻它可耻去罢。失业一年,贫困而病,大概这是报应吧,挨饿岂不是“活该”。
祝
政绥
章文彬拜启 九、十四
题注“致郭总司令寄峤函”的信中写道:
寄公学长:
桂林一别,不觉得又过了三个年头。
贤者宣勤国事,促进抗战胜利,有志竟成,终于今年胜利了。吾兄戎马军书,廿年来丰功伟绩,自当铭竹书帛,而有千秋了,旧雨故人,亦感荣幸。
弟以枣黎之材,忝为师表,实不够料,给些奴才当雇工,我何必老教书,于是我就在桂林市附郭去当乡长,还有几个不长进的学生弃了他们中、少校的官不做,来跟我当职员,干这泥土的营生。干就干吧,同老百姓们野火聚餐,跣足歌舞,干了半年多,甚觉其乐,未感其苦。
也许是乐极生悲吧,鬼子来了,守城八日,抗战一天,就把一个“金汤之固”的桂林给丢了!仓卒疏散,难民、灾官、溃兵、牲畜狂奔瞎逃,公路小道“人山人海”,挤成了一团,变成了“沙丁鱼”在罐头里。就在这样情形之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死了十几万,那不用说老百姓占多数了。灾官情形最惨的,以李昌明同学(军训部驻桂办事处处长)及其眷属一家五口,在南丹活活饿死为显着,不死于战场,不死于牗下,最奇,奇于饿死。我也忝在灾官之列,辗转挣扎,幸免于难,总算托“先天”之福,活着。
广西被灾之惨,甲于各省,可是一般官吏,封建与自私之念,更甚于往时,排斥外省人,仍恢复以前的闭关主义,好掩护他们贪污害民的罪孽。若不改头换面,刷新政治,将来必定又成为一化外之邦了。
现在各省都忙着复员了,我也想回汉口去,收回—有产阶级—我那一间破房子。抗战了八年,跟摇旗呐(喊)了八年,也算尽了我这“低能者”的操守与良心,大劫幸全,总算万幸,可是仍在饥饿线上吊着。
我没有毛遂的勇气,请你给王东原主席写封信介绍一下。我可将房子迅速收回卖了,得几个钱,去到乡间办个小学,做点所谓“人事”,结束我这一生。
章文彬 九卅
郭寄峤(1899—1998),安徽合肥人。历任东北军和国民革命军排、连、营、团、师、军长、总司令等职。1944年秋起任汉中警备司令,国民党陆军二级上将。信中所提王东原(1898—1995),安徽全椒人,国民党陆军中将,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
《冯妇乡政月半记》
《冯妇乡政月半记》一册(“冯妇”一词出自《孟子》,喻重操旧业),封面题“草蝇笔记”,右书“梦痴于广西融县 卅四年十月”,印二枚不可辨,内文逐页记载融县四联乡乡长任上的工作及琐事。笔者所见复印件偶有缺失,原件未知是否如此。
记事始于受命担任融县四联乡长之时。“卅四年十月五日(星期四)晴”记载:“下午三时,蔡品馨君由融县带县令一件,委余为四联乡乡长,待机守命,忍辱干几天,以候交通恢复。当晚即约唐秩群君及文、何两君前往帮忙,并嘱渠等准备行装。晚在华风借了两本书(领袖的认识与欧洲新政府),以备下乡去读,去干‘返老还童’二次的乡长。所以乡长准备去上任,干两三个月。”(蔡品馨为湖北浠水县人,黄埔军校第八期学员)。十五日:“晨起嘱唐代表交卸,余束装进城,四联乡别矣,颇有依依难舍之慨,仅带范主任以庄,李弁盛锡以行。”在四联乡任职前后一月半,以此书面题《冯妇乡政月半记》。日记写至十一月十九日,有“以后不愿写了……心血来潮时再记吧”一语。此后为1946年五月十三日的一则日记,下题“心血来潮”。
奉任次日(六日),章文彬“给苏市长写了一封信,说明留融当乡长,为等候交通恢复,即去湖北的原因”。“在张子周兄处借了万元,以作下乡旅费,有些字画放在读书店,忍痛拍卖作抵。”七日“晨五时,带李盛锡赴大码头,路与唐等遇,同乘赴融县墟渡,下水船每人舟资四百元。正午到融县,进县府见到刘县长,正值渠宴客,遂加入午餐一顿,晚饭吃征收处,下榻在香春旅社。晚,与马科长谈及本人与品馨事。渠云此间非难民收容所语,使人悚然”。八日,“到县府由马科长介绍各主管员司并与刘县长一晤,返寓午饭后下乡”。
日记反映出乡政环境难为,民生艰困。八日写道:“乡公所设在康田村一农民家里,因所址被敌人与伤兵将板壁焚毁,家具什物荡失已尽。办公在草莽间,员警均系苗人,如入化外。到所后请前任粟乡长来谈话,见其神不守舍,内心不定,愚鲁而狡猾,要挟以示威,窥其意是有驱逐之意。果不出所料,房主要房子了,什么财保主任说两个月未发津贴了。因未接收,均以含乎应之,一笑。粟走时带走步枪三支,说是他自备的,无知蛮横是文化低落应有之象征。晚饭一汤(清水),一盘豆,亦饱餐两大碗。可是本地员警未及一碗而离去,想以粗粝饭食而逐我,真是‘笨蛮子’。住室发生问题,几费唇舌,始得一下榻处。”章是外省之人,更感与当地交流困难。九日写道:“处在这封建山窝里,以外省人做此基层工作,自必万难。但我决本自强自立自主的精神,绝对不能因偶然遭受打击,便自馁起来,决以百折不挠的精神去干。”情绪波动时有表述:“饭后给于周、克孚、品馨各写了一封信,述屈就下僚犹如饮酖,宜别觅出路为佳。”卅一日写道:“今日乃十月之末,施政半月,仍未就序,人事尚浮动不安,自感能力薄弱,则感召更小矣。乡间恶势力与坏蛋决以大无畏精神与其搏斗。”十七日写道:“中心校贾校长来谈,亦说本乡环境太坏,情形复杂,决愿早日离开。渠乃本县邻乡人,尚有此觉感,教育尚有如此情形,行政以外省人而担此乡长,其困难不问可知矣。”二十一日写道:“饭后拟去小榕一游,到圩后,场甚小,收入无几,有圩等于无圩。无米之炊,巧媳妇恐难以煮饭也。”二十四日写道:“基层人员待遇太苦,稍有知识者,人人思去,若政府不设法调整,则知识分子均争逐都市,乡政仍落在当地土劣手里,形成了富农与佃户封建的阶级,将来仍回到主人与奴才的时代。高倡民主,其谁欺,欺民乎?欺天乎?”
民间情形复杂。日军入侵融县时一些人附敌、资敌,仍然为民情所激愤:“村内散步,藉访民情,始知沦陷时无知少数愚民附敌。村民谈及,均恨之入骨,并要求政府从严惩办,并闻有古鼎左村长龙达天原名锡儒者,曾附敌为维持队附,敌退后虽被擒,因其富有,现仍羁押在县府,或不致有性命之虞云。”三十日写道:“粟村长陪路前乡长(伟深)来谈路先明以枪资敌案,俟接其报告后再行办理。详述沦陷情形,大致与百寿情形相同,均畏敌如虎,痛定才思痛。”
生活条件艰苦,官俸收入微薄。“晚营火食者不营火食而去,只好又自塾千元。”“早餐南瓜一碗,青菜汤、饭三碗,亦甚甘甜。”“晚饭芋头一菜,白饭三碗。”“早餐白水煮芋头、熟盐拌辣椒送饭两碗半。生活太苦,焉不因循。缘营养不足也。”官俸收入甚少,为此章氏写道:“早餐进城到赖明科主任处,承其约我饮茶。二人稍进茶食,竟耗千金,我每月所得不足三次茶钱。”日记有多处自励之语,可见其心志:“想起总裁从前对士兵官长训话有这么几句——我们吃的穿的,是从哪里来的?是老百姓辛勤的供给我们的。我们如果不好好替老百姓做事,对得住终年辛苦勤劳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吗?做基层工作的人员,更应体遵斯言,因与老百姓最接近也。”“晚读领袖言行的体系一章内——生活之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生命之意义在创造宇宙继续之生命——更增我‘无我’之念”,因此能“酣睡一夜”。十八日写道:“事繁掣肘,受封建与自私者压迫,唯一办法只有忍性气平,向前去干,似老牛破车不停的去拉,走一步算一步,牛死车碎也算尽了我的责任与良心了。”
乡政接收,地方多拖延。“接收之期,村长仅来一二人,参议员与监交者均未来。广西乡政向来如此。余在桂林时力改此风,不知将来此地能办到否。中国一般政治,向来讲究‘拖延’,改此习惯,决非三月所能办到。怅哉,民选乡长,恐为环境所造,决不能造出新的环境来。”十二日,“晚请粟前乡长吃饭,渠等百般刁难,拖延交代。在此封建势力之下,作此基层工作,难哉”。十六日,“下午覃、杨两职员始姗姗而来,有公不办,斤斤仍谈收款事。中国青年竟有此行为。广西封建,经此大劫而仍劳(牢)不可破,污吏贪官何日铲除,恐天灾人祸又会相逼而来。决稍事整理,离开此元始天地”。
乡政收费,之前每入私囊,整顿困难。十八日写道:“今日小榕圩期,全体员警均出动了。忽然催租吏李某下乡来了,所谓‘满城风雨近重阳’,闹的鸡飞狗跳。全体职员手忙脚乱,古人之言信不诬也。小榕收入尚未达到至善目的,旧有职员警士均未似以前‘私分’,颇表不满。享受与自私之习惯不知何日才能打破,此观念憾哉。”
基层各级敷衍塞责,公文办理流于形式,如十九日写道:“由县府又带回来几十件公事,亦不过等因、奉此、相应转饬知照,到达各村级不要说照办,恐怕连知照亦也不知照了。”二十三日写道:“每天批发公事太多,可是村甲与民众奉行又有几件,此乃教育水平太低,守法精神不够之故。但衙门里老爷是‘一朝笔在手,便把令来行’,行的通不通,他们是不管的。可是日子一长,基层的工作者就视同具文了,也不过等因、奉此罢了。”二十七日写道:“昨夜身心俱感痛苦,因开会时见一般气质太消沉,振兴乡政,发言者并无一人。辗转床笫,难入睡乡,用尽推、牵、拖、拉功夫,动的太少,数月行政,恐难有何效果。若走时仍是一团糟,心岂安乎。”
章文彬自述个性较强,言语直率,不时写下自警之语:“自感言语太严酷,易遭对方误会。应戒之。”“昨夜忏悔,待人太直,有时候使人难堪。一夜失眠,甚感痛苦。”“自感说话时声音太重,厉色对人,有拂意事不能忍耐,老年人来所啰嗦不去,村童来皮玩视若新奇,一般教育落后,真使行政头痛。但余气性太躁,有伤天和,以后应须平心和气为要,事不顺手,只得委屈徐图。”
章文彬任职处理事务诸例。十五日写道:“西洞村长蓝兆英纠众捣乱墟场,煽动愚民抗纳公称。今日仅征到米五斤,款七百元,近两日伙食又无着矣。决以无畏精神去应付,以宽大为怀态度恕道来处置蓝某。”十六日写道:“晨起,古鼎右村长来谈肃奸与造产事。”开具“杀牛证明二次”。二十六日“开联席会议,参加者仅过半数,办事之难,难如上青天。勉强开会,亦勉强通过了三案。通过虽是通过,但实施程度,则尚观后效”。二十七日写道:“在墟看米贩过称,职员收捐,肩回菜蔬、米、盐,无一不是在民众身上血汗得来。食民膏血,而不能与民兴利除弊,岂是人哉。”二十八日写道:“十几天来,终日督促员警催征各项税收款,及赶办各种表册,连写日记的时间都被检点臭票子夺去了。”三十日写道:“吴、路两家房屋界限不清纠纷案,派副乡长查明具报后,批传双方明晨来所听后处断。”卅一日写道:“饭后调解吴、路两姓房屋纠纷案,两方争执,各走极端,颇费唇舌,劝解两小时之久,最后批交该村长代表等再行调解,总宜息讼为要。”十一月一日写道:“批阅了请恤金的呈文。”十一月二日写道:“饭后职员去小榕收费,有的下村调查沦陷损失。思榜村送来早谷六百八十八斤,收后当即命中心校领去四百斤。”三日写道:“饭后调解杨姓叔欠侄租谷案,关系人该村蒙副村长,允予限两日内照数偿讫,此案甚顺利结束,甚愿案无积牍,日无讼件,则天下太平矣。”七日写道:“公事有百余件之多,加之讼案数起,唯有咬牙力疾办理,真苦事也。”十三日写道:“今日小榕圩期,余又在所守老营,又有三合村村民某来所投种牛被思榜村民斩断牛腿,余以和解方式,着乙方赔偿损失了事。”
关于一月半新政的效果,章文彬在离任之前的十一日写道:“晨起赶回乡所开会,覃亘甫参议员、乡代表主席胡建元、村长代表等均出席。各村谷款亦相继送来,乡所政令亦推行无阻,父老民众均推诚爱戴,廿余日之乡政,能有此现象,亦差堪告慰。”
和睦征收主任
十一月六日,“县长约我密谈,谓拟将我调征收处主任职务,余不胜惊骇,因一生志愿不欲与金钱接近,恐稍一不慎,即身败名裂也。更怕员司操守不好,则更加增我之罪戾,坚辞耐穷,不知能如愿以偿否”。十二日,奉命调和睦征收主任,“催促尅日交接,以贫病之身,又疲于奔命,当即下令请乡代表胡主席于十月十四日到所接收,或监盘算数,表示来清去白”。十五日“晨起,嘱唐代表交卸,余束装进城,四联乡别矣,颇有依依难舍之慨,仅带范主任以庄、李弁盛锡以行。在寓稍为休息,即去理发,下午见刘县长谈半小时,准备接事,布告与公函。”
十六日,“在友人处借了五千元”动身,“下午二时到和睦,至平民旅社休息,范至征收处接洽住宿问题,当承卢主任接至处内住宿”。当时情形,“据本地谈,和睦被敌人骚扰三次,全街房屋毁烧一尽,归来难民均就断壁残屋,搭盖木草与树皮,设市摊贩,以谋升斗。劫后余生,相互称庆而自慰。”
十七日,即行征收之事,而“本日墟期,下午接收。今日屠宰税收入太坏,因接收太忙,无从查考,想系浑水摸鱼,或职员不安于位而工作怠惰”。次日“晨拜会当地绅士刘宝琦、萧明初等”。而此后的具体工作,“每天为征收事,与屠户或欲减轻税率者嘈嘴。严的税政,名利均空。可是我主严,虽遭怒恨攻击也不顾了。”不顺时有“以后不愿写了,心血来潮时再记吧”的表述。章文彬的“主严”,是否是其在日后被控的原因,值得思量。
1946年元旦,在融县和睦征收处,心血来潮写道:“天增岁月人增寿,中年潦倒看晚年。这是我的自祝,因为我在这苗乡里懒得与人往来,既无人向我贺年,我也不愿出去多找麻烦。命员司写了庆祝元旦一张红纸粘在门楣上,算我遥祝领袖健康与国家太平吧。早晨曦光将现时,行至竹林深处,打了几手太极拳,与野禽、茂竹行了一个团拜礼,可是不知礼貌的野禽们它飞了,那些青竹们也不懂的鞠躬,使我这不合时宜者败兴而返。正午乡公所、中心校均行礼如仪,等因奉此的庆祝元旦,唱歌、升旗、放鞭,仿佛过新年一样。我也买了一百元粑粑(年糕)分享同事们,也算过年。”
直到1947年5月13日,章文彬才再有一则“心血来潮”的日记:“早晨起来,在曦光初现时去到郊外运动,兜了个大圈子回来,跑了一身汗,走了些竹林小岭,记得的有一个巩底桥,一座野鸭岭,折返融江沿岸而回,沿途看了些新禾野菜,与老圃农夫在雨后晴空下都含着高兴的喜色,仿佛在说‘我们融县和睦,今年不会饿死了’”。
一则“四月的难关”是在担任和睦征收处主任时的总结:
三个月的春天在臭肉、烂票子、收款解款人员自利自私、互相嫉害当中总算硬着头皮忍耐与应付,果绝与处断,伤脑筋的渡过去了。
“大劫之后,必有荒年”两句古话又降临了,尤以我干的这个地方—和睦灾情为全县之冠。兹将亲见几件写在下面。
一、米是和睦聚处圩场上已超过五万元,且无来卖。
二、站在码头上目所能及的,融江两岸沙滩上挖取草根做食料的灾黎日有数百人之众。
三、望云霓下甘露者可以说是有百分之百。
四、余虽小吏,素食节餐,藉挽天心,为民请命,盼望少饿死几个,可是“天”在哪里呢?
如此心志之人,笔者很难将其与“有贪污舞弊行为”联系在一起。
融县征收处主任
章文彬文稿中有一件“卅五年五月十五日抄报”,题注“时在融县税捐处当主任”,即《融水苗族自治县志》所说的“融乐税捐征收处”。
《屠宰税官办与商包之我见》,标注“卅五、十、卅一在融县征收处任内写”:
屠宰税为县市财政之主要税收。在抗战时期,田赋收入划归中央,县市财政全靠屠宰税来支持,其他各种税收占县市财政收入甚微,无补于事,因此县市财政之富裕与否,视乎屠宰税之整理完善为断,其地位于此可见。
在广西之财政政策,向以推行直接征收制度。各县市税捐均由县市税捐征收处直接征收。其在偏僻乡村,收入无多,不便派员驻征者,则由乡公所代征。实行直接征收之县税区域共达全省百分之九十以上,但直接征收制度虽屡经改善,类如每月颁布税率,比较赏罚标准,实行监察等等,仍难免征收人员中饱舞弊与屠商私宰偷漏发生,时有徇情与自私。但商包则弊端亦大,有亏累潜逃,羁押追款拖延时日,影响税收,则县政一切建设与行政更生障碍。如改直接征收制度改为商包制度,管见所及,应有下面之办法:
在各县市内按其税务之繁简则分为若干税区,在各税区内举行征收员竞选,由政府规定应纳税款税率与底价,任由人民标投,以标投最高额者当选。当选为征收员后,觅具殷实商号或富户担保,即可充任。惟征收税款时须受下列之限制:(一)征收之税率悉依照政府规定,不得任意增加。(二)不得承包两个以上税区,避免土劣包揽。至政府方面亦予下列之保障:(一)承包是项征收员为公务员身份,由政府给予委状。(二)其承包时间届满,如下次举行标投时,原承包人可以优先承受。
另有一文,内容与此相关,未标注具体时间,一并录于此:
大凡一种制度,有其利必有其弊。其利弊是相对,而非绝对。某种制度行之甲地而有利,但行之乙地则生弊。某种制度行之彼时有利,但行之此时则有弊。是则一种制度推行,有因其时地不同,以衡定其得失。屠宰税直接征收有其利,亦有其弊。如欲改为商包,应行考虑者,屠宰是从价征收,如遇物价波动甚钜之时,其变动之方向,多为物价上升。屠宰税商包制在承包期间,肉价上涨,政府收入固定,承商收入增多。在物价下降,承商收入减少,不敷成本,势必亏累,影响征收,此似应考虑者一。边远乡村民智落后,不知税率标准,往往承商故意提高税率,易生纠纷,此系应考虑者二。边远乡村税收无多,无人敢包,此似应考虑者三。以愚见所及,如税征主管人员选有操守者,严明监督征收员,奉公守法,直接征收则比商包为优。
章文彬又有“十月二日在和睦给刘县长的三条信(因为我兼情报工作)”写道:毅公:
彬返处,仅将数日来见闻所及的几件事书陈于左。
一、永乐烟赌之风甚炽,偷牛事件一再发生,匪徒均持有武器。墟上莫甲长在东阳村赌罢归家,途中被人杀害,尸抛塘里。白马村蒙主任宅猪被匪在该村拒捕时流弹击毙。墟上有吸食鸦片者,其烟具公然暴露于市。更有私宰牲畜者供应赌场。以上均系最近几日发生,该乡百姓人人自危,并啧有烦言,请公速饬警察局严查缉拿,以肃匪源而维治安。
二、柳城大埔近日来迭次发生杀人越货匪案,至今尚未破获。本县今秋欠收,一般贫农多数将仅有收成之稻谷均已偿还高利贷主,室内颗粒无存,现在徘徊于饥饿线上,若不设法调和与救济,难免不铤而为匪,恐不待冬防时期,杀人劫货情事当继柳城而起矣。彬甚忧之,盼公速为之计,是祷。
三、秋草高深,易于匿匪,一旦发生抢案,且难以清剿,应严饬乡公所通知各村民众,限五日内割清需用之茅草,即日挑回各该村附近曝晒,逾日勒令烧山,庶免匪徒有藏匿之所,且又可再生新草以利牛食。
彬十六
最后彬的贡献几句话。
为政不在多言,以公之“明”“廉”“果”“毅”,在“干”字上又肯下功夫,治融一年,政绩斐然,若再能捏着“恒”诀则更妙了。
十月九日写道:“下午四时,距和睦四里许瓦窑有土匪三人持手枪三只,劫去赶永乐圩商七人约数十万元。永乐税款幸未解来,亦云幸矣。灾后无抚,心甚尤(忧)之。”
调赴长安,整顿税政
章文彬于1946年12月21日“心血来潮”写的一则日记记载:“调赴长安,整顿税政。长安为广西四大名镇之一,商贾辐凑,各种税有营业税、屠宰税、牲畜买卖证照税、地价税、房屋税、舟车牌照税,以屠宰税为大宗。桂人所谓肥缺,但不知何日才能脱离此肥缺,因为我素食惯了,怕见油腻。”之前于1946年10月10日“心血来潮”时写的杂感尤其值得注意:
行年四十有七的我,迫在山城里干这不愿干的所谓美差——税收,快一年了,得到的学问是什么呢?是“提心”——部下舞弊,怕自己连坐。吊胆——奸商偷税,影响比较,自己惧评有贪污嫌疑。在知识方面,我得到的奸商是如何偷巧瞒税,征收人员如何吃“公”“商”两面的空子。严则遭恨,松则渎职,更没有所谓中庸之道。我选的“严”的路线,可是部下跑了五六个,精神有限的我实在不能干下去了。三辞未准,奈何。惟有坚辞获准,才是我的快乐,以后饿死再不干这鸟行子了,今逢佳节,自己祷祝我“辞职成功”。
章文彬还有其他此类表述,如“在这恶劣当中,自己带来的人对于经济稍一不慎,就会出错”,所以“小榕市利余亲自核算,就有漏隙,仅收数墟即有此现象,可不惧哉”。奉命调任和睦征收主任时,当即“请乡代表胡主席于十月十四日到所接收,或监盘算数,表示来清去白”。这些都是非宣示众人之语,而为内心独白。当时当地特殊背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章的执政理念、性格与处事方式,尽管对钱款非常谨慎,仍未能解脱涉身事案。《融水苗族自治县志》第十四编第三章第一节《参议会》记载道:“35年下半年,在审核融乐税捐征收处主任章文彬的收款单据及报表时,发现有贪污舞弊行为,报省财政厅将章文彬免职。”审核发现章文彬的问题并将其免职,但是在1946年底章文彬调赴更属美差的长安任征收处主任,是否该案后来又有变化,或者文献缺略,仍然存疑。本文非审旧案,读者从章文彬其人其行其文自可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