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石云涛教授的《汉代外来文明研究》*
2018-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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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中外关系史曾经出现过几次高潮。汉代是中外关系史发展的重要时期,随着张骞通西域和丝绸之路的正式开通,形成了中外文明交流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外来文明成果纷至沓来,不仅给当时的社会注入了崭新的活力,而且对后世也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因此,学者们非常重视汉代中外文明交流史的研究。然而与另外一个中外文明交流史的高潮唐代相比,汉代中外文明交流史的研究却在广度和深度上远不及唐朝。早在1933年,向达先生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就由哈佛燕京学社《燕京学报》专号之二刊出,从入华胡人及其所传来的音乐、舞蹈、绘画、宗教、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论述了唐代社会所受到的西域文明的影响,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①该文后来收入氏著同名论文集,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1—116页。1963年,美国著名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 Schafer,1913—1991,又译作谢弗)出版了《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的舶来品研究》(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A Study of T’Ang Exotics),在国际汉学界再次引起了广泛关注,后来经吴玉贵先生翻译介绍到我国,改书名为《唐代的外来文明》,②薛爱华著,吴玉贵译:《唐代的外来文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对我国的史学界,尤其是唐代中外关系史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反观汉代,虽然与唐朝亦并称为“盛世”,但迄今为止却还没有一部全面梳理和总结汉代外来文明成果的专著面世。最近出版的石云涛教授的《汉代外来文明研究》(以下简称石著)③石云涛:《汉代外来文明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一书,则是一部专门研究汉代舶来品的力作,弥补了汉代外来文明研究中的缺憾。全书共分十章,75.8万余字,内容涉及动物、植物、器物、毛皮与纺织品、香料医药与医术、珠宝、人工饰珠、佛教的初传、艺术、诗赋中的外来文化因子等许多方面,是目前所见有关汉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领域中内容最为全面、丰富的一部重要学术著作。
人类社会的每一次巨大进步都离不开文明的互动与交流,汉唐盛世如此,世界各国的发展亦莫不如此。全球史家甚至认为“互动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④刘新成:《互动:全球史观的核心理念》,《全球史评论》第2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12页。今天处于全球化浪潮高涨的时代,当我们的社会生活全面受惠于人类文明交流的各种成果之中时,相信绝大多数人并不会主动回望历史,去了解它们的来源,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相反,人类文明交流的痕迹其实早已经浸透于我们身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和场景之中,正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而历史学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追根溯源,也就是说,要从纷繁复杂的历史表象背后去寻找出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密码。过去,在有关汉代中外关系史的研究中,学者们较多地关注张骞通西域、班超经营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开辟与维护等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标志性事件,而对汉代在中外文明交流中究竟获得了哪些域外成果缺乏系统的总结和明确的认识,有的甚至还以讹传讹,把许多本不应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外来文明成果统统都归之于他的名下,甚至把不是汉代传入的东西也当成是汉代传入的,而把真正在汉代传入的东西又误当作是后世传入的,以致谬说流传,影响至今。正如作者在绪论中所言:“这样的失误不仅出现在一般性的著作中,甚至出现在专家学者的论著中;不仅外国学者存在失误,中国学者的著作中往往也模棱两可。”①《汉代外来文明研究·绪论》,第2页。因此该书的出版对于汉代中外关系史乃至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学术价值。它不但为汉代的外来文明成果理出了一张比较详细的清单,而且对探寻中国文明发展史中的汉代“源头”提供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脉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能够起到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作用。
学术的发展与进步往往会得益于诸多因素的合力推动,而研究方法上的创新和研究内容上的突破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
石著在研究方法上的创新之处,体现在既坚持了传统历史研究中的“二重证据法”,又注意到对近现代以来涌现出来的一系列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吸收与运用上。众所周知,近现代历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总是处于不断地探索和变革之中。从兰克(Leopocd von Ranke, 1795—1886)的实证史学重视对原始资料的利用和考辨,以期通过对史料来源的重视和深刻分析,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到法国年鉴学派强调历史是全面的历史、整体的历史、社会的历史,主张借鉴社会学、经济学、地理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社会科学的方法来进行研究,再到新文化史开辟了物质文化(如食物、服装)、政治文化、身体和性别、记忆、形象和想象等为对象的丰富多彩的研究主题以及全球史观的涌现,无不体现了史学研究领域内新思潮的转向与变迁。
石著在对汉代外来文明进行研究时,可以看到对这些史学理论和方法都有所借鉴和利用,如他重视对原始资料的运用,曾对汉代的历史文献进行了全面检阅,尽可能地利用新发现的史料补正过去研究的不足;通过捕捉和搜集汉代中外交通和文化交流的信息和资料,系统地考证并探讨汉代域外文明的传入及其影响。他的视野极其开阔,他所研究的问题涉及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地理学、传播学、医药学、宗教学、民族学、语言学、图像学、文学、艺术等许多跨学科领域的知识。为了完成这项研究,他曾广泛涉猎多学科知识,力求对汉代的外来文明进行多角度的阐释和说明。这也体现了一个历史学家严谨、扎实的优良学风。
特别是随着全球史观的传播和影响越来越大,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中的“全球史”转向,既是全球史研究课题中应有之义,也是中外文化交流史学科发展的内在理路。在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基础上引入新的理论和方法,从长时段、大范围考察多元文明互动的历史格局,通过超越狭隘的“中国中心观”来考察文明互动过程以及互动双方或多方“中心-边缘”观念的变化,有意识地摒弃“中心”意识和“我者”意识,以一种“鸟瞰者”的姿态,观察“我者”和“他者”在多元文明互动中的历史,重视“他者”在“我者”历史中的作用。通过宏大叙事与微观考察的结合,依托中外文化交流史中差异化的微观历史个体,折射出宏大的历史主题,对以往的许多问题可以重新做出阐释,从而进一步拓展了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理解与认识。②李光宗、王永平:《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中的“全球史”转向》,《齐鲁学刊》2016年第1期,第40—45页。石云涛教授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中的这一重大转向,在运用传统历史学研究方法的基础之上,又运用跨学科的视野和全球史观,力求超越单纯的考据,试图通过对汉代外来文明传播的研究,考察汉代与其他地区文明的“普遍联系”和相互渗透,以此来说明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开端与发展趋势。这种对新理论与新方法的重视和运用,体现了作者在历史研究中的开放意识。
在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日益深入的今天,关于汉代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必然是要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来进行,这就需要研究者独具慧眼,在研究内容和研究思路上有所突破和创新。在这一点上,作者显然是受到两位著名的外国汉学家劳费尔(Berthold Laufer,1874—1934)和薛爱华的启发,尤其是薛氏对作者的影响尤为巨大。
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Sino-Iranica)于1919年出版,主要研究了中国和古代西域植物的传播关系,其次是关于中亚纺织品、矿物和汉籍著录的伊朗史上萨珊王朝的官制等问题。该书出版后,在国际汉学界引起巨大反响,我国的一些著名学者,如向达、章鸿钊等先生都曾先后做过介绍。20世纪60年代又由林筠因翻译引介到我国,①劳费尔著,林筠因译:《中国伊朗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对国内的学术界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石著在研究汉代外来文明的传播时,不但借鉴了劳氏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纠正了他的许多错误之处,正如作者所说:
劳氏有一思维定势,即只有葡萄和苜蓿是汉朝时从域外传入中国,而且是张骞带回的,其他植物都不是。在《中国伊朗编》书里,始终贯穿着他的这一观点,这是有失偏颇的。张骞出使西域后至汉末,丝绸之路一直是通畅的,三百年时间的中西交往,很难想象中国只从域外得到葡萄和苜蓿两种植物。而他认为葡萄和苜蓿是张骞带回,在汉代文献中其实也没有直接的证据。②《汉代的外来文明》,第119页。
如关于安石榴的传播,劳氏认为“它最初来到中国似乎是第三世纪后半叶”,而作者却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证明早在汉代就已经引种到中国内地。另外,关于胡麻、胡蒜、茉莉花、耶悉茗花、金钱花等植物的传播问题,作者或从论证方法,或从传入时间上,都对劳氏的失误之处多有补正。
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共分为大唐盛世、人、家畜、野兽、飞禽、毛皮与羽毛、植物、木材、食物、香料、药物、纺织品、颜料、工业用矿石、宝石、金属制品、世俗器物、宗教器物、书籍等19章,主要是从物质文明的传播角度,较为全面地论述了唐代的外来文明成果。从石著的内容编排上来看,显然是受到薛爱华的深刻影响,对于汉代外来物质文明的传播给予了较多的关注。但作者又不仅仅限于此,而是有较大突破,如佛教的传入是汉代外来文明传播中的头等大事,为此作者专列佛教的初传一章,从佛教传入中国的传说、路线、摩崖造像、早期佛经的翻译、汉地佛学著作以及汉代人对佛教的看法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尽管唐代在外来宗教的传播方面远远超过汉代,除了佛教之外,还传来了“三夷教”(景教、祆教、摩尼教),甚至伊斯兰教、婆罗门教等,但在薛氏书中却忽略了这一部分内容,仅在宗教器物和宗教书籍中涉及佛教。又如在艺术篇中,作者研究了乐器、乐曲、杂技、魔术、游戏、建筑、织物、雕塑、胡俑、画像石、画像砖、铜镜纹饰、绘画等外来因素,这些内容也是薛氏书中所缺少的部分。作者还单列有汉代诗赋中的外来文化因子一章,论述了诗赋中的外来文明意象、胡人形象、四夷观和天下观等问题,对于因外来文明的传播而对汉代文学所产生的影响也进行了观照,这也是薛氏书中所没有的内容。可以说石著突破了薛氏书中比较注重物质文明传播而忽视精神文明传播的不足,使得他的研究在内容和思路上都有较大的创新。
总之,这是一部研究中外关系史和汉代外来文明传播史的重要论著,它代表了目前有关汉代中外文明交流史研究的最高水平,相信该书的出版对于进一步推动中外关系史和汉代外来文明交流史研究,繁荣当前的学术文化必将起到极大的作用。